第23章 抱不平

　　贾母面色颓败，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黛玉的声音，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模糊的呢喃。

　　鸳鸯在一旁惊喜道：“老太太的眼珠动了！”

　　“林妹妹才一回来，老太太就能听见咱们说话，可见老太太这回定能好的！”王熙凤拿帕子在眼角按了一按，含泪道：“阿弥陀佛，我虽不信佛，这会子也顾不得什么了。”

　　王夫人没有说话，邢夫人嘴角微微一弯，怪声怪气道：“若是外甥女还跟从前一样，在家住得好好的，老太太说不定也不会病成这副模样。”

　　众人一时都静默无言，唯有鸳鸯、琥珀和珍珠几个大丫头见贾母好转，欢喜不已。

　　下人忙忙地跑出去报与贾赦、贾政知道，贾政也甚欣慰。

　　等房中内眷们回避至屏风后，太医重又进房看视一回，为贾母另开了一副药方。

　　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连忙将太医请到书房中，仔细询问贾母病症如何，几时能醒。

　　太医先是慢条斯理地背了一通医书，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车注意调养、莫要动气等语，贾赦等人心里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哪里耐烦听这些虚话？

　　直到太医微笑着说出“放心”两个字，众人这才心口一松。

　　贾赦瞥了贾政一眼，拈着胡须，含笑道：“看来外甥女倒比那些灵丹妙药要强，早知如此，该早些接外甥女回来才是。她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咱们做舅舅的，理应多顾惜她些。”

　　贾政虽然不管内务，但对黛玉搬出贾府的内情也知道一二，听贾赦含沙射影，像是在怪他和王夫人苛待外甥女，脸上不由涨得通红，连忙叫婆子找来王夫人的大丫头彩云，问道：“给你们林姑娘住的房子都收拾好了？若是缺什么，只管开库房取去，务必要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千万别怠慢了她。”

　　彩云顿了半刻，方斟酌着答道：“老太太、宝二爷都病着，太太无心料理家事，府里现如今都是琏二奶奶照应，林姑娘的住处，是周嫂子一力安排的，老爷叫周嫂子来一问便知。”

　　贾政皱眉道：“哪个周嫂子？”

　　小厮在一旁提醒道：“回老爷，是后街周瑞的媳妇，从前专们伏侍太太、姑娘们出门的，她男人管着家里春秋两季的地租。”

　　贾政依稀记得，周瑞一家都是王夫人的陪房，既是周瑞家的料理黛玉的起居事宜，那背后肯定是王夫人调派，彩云怎么又推到王熙凤身上去？

　　不等贾政细问，贾赦听得彩云抬出王熙凤来，早就冷笑一声，甩袖离去。

　　里头鸳鸯喂贾母吃下安神的汤药，众人这些天提心吊胆，既要为病势沉重的贾母悬心，又要为缠绵病榻的宝玉费神，镇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难免疲累，见贾母睡熟，连忙都告辞出来，各自回房休憩。

　　史湘云一把拉住黛玉，道：“林姐姐，随我一道回房歇一歇，你的铺盖枕头可带了来？若是没带，咱们夜里一起睡罢。”

　　黛玉笑着婉拒道：“天愈发凉了，我素日怕冷，还是到探春妹妹那里挤一挤吧。”

　　黛玉在来的路上问过鸳鸯，知道自宝玉和薛宝钗成亲后，怡红院就一直空着，史湘云和邢岫烟同住潇湘馆，而薛宝琴则住了蘅芜苑。

　　潇湘馆拢共只有三间小小的正房，史湘云和邢岫烟住着还好，再添一个黛玉和两三个小丫头，肯定逼仄，而且邢岫烟心里还会不自在。而蘅芜苑是宝钗的旧居，和薛家离得太近；迎春忙着备嫁，缀锦楼也住不得，她房里的媳妇、婆子也不好对付；暖香坞虽然温暖如春，主人惜春却孤傲清冷，蓼风轩也不是上选。

　　想来想去，其实连探春的秋爽斋也不合适。黛玉有心单独住一个院子，和薛家一样，一面和贾府相连，一面有单独出入的小门，方便她出入自由，管理农庄上的事务。可贾母还没好全，贾府的主子们肯定不会让黛玉如愿，黛玉也不想贸然就和王夫人争锋相对，想着先和探春一块凑合几日，等贾母醒来，再作打算不迟。

　　探春也怕黛玉会因为湘云和邢岫烟住了潇湘馆的事而闹别扭，见她提出要和自己同住，连忙笑着道：“我正巴不得和林姐姐亲近亲近，湘云这丫头整天聒噪，吵得人耳根子发紧，也就邢姐姐肯担待你，林姐姐身子弱，哪里受得住？”

　　湘云见黛玉打定主意，也不多做纠缠，撇撇嘴巴，道：“自宝姐姐成亲，林姐姐又搬出去了，园子里冷清得很，好容易林姐姐回来，等老太太好些，大家再一起凑份子，起诗社罢？”

　　探春顿觉有些哭笑不得，皱眉道：“你也太兴头了，这会子谁有那个闲工夫？”

　　湘云犹豫片刻，看向黛玉，轻声道：“林姐姐，二哥哥这一向总病着，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湘云的话才一出口，不说探春，就连迎春、岫烟和宝琴都愣了一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黛玉还未回答湘云，王熙凤从外边走来，挽起黛玉的手，亲亲热热道：“好妹妹，你这一回来，眼看着老太太就跟吸了一口仙气似的，转眼病就好了一大半，果然是祖孙连心，怪道老太太成天念叨着你呢！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全都比不得你！灶上炖了你往日最爱吃的新栗鸡汤煨鲜菱，我记得你的口味，没搁香醋，还有金陵南边送来的好糟菜、腌鲤鱼，最下饭的，等你先吃饭，再瞧瞧我让平儿给你挑的几副帐子，要是不中意，再让丫头换别的来。”

　　一边说笑，一边拉着黛玉去了。

　　湘云见黛玉不搭理自己，脸上涨得通红。

　　姐妹几个出了正院，进了园子，邢岫烟等迎春、探春、惜春和宝琴都走远了，看了湘云一眼，小心翼翼劝道：“云妹妹，方才那样莽撞的话，以后可不能再说了。”

　　湘云忿忿道：“我也是好心，二哥哥从前待她那般好，现在二哥哥病了，她去探探病，又妨碍不了她甚么，作甚给我脸色看？”

　　邢岫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悠悠道：“林姑娘肯回来看望老太太，已经是了不得了，她不比你我，除了老太太，连个能替她说话的长辈都无，一举一动，自然要格外小心些。咱们这些外人，何苦搅扰在里头，让她难做？你是好心为着宝玉，可却讨不了好，林姑娘心里着恼不说，就是太太那边，也不会领你的情。”

　　湘云冷笑一声，道：“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透亮着呢！不过是跟着大家一块装糊涂罢了。宫里的娘娘指的婚事，谁能反驳？连老太太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又不是谁成心辜负她，说来也是她命里没这个缘分。先前那些事，只当是小孩子闹的笑话就算了，动真格忌讳起来，连面都不能见，岂不是果真坐实她和二哥哥不干净？还不如索性大方一些，趁着眼前的机会，和太太、宝姐姐冰释前嫌，以后只当是亲戚往来，等再过两三年，谁还会记得她和二哥哥的旧事，难不成她真想躲一辈子？”

　　湘云性子豪爽，喜好为人打抱不平。宝玉和宝钗成亲后，时常发呆病，到后来愈发连床都下不得，整天只会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宝钗为此受了不少委屈。湘云一面为宝姐姐感到不平，一面恨宝玉不争气，一面又觉得黛玉太过偏执，才会一直和宝玉夹缠不清。有心替宝玉、黛玉二人快刀斩乱麻，如此一来，宝玉才能放下前事，一心一意和宝钗过日子，黛玉也能早日找个好人家。

　　邢岫烟摇了摇头，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邢岫烟和湘云来往多了，知道湘云并没有什么坏心，只是未免太天真了些。

　　宝玉还没成亲时，王夫人就匆忙找来十数个官媒婆子，迫不及待想把黛玉嫁出去，还一度妄想撮合薛蟠和黛玉的婚事。黛玉走投无路之下，果断以修道的名义搬到外面庄子上去住，才暂且躲过胡乱嫁人的命运。

　　可见王夫人心里早就认定黛玉背地里勾引宝玉，是个妖精祸害，想早些把她打发出去。无论黛玉怎么自证清白，都不会减轻王夫人对她的敌视和偏见，她自然是能离宝玉多远就有多远。

　　再者说了，如果黛玉见了宝玉，宝玉果真病愈，又把宝钗置于何地？这事传出去，于黛玉的名声上也不好听。

　　再或是宝玉见了黛玉，没治好呆病，病势反而愈加沉重，黛玉岂不是成了罪人，王夫人本来就恨透了她，届时黛玉又要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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