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回府

　　石光珠见石母眼中似有笑意，闷闷答道：“只吃了两三杯罢了，北静王爷最好风雅，非要拉着大家一块对月作诗，这才闹得晚了些。”

　　石母连忙让丫鬟去沏一杯酽酽的葛花茶来，“搁些木樨花露，别弄得太涩了。”又一叠声问石光珠席上吃了什么，在外头可有吹着冷风，要不要再用些热粥汤菜。

　　丫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只什锦小茶杯进来。

　　石光珠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直接道：“明天卫若兰做东道，还要去他家小聚，必得早起的，祖母有什么要紧话吩咐？”

　　石母原先还想打趣石光珠几句，听说孙子明天还要早起，心疼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继续装腔作势，遣退了房中的大小丫鬟，笑着道：“先前替你相看了多少好姑娘，你一个都瞧不中。非说看中了荣国府的外孙女林丫头，我只当那边也是知道你的，前儿个听说林丫头病了，我有意给你作脸，打着你的名义，巴巴的送了几样补品去，没想到那丫头见礼物太贵重，当场就原样送回来了。”

　　石光珠脸色一沉，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石母接着道：“我只问你，从年前你看中林丫头，回来和我闹了几个月，又是买人家的绣件，又是买人家的庄子，差点让你大嫂子瞧出行迹来，忙活了这么大半年，那林丫头是不是一点都不知情？”

　　石光珠瓮声瓮气道：“她一个姑娘家，家中又没有长辈，我怎么好大喇喇上门。况且听人说她曾受舅家欺侮，最厌恶勋贵人家……”

　　石母叹了口气，笑着道：“蠢材蠢材！我说林丫头怎么不肯收咱家的礼，原来你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当着我的面一口一句非林丫头不娶，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响亮，到头来，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石光珠梗着脖子，默然不语。

　　石母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怕你大哥和大嫂子从中作梗，这才行动都瞒着人。可总这么拖着，你就不怕林丫头定下其他人家？前一阵子不是还有个姓薛的想求娶她么？”

　　石光珠冷笑一声，道：“薛蟠那个大傻子，哪里配得上她？祖母放心，我让元宝时时打听着呢，凭他是谁，也不能抢了你的孙媳妇去。”

　　石母见石光珠面色沉静，眸色深沉，晓得这个孙子自有打算，也不多问，柔声道：“你既然拿定主意，也不该总背着林丫头行事，早些找个媒人前去说和，把名分定下来，我也能帮着照看照看她，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也没个章法不是。”

　　石光珠神色一黯，眼眸低垂，沉吟半晌，方哑声道：“家里这副光景，何必再带累一个。”

　　石母听了这话，神色一变，脸上立即现出几分苍老之态。

　　石光珠见石母伤感起来，轻咳两声，岔开话道：“索性还在孝期，也不必急于一时。”

　　石母想起前事，心口还有些发紧，恍惚道：“随你自己拿主意罢！”

　　从正院出来，石光珠立即找来元宝，沉声道：“连老太太都知道林姑娘病了，你怎么一句都没提起？”

　　元宝挠了挠头，谄笑着道：“我跟那看诊的老大夫打听过了，他说林姑娘只是偶感时节，将养几天就好的。我想着既然不是什么大病症，就没和爷说。”

　　石光珠皱着眉头道：“这次不理论，以后但凡有大小事，不论轻重，都不能瞒着我。”

　　元宝连忙点头如捣蒜，“爷放心，我都记下了！”

　　翌日五更刚过，石光珠便起身洗漱，因要出门，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宝蓝地银边镶滚联珠鹿纹锦圆领箭袖，底下踏一双青面白地缎子朝靴，就着一道胭脂脆皮鸭，一碗野鸡瓜子拌酥炸鸡骨头，匆匆吃了几口碧粳米粥，漱了口，披了件赤捻金线朱雀锦斗篷，才要出门，元宝白着脸，急急忙忙跑进来道：“爷，林姑娘回荣国府了！”

　　石光珠一怔，手上的洒雪细湘竹鞭子跌在地上。

　　在搬离贾家时，黛玉对紫鹃和雪雁说过，除非万不得已，她们绝不会再回荣国府。

　　贾母曾几次派人到庄子上去请黛玉回大观园小住几日，黛玉每一次都委婉拒绝，可这一回她却推脱不得。

　　因为来的人是鸳鸯。

　　贾母的衣食起居，样样都要鸳鸯来提点照看，只要鸳鸯不在跟前，贾母连饭都吃不香，不到万不得已，鸳鸯绝不会抛下贾母，独自出府。

　　老门房才报上鸳鸯的名字，黛玉就让紫鹃和雪雁到里间去收拾行李铺盖。她搬到城里来住的事，只有贾琏知道一二，现下鸳鸯能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贾琏已经和贾母通过气了。而贾琏虽然风流轻浮，但不是不守信诺之人，不会贸然把黛玉假装修道、实则独居的事透露出去，除非他没有别的选择。

　　鸳鸯见到黛玉，还没开口，已经洒下一片热泪，先哭了一会子，才哽咽着道：“林姑娘，老太太瞧着实在不好，求林姑娘看在以往老太太对姑娘的情分上，好歹回去看一两眼，也好让老太太/安心。”

　　话未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哭着道，“我给林姑娘磕头，求林姑娘发发慈悲。”

　　黛玉正色道：“鸳鸯姐姐这话实在糊涂，老太太是我的外祖母，她老人家病了，论情论理，我都该回去的。”

　　自从黛玉离开贾府，府里的下人都说，林姑娘恨透了贾家，恨透了宝玉，更恨透了宝钗和王夫人，所以宁愿出家修道，天天粗茶淡饭，也不肯住在园子里享福。

　　鸳鸯常伴贾母左右，眼见着贾母一次次期盼着黛玉回府过节，又一次次失望，也以为黛玉早就挥剑斩断俗世尘缘，不愿再和贾家有什么瓜葛，所以不愿再踏进贾府一步。要不是琏二爷和她说黛玉没有出家，而是在外头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她也不会丢下病重的老太太，亲自出府来求黛玉回去。

　　此刻见黛玉一刻也不耽搁，连声催促紫鹃收拾衣裳首饰，准备立刻就走，鸳鸯不由松了一口气，出门时她还怕林姑娘不愿回府，预备要在林家小院长跪不起呢！

　　晴雯看到前头忙乱，放下绣了一半的帕子，走到黛玉跟前，直接道：“姑娘，这次回府，能不能也带上我？”

　　黛玉看了晴雯一眼，叹了口气。晴雯对宝玉的心思，黛玉也能懂几分，宝玉虽然软弱，但脾气软和，体贴温柔，从不摆公子爷的架子，还知冷知热，出手大方，会做小伏低哄女孩子们高兴，把房里的丫头们纵容得跟小祖宗似的。晴雯的哥哥、嫂子，一个滥赌成性，一个妖里妖气，都没把她这个妹妹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宝玉对她那般疼惜怜爱。

　　晴雯长这么大，唯有宝玉对她最为上心，她若是真的对宝玉没有一点情意，也不会说出“早知如此，我当日也该另有个道理”的话来。

　　加上晴雯虽然长得出挑，嘴里不饶人，但从没勾引过宝玉，却被王夫人安了一个妖精的名头赶出贾府，肯定心有不甘。

　　黛玉暗暗道，经过这几个月的经营张罗，她已经有了立身之本，不用再惧怕王夫人的威逼，就算回到府里，也不必战战兢兢任人欺负。可贾府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惯会逢高踩低、指桑骂槐，连王熙凤这个当家太太都管不住一府的婆子媳妇，更何况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外姓姑娘？

　　虽然被那起子人编排几句，伤不了黛玉的一丝一毫，可也不能白白回去受气不是？带晴雯去府里也好，紫鹃性情老实，雪雁又是个胆小的，唯有晴雯牙尖嘴利，正好可以帮她出头。

　　“也罢，你现如今是伏侍我的，跟着我进去也无妨。”

　　晴雯见黛玉神色犹豫，生怕她再反悔，得了这一句，连忙飞跑进屋，搬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塞到马车上，又跑去帮紫鹃抬箱笼，一叠声催促道：“手脚麻利些，别让姑娘干等着。”

　　紫鹃气得满面涨红，冷哼一声，道：“姑娘都不急，你急什么？只怕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黛玉不准备在贾家长住，留下王八斤、两位镖师和王嬷嬷看守院子，带了紫鹃、雪雁、晴雯和杜老爹夫妇，跟着鸳鸯一道回到贾府。

　　两府的下人们都脸色沉痛，行色匆匆，没人敢高声说笑。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王熙凤、李纨，并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宝琴、史湘云、邢岫烟等，都守在贾母的院子里，贾赦、贾政和贾珍父子在外院和御医商讨药方。贾兰年纪还小，和贾环一道站在院子里，两人都一脸漠然，神色间很有些不耐烦。

　　自从贾母病倒，珍珠、琥珀几个天天饮泣，都哭得泪人一般，眼睛肿得核桃也似，见了黛玉，就跟看见凤凰一样，顿时一拥而上，欢喜道：“天可怜见的，林姑娘可算来了！”

　　屋里的王夫人等听见这话，神色各异，邢夫人仍旧木着脸，探春则暗暗吐了一口气，王熙凤不等众人说话，已经起身迎了出去。

　　黛玉也没空和众人厮见，一进贾母的正房，便径直转过地上的一座紫檀架子玻璃大屏风，疾步走到床前，颤声道：“外祖母，外孙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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