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甄宝笙

　　石家婆子见黛玉忽然退还礼物，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怕彻底得罪黛玉，不敢贸然责问，只得抬了提盒，怏怏而返。

　　到得缮国公府，婆子们径直进了角门，穿过正院，到得垂花门前，几个穿蓝滚边比甲的丫头正在穿堂中嬉闹，见了两个婆子，连忙笑道：“婶子们来得不巧，大太太、甄姑娘在里头陪老太太说笑，只怕一时不得闲哩！”

　　两个婆子垂手笑道：“既是这样，我们等一会子也使得，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急事。”

　　早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取了两只坐褥来，铺在石凳上，按着婆子坐了，又端来两盅毛尖茶，请婆子吃。

　　婆子们一边吃茶，一边闲闲问道：“三爷今儿个在不在家？”

　　小丫头答道：“三爷陪甄家的宝二爷去北静王府赴宴去了，说是北静王爷又纳了一房妾室。”

　　另一个还梳着小辫子的小丫头趴在栏杆处，歪着脑袋道：“大太太娘家有这么一位宝二爷，听说那边荣国府家也有一位宝公子，他们不仅名字一样，连出生年月都差不离，在家还都是行二，真真是稀奇事！”

　　婆子笑道：“这还不算奇呢！宝二爷陪大太太去荣国府给他家老太太贺寿，不止他们家的那些下人、门子，就连史太君、王夫人，和他家的几位嫂子，都以为宝二爷就是他们家的宝公子，拉着宝二爷的手不肯放呢！可见宝二爷和宝公子不止名字、年纪一样，就连模样也相似。”

　　小丫头啧啧道：“听说荣国府的那位宝公子生来就衔了一块宝玉，才起了这么个名字，宝二爷难不成也有宝玉？”

　　婆子摇头道：“生而有玉这种奇事，几十年也就他家宝公子这一桩，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另一个婆子嘀咕道：“自从他家宝公子落草时带了一块宝玉，沸沸扬扬传了这么些年，人人都道他家宝公子是有造化的。可一晃眼，贾家宝公子都已经成亲了，也没见他就如何与众不同，不过是生得比常人精致些罢了。”

　　丫头们笑着道：“婶子又没见过那位荣国府的宝公子，怎么就晓得他生得好看？”

　　婆子两手一拍，指着西边院子，道：“我虽然没见过那位宝公子，可甄家宝二爷现今就住在咱们家，天天都能看见的，宝二爷这般人品模样，可见那位宝公子也定是个风流人物，不然怎么连北静王爷都夸他如宝似玉？”

　　众丫头们道：“原来如此。”

　　婆子又惋惜道：“偏生贾家的宝公子病了，不然请了他来咱们家，和宝二爷站在一处，咱们也能偷偷瞧一眼，看看他俩是不是果然跟外边传的那般，和双生兄弟一样。”

　　丫头们嘻嘻笑道：“那可就热闹了！”

　　正在说笑，一时听见里面笑语人声，众丫鬟、媳妇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走了出来。

　　那妇人面若银盆，粉光脂艳，身着一件粉蓝镶葵绿滚边对襟褙子，镶黄刺绣缠枝花卉马面裙，举止大方，气质从容。

　　年轻姑娘鼻腻琼脂，眉眼浓丽，着一身月白缎地蟹壳青滚边绣百蝶穿花纹圆领氅衣，妆花绢缕金凤尾裙，头上挽着小垂髻，鬓旁星星点点，缀着宫花珠串，胸前挂了一副长命富贵寿桃嵌宝项圈，腕上笼着细如虾须的金累丝嵌珠双镯，行走间环佩叮当，袅袅婷婷。

　　正是大太太甄氏，和甄氏的娘家姐妹甄三姑娘甄宝笙。

　　婆子连忙放下杯盏，站在石阶底下，小丫鬟们也屏气凝神，不敢吱声，等甄氏和甄宝笙一行人出了垂花门，才重又欢笑起来。

　　甄宝笙匆匆瞥了一眼院子里的丫头们，向甄氏道：“二姐姐，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怎么看着都眼生得很？”

　　甄氏眉头一皱，轻描淡写道：“丫头们年纪大了，前儿个老太太发话，放她们出去嫁人了，这才新换了一批年纪小的。”

　　甄宝笙有些将信将疑，但看甄氏的脸色不大好看，连忙岔开话头，说起准备重阳宴席的事。

　　甄宝笙随长辈们从江南一路北上，到了京城，老太太和几位太太进宫朝贺过后，便回南边金陵去了，只留下她和甄宝玉兄妹俩暂住在缮国公府里，说是甄氏舍不得他们，要留他们住一段时日，等来年开春再派船只送他们回家。

　　甄宝笙虽是妹妹，行事却比哥哥甄宝玉要沉稳得多，在缮国公府住了几个月，早已摸清国公府里的局势：缮国公府人口简单，除了三兄弟之外，只有一些血缘疏远的旁支远亲。眼下老太太石母在家清修，诸事不管，国公府由石光珺和甄氏掌家，石二爷带着家眷往外省赴任去了，府里除了石光珺夫妇和几个孙少爷、孙小姐之外，就只有一个还未成家的石三爷。

　　甄宝笙原先还十分羡慕二姐姐甄氏，因为缮国公府清净自在，比一团乌烟瘴气、整日勾心斗角的甄家要好多了。

　　可冷眼旁观了一阵，甄宝笙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发现姐姐甄氏似乎总和石三爷在别苗头，还派了耳目日日探听三公子的踪迹，而石母对甄氏也颇为防备，话里话外，言谈笑语中，仿佛都像是带了另一层深意。

　　甄宝笙和甄氏虽是姐妹，但年岁相差不小，甄宝笙才刚记事时，甄氏已经远嫁到京城了。这些年来，甄氏和贾家荣国府走动最多，和远在江南的娘家甄家则只有书信往来。甄宝笙和甄氏算不得亲密，又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实在不好多嘴议论姐姐的家事，只盼着哥哥甄宝玉能和石光珠熟络起来，帮着二姐姐从中调和，让这对叔嫂早日化干戈为玉帛。

　　在黛玉那边碰了钉子的两名婆子站在树荫下，一直等甄家姐妹走远了，才拍了拍衣袖，走到穿堂里，让两个小丫头进去传话。

　　才一转眼的工夫，小丫头气喘吁吁跑出来，道：“老太太让两位婶婶进去说话。”

　　婆子跟在小丫头身后，进了里院，迎面是四间正房，石母却不在这边。穿过回廊，到了东边小院，几个大丫头见有人进来，殷勤打起帘子，将几人让了进去。

　　小小的起坐间，迎面便是一座泥金耕织图落地大屏风，屏风后面两溜雕花红木靠背椅，椅子底下都设有脚踏，旁边皆有花几高凳，花几上设有铭碗瓶花。

　　石母卧在东边窗下的软榻上，合目假寐。

　　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坐在脚踏上，手里拿着一只小钳子，正给石母剥核桃。

　　小丫头道：“老太太，李婶子和余婶子回来了。”

　　石母掀开眼皮，瞥了一眼两个婆子，慢悠悠道：“礼物都送去了？”

　　婆子连忙小心翼翼道：“我们按着老太太的吩咐，没报出咱们国公府的名号，只说是平安巷石家送的礼，可那林姑娘却一枝人参都不肯要。”

　　石母疑惑道：“既然没露出行迹，怎么那林丫头不肯收礼物？难不成你们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冒犯了人家不成？”

　　婆子急忙分辩道：“奴才们虽然嘴拙，却也知道轻重，哪里就敢冒犯林姑娘。从到她们家，也就只和她家的老仆说了几句话，连林姑娘的面都没见着，她家的大丫头就把人参全都送出来了。”

　　石母皱眉思索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道：“莫非是我会错意了？只怕老三那傻小子这会子还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倒是我莽撞了，听说那丫头病了，巴巴的让你们送礼物过去，原本是想替老三讨个情分，没想到倒弄岔了。”

　　两个婆子没听懂石母说的话，不敢吱声。

　　石母愈想愈是觉得好笑，挥了挥手，笑着道：“也罢，这事等老三回来再说。你们的嘴巴可得闭紧点，不然几辈子的老脸，可算是白挣了。”

　　婆子们恭恭敬敬道：“老太太放心。”

　　等婆子们退下，石母便对剥核桃的小丫头道：“等老三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小丫头连忙放下小钳子，到石光珠的院子里去传话。

　　是夜戌时，石光珠和甄宝玉别过北静王爷和其他宾客，回到缮国公府。

　　甄宝玉喝得醉醺醺的，一张芙蓉面，犹如桃花一般粉艳，双眼迷离，脚步一踉一跄，嘴里还咿呀咿呀、唏哩呼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下马车时，脚上一滑，径直往地上栽下去，好在立即有四五个仆人抢上来抱住，合力搀扶着送进院子里，才没狼狈倒地。

　　石光珠也在席间喝了几杯，眼角微微有些发红，正唤仆人去灶间取醒酒汤来吃，留守在家的小厮元宝急急忙忙跑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石光珠眼神一凛，酒意顿时去了一大半，连衣裳也不及换，便径直往石母的院子里来。

　　石母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软倭棉衣裳，卸了发髻簪环，满头银发编了一条松散的发辫，靠在一枚绿地金花大引枕上打盹，见石光珠进来，微笑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席上吃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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