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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五 美人何处 3


  六月的塞外,天气晴朗。

  荀予佑坐在帐中,握着一卷画轴出神。他默坐了半日,将手里画展开放在桌上,细细地看着画上的内容:底下半开的金笼倚着一丛富贵牡丹,上方一朵浮云处有几只黄雀展翅而飞,姿态悠闲。左侧题画诗云:“金笼玉粟米,琼浆五彩衣。不及闲云志,翩然到处飞。”落款是吴郡云宜。

  这是云宜留在房内的一幅画,摆明了以画明志,他却带着它千里征途。他看着这画和画上的题诗,有一种不能名状的感受。原来,竟是自己勉强了她。可是,云康为什么会答应他的提亲,并迫不及待地把女儿送到平江侯府。荀予佑觉得近来发生的事着实有些奇怪,就好比皇帝急召他入京,却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

  一支几万人的军队,怎么就会凭空消失?这事委实过于蹊跷。

  当今天子荀瞻治曾有五个儿子,却有三子相继夭亡,只剩下太子荀淳煦和沂王荀淳照。太子幼时曾因重病一度濒危,太医们日日夜夜守了数月,才堪堪解了性命之忧,但病愈后却更是体弱。只有沂王荀淳照从小便生龙活虎,体格健壮,百毒不侵。荀瞻治也曾有换储的想法,因太子是嫡长子,沂王是庶出,众臣力阻作罢。但荀淳照是荀瞻治唯一预备的储君,这一点却又不言而喻。荀予佑自然知道沂王对皇帝乃至整个□□的重要性,皇帝对着自己说了那么多令他不能不动容的话,大概只是希望他能尽力找回荀淳照吧。

  率兵奔驰在塞外的土地,这片他八岁前曾经生活过的土地,虽然隔了十多年,那一段童年的过往却还是那样清晰。他其实并不愿意去触碰,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也从不过问他的那段经历,似是怕引他伤心回忆。他们常常为此事自责,埋怨自己的疏忽,竟让他一个才出生不久的婴孩被恶仆抱走,带至塞外,流浪了八年之久。据说平江侯费尽心力,还惊动了朝廷,才找到了已十岁的自己。

  父母所说的恶仆他全无记忆,他初始的记忆里只有美丽的额吉。

  荀予佑站起身来,踱步到帐中挂着的地图之前。那一片长城以外狭长广袤之地中,有鞑靼、瓦剌、还有兀良哈。瀚海阑干,千里草原,他究竟应该向何处寻找沂王的踪迹?

  这找人的活儿真不啻是大海捞针,且还不能大张旗鼓,他带领几万兵士打着奉旨巡视边防的名义又难以深入蒙古腹地。他已经寻遍了□□和蒙古的交界地域,可沂王和那几万人的军队还是踪迹全无。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荀予佑注视着眼前的地图,心中不免焦灼。

  帐外几声嘹亮怪戾的长啸由远而近,荀予佑被这一声急似一声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转身步出帐外,一旁的亲卫指着远处的天空道:“侯爷,快看那里!”

  他循声而视,只见一只黑褐色的大鸟在远处的天际盘旋,向着自己营地的方向振翅飞翔,而大鸟盘旋飞翔之下的一片沙地上,一团火红的影像也在飞速向前移动。

  荀予佑微微凝起双目,在远处的天空和沙地间连线。果然见那大鸟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伸展双翼发出嘎嘎的叫声,向着疾驰的奔马上的那团火红一头俯冲了下来。眼看就要直直撞上,不想那团火红倏忽下坠,和俯冲下来的大鸟堪堪擦肩而过。

  亲卫惊呼的同时,那团红色已快速翻越上马。

  “好骑术!”荀予佑在心中由衷赞叹,也渐渐看清马背上分明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那复盘至天空的大鸟是一只大花雕,它调整了角度和姿势后,又向那马背上的女子疾速俯冲下来。眼看它的利爪就要撞上女子的后背,马背上的人俯身拉缰,马身猛然侧偏,大雕又扑了个空。但那马似是受了惊吓,一声长嘶后前蹄跃起,叫人担心那马背上的人会被它甩将下去。

  红衣少女奋力挽住马缰,重又打马前行,空中的花雕已复又盘旋后第三次俯冲而下。

  几番搏击之下,马匹的速度已明显减慢,少女的长发在风中愈见凌乱。眼见那雕扑闪着巨大的翅膀,伸开利爪就要抓上少女的肩头。少女一个后仰倒伏在马上,却不料大雕也疾速转身,目露凶光之时,突然伸长的尖喙似利箭直击少女的咽喉。

  少女仰躺在马背上,暴露在外脖颈似再无躲藏的可能。她惊恐得闭起双目,却听凌空弦响,大花雕在她身边倏忽坠地,噗地溅起一片飞沙。

  她惊魂未定地直起身子,拉住奔马转头看身后血染黄沙的大雕一动不动地倒伏在地,一支羽箭穿喉而过。

  荀予佑放下手里的弓箭,暗吁了一口气。他本不想射杀这只草原雕,无奈情势紧急,为了救人也只能如此。

  两名亲卫飞奔而出,一会儿工夫,一个手拿射中的大雕,一个引领着红衣少女来到荀予佑面前。

  红衣少女跳下马来,兀自有些惊魂不定。看见荀予佑,微喘着问:“听说那一箭是你射的?”

  荀予佑点头,看眼前少女十□□岁的年纪,身着红色艳丽的织锦袍子,脚上蹬一双缀着红绿宝石的棕色马靴,头戴镶嵌红珊瑚、绿松石的银饰,腰缠细绸丝缎,明眸皓齿,美艳动人。如此装束,该是蒙古贵族家的姑娘。

  少女打量着荀予佑,问:“你是汉人?你们汉人也有如此好的箭术吗?”

  荀予佑莞尔,故意道:“我是汉人里箭术差的。”

  蒙古女子吃惊地吐了吐舌头,“原来你们汉人这么厉害,你的箭术都能赶上我欢哥哥了。”

  荀予佑微微一笑,对那少女道:“你的汉语讲得不错。”

  少女一仰脖子,满脸得意,“为了同你们汉人打交道,我们可是从小就学习汉语了,我的汉语是我欢哥哥教的。”俄而忽似想起了什么,对着荀予佑弯腰行了一礼,“忘了说谢谢你,今天可多亏了你那一箭。不过要不是我的小黑这几天都没吃饱,那只大雕才追不上我呢。”她伸手拍了拍马背,那匹黑马不由得靠着她低声嘶鸣了一声。

  “那只雕为何要追你?”荀予佑知道草原雕袭击人的情况并不多。

  “哦,那是因为,因为我拿了这个。”

  女孩转身从马上取下一个袋子,松了袋口捧到荀予佑面前。荀予佑见袋子里赫然是一直才出生不久的小雕,心里立时明白了几分。只听那少女又道:“我欢哥哥有一只好英武的大雕,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我也想要一只和他一模一样只听我话的雕儿,找了好久才在崖壁间的洞穴里看见它。虽然它还很小,可是你看,它的嘴巴和肚子上都有这一滩白色,和欢哥哥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听人话的雕要从小养,它才出生没多久,睁开眼就看到我。以后若是我天天带着它,它自然和我亲,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了。所以我就趁老雕外出觅食的时候抱了它来,不想那老雕竟一路追踪上来,怎么赶都不走。”

  “你抢了它的孩子,它自然要紧追不放和你拼命啊。”荀予佑心中颇为懊丧,这是只爱子心切的大雕,真不该直射它的要害。只是电光火石之际,原容不得他细想,若射不中大雕,眼前这如花的少女怕是有性命之忧。而且即便不中要害,大雕虽一时不死,但在这草原上,一只负伤不能飞翔的雕儿,可能会面临更为悲惨的命运。

  荀予佑吩咐亲兵拔去大雕身上的羽箭,将它好生掩埋。少女见荀予佑神色间有几分沮丧,忙道:“好啦,我就抢这一回,以后不抢还不行吗?你一个大男人,心肠怎么这么软,不就是一只雕儿,我欢哥哥说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抢。”

  果然民风彪悍,荀予佑暗自摇头。

  少女看着亲兵对荀予佑恭敬的态度和眼前成片的连营,问荀予佑“他们都归你管,你是汉人的大官吧?”

  荀予佑不语,等同默认。

  “哎,我叫萨莉亚,你叫什么名字?”少女一只手伸手拍了怕自己,一只手差点要拍上荀予佑的胸口。

  亲卫实在忍不住,冲着她道:“这是我们侯爷。”

  “侯爷,什么侯爷?”萨莉亚好奇。

  亲卫看了一眼荀予佑,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道:“平江侯。”

  “平江侯是什么侯?”萨莉亚又问。

  “跟你说你也不知道。”亲卫小声嘀咕。

  萨莉亚围着荀予佑转了一圈,笑着说:“可真是位年轻漂亮的侯爷,比我欢哥哥还好看。还有你衣服上的这些刺绣,也比我欢哥哥衣服上的好看。可是平江侯,你带着这么多人跑来这里干吗呢?”萨莉亚一手叉腰,一手指了荀予佑身后的营帐道道。

  “奉天子旨意巡视边防。”荀予佑道。

  “哦。”萨莉亚点头,转念道:“那你巡完了没有,若是巡完了,我带你去见我欢哥哥吧,你救了我,他一定会好好款待你的。他那里绿草茵茵,牛羊成群,还有清亮的海子,准保比这里好玩。”

  荀予佑见萨莉亚几乎每句比说她那个“欢哥哥”,也不禁好奇道:“你的欢哥哥是何许样人?”

  “他是我们草原上最尊贵英勇的男人。他手下也有很多大官的。不过你带的人太多,他见了那么多汉人估计会不高兴,所以只能你一个人随我去。”

  “哦,是吗?”荀予佑忽然也生了兴致,“你欢哥哥叫什么名字?”

  “哦,忘了说他的名字了。”萨莉亚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停了停胸膛道:“他叫马哈木欢。”

  荀予佑闻言一惊,马哈木欢,马哈木欢汗,如果不错的话,那就是瓦剌现今年轻的大汗。

  眼前少女果是瓦剌的贵族女子。

  荀予佑自己带着几万兵马自是不能轻易深入瓦剌腹地,随着萨莉亚去见瓦剌的大汗,说不定倒能探一探沂王的踪迹,至少能确定沂王和那支几万人军队在不在瓦剌境内。

  荀予佑沉思片刻,点头说好。随即又吩咐亲卫道:“传令即刻拔营,全军退至大同城内。”

  “侯爷,您一个人去,怕,怕是不妥吧。”亲卫不安道。

  “有什么不妥的,我邀请的人就是瓦剌最尊贵的客人,难不成还会吃了他?”萨莉亚对着亲卫做了一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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