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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中庸


  徐湛在书房里等啊等啊,等到天色擦黑,饥肠辘辘了,林知望才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脸疲惫推开书房的门,也没理会徐湛,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那是徐湛傍晚时喝的。

  “大人,我给您换新茶。”徐湛心里有些说不清的酸楚,京官可真不容易啊。

  “不必,”林知望摆摆手,这次竟是没计较徐湛的称谓,声音也有点疲软无力,“说你的事。”

  徐湛一愣。

  “今天在王府讲的是《中庸》,想必你早已烂熟于胸了,你说说,何为五达道?”林知望坐到书桌后面,用手指揉捏着眉心。

  徐湛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林知望的意思,他低声道:“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兄弟也,朋友也。”

  林知望点点头:“何为君臣,何为朋友,自己心里有个条框,不要逾矩。”

  徐湛低下头,他对此亦有些不安,只是想不到林知望体察入微,竟看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瞬间的想法,只是该如何与荣晋相处,他百思不得其解。像寻常的官家子弟,对他逢迎阿附?不用等到荣晋嫌弃,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真的像好丽友好基友那般亲密无间,更加不可取,荣晋现在年纪小,觉得有趣,随着年龄和地位的增长,迟早会有忌惮他的一天。

  “我该怎么做?”徐湛小声的问,以前处处有先生指引,为他答疑解惑,现在却只有林知望关心他理解他的处境。

  林知望拍拍他的肩膀,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敏锐的察觉到问题,已经很值得称赞了。

  “说话做事要注意拿捏分寸,他待你诚恳,为你着想,是你的福分,绝不能忘乎所以,忘记为人臣子的本分。”林知望语重心长道:“谦抑,是你们二人能够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唯一出路。”

  林知望也知道,以徐湛这样拉风的性格,抑制一阵子没有问题,坚持一辈子就挺麻烦了。

  “您认为,最终胜出的那个,会不会是怀王殿下?”徐湛小心翼翼的措辞,他其实想问,荣晋还有没有希望?

  林知望眯了眼睛望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怎么问这样幼稚的问题?”

  徐湛一愣,幼稚吗。

  “太子怀王、冯党许党,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怀王殿下的一个伴当而已,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余的不必操心。”林知望严肃道。

  “只是……”徐湛心里叫苦,谁愿意闲操心,事关他的前程啊!一旦上了荣晋着条贼船,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林知望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缓缓道:“我希望你记住,不管别人对你有过多少期许,只有你爹,不图你封侯拜相,扬名立万。”

  林知望有些无奈,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该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年纪。

  “林家的孩子,但求成才,不求闻达。”林知望道:“小小年纪,别给自己找烦恼。”

  徐湛从没有奢望过像同龄人那样生活,能少些心事少些烦恼,经林知望一说,还真觉得挺累挺悲哀的。因此林知望这番话,在他心底里触动了一下,甚至很多年后依然铭记这一夜灯烛下父亲的音容。

  “父亲,我知道错了。”徐湛轻声道:“谢谢父亲提点。”

  林知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对于徐湛换了称谓,无比欣慰。今天的事换做旭宸旭白,他可能要换种比较严厉的手段,让他们记住恭谨克己,但对徐湛,只需提点几句,省心省力的很。

  林知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漆盒:“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这盒子徐湛见过,一个月前林知望帮他找《注疏》时,一并拿出来锁进抽屉的。他抱着强烈的好奇心将盒子打开,看到盒子里一个陈旧发黄的信封,心里狂跳起来:“蜀素帖!”

  “喜欢吗?”林知望问。

  徐湛欣喜的点点头,米元章的帖子谁不喜欢?何况这封保存完整的《蜀素帖》。

  心里挣扎了一番,徐湛将盒子阖上推到林知望面前:“大人,这太贵重了。”

  林知望翻开本一书,拖长了鼻音:“嗯?”

  “父亲。”徐湛小声改口:“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林知望笑笑,却警告道:“再乱叫,就该打了。”

  徐湛撇撇嘴。

  “给你就拿着。”林知望半开玩笑道:“这份家业,迟早都是给你们的。”

  当官的步步为营、打拼一世图的什么,莫说什么家国天下的抱负,给家族一个稳固的靠山,给子孙留一份不薄的遗业才是最重要的。

  徐湛又撇嘴,不屑道:“您给林旭白留着吧。”

  林知望哑然失笑:“还看不上了?”

  徐湛煞有介事的回答:“看不上,我自己会挣。”

  林知望心里好笑,却乜了他一眼。

  “大人……”徐湛叫惯了,看着林知望瞬间沉下来的脸,急忙挽救道:“父亲。”

  “嗯。”林知望这才答应一声。

  徐湛用指尖摩挲着漆盒,支吾道:“明天,我想去大理寺……看看先生。”

  林知望略一犹豫,似在权衡利弊。

  “我悄悄的去,不声张,行吗?”徐湛凑上前去,给疲惫的林知望揉了揉肩膀。

  林知望最见不得他低声下气的讨好,拉了他从身后到自己眼前问:“能保证不生事?”

  徐湛认真的点头。

  林知望松了口:“去找你五叔安排。”

  徐湛获得探视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本想再耐心等等,待郭淼获释,想见面还不容易?可是郭莘说,郭淼的情况很不好,连日高烧不退,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早上下过雨,天乌很快散去,露出天边金灿灿的日晖。

  大理寺的大牢平时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当然林知恒是例外,他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两个身穿皂隶服色的男子将徐湛引进去。

  大牢里阴暗潮冷,巷道两侧的墙壁上挂着防水灯笼,光芒昏暗摇曳,令人心神压抑,徐湛心里焦急,步伐也匆匆的。

  对待郭淼,林知恒还是很上心的,他住在最里面一间牢房,这里地势稍高,打扫的很干净,桌椅床铺样样齐备,还有个小隶专门负责照看。

  饶是这样,郭淼还是病了,大理寺狱条件差,也差不过诏狱万分之一,现在的病,也大都是在诏狱传惹的。

  徐湛越接近夹道的尽头,脚步反而慢下来,他听到最里间的牢房里传出一阵阵咳喘声,咳嗽声很沉,像是深入肺脾,他很怕看到一个羸弱不堪、病入膏肓的先生。

  “郭大人,有人来看您。”

  两个皂隶打着灯笼通报了一声,态度可掬,足见林知恒是通过气的。

  隔着栅栏,就着昏暗的灯光,徐湛看到端坐在桌前写字的郭淼,郭淼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狼狈,即便是囚衣下面容枯槁的病态,也依旧挺直着脊背,像一支梅树昂首迎着风雪,傲骨嶙峋。

  两个皂隶打着灯笼,将牢门打开,锁链哗啦啦坠地,在安静阴暗的牢房里尤为刺耳。

  “大人,子侄们如此惦念,您老好福气。”负责照看郭淼的小隶恭维道,他刚刚给郭淼打热水擦了脸,修了胡子,端着水盆跟随另外两位离开回避了。

  徐湛愣愣的看着三人离去,这才缓缓走进栅门,几乎不敢抬头看郭淼的样子,撩襟跪地扣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郭淼看到他,很想斥责他自作主张面圣直诉的大胆行径,他已经因此教训过郭莘,但看到徐湛悲切的样子,又不忍心训斥了,只剩下沉默无言,伸出颤巍巍的手去拉他。

  徐湛不肯起来,自顾自的哭着,像是要将一个多月来的委屈、压抑、恐惧、思念统统哭出来。哭了有半刻时辰,才止住了悲声,抬头见郭淼正深深打量着他,含泪哽咽道:“先生,您受苦了。”

  “苦什么,有你这么好的学生,郭某幸甚!”郭淼端详着他,像在端详一生中最得意的艺术品,倏然也红了眼眶,轻声道:“好孩子,地上潮,快起来吧。”

  徐湛这才起身,垂着头抹眼泪,牢房里一下子静下来,想到因为进京上诉错过秋闱,挑眼看了郭淼一眼,心都虚了,扶郭淼坐到床上先开了口:“先生的病,好些吗?”

  郭淼浑不介意的笑了摇头,却掩饰不住枯黄难看的面色,一身麻布囚衣下,身子显得格外枯瘦单薄,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他自幼练剑强身健体,原本有一具很康健的体魄。

  “先生,待此间事情一了,咱们就回韫州去。”徐湛涩声道:“这朝廷,清官太苦,好官太累,昏官昏聩无用、贪官身败名裂、恶官断子绝孙……到哪没有个安身立命的活计,官嘛,不做也罢。”

  这话他只敢跟郭淼说说,要是让林知望听见,逃不过一顿好打。

  郭淼没有责怪他,反而苦苦一笑,然后剧烈的呛咳起来,那种痛彻心扉的神情,仿佛士风堕落至厮,让后学末进看了笑话,是他的耻辱一般。

  徐湛赶紧为他捶胸拍背,跌声认错道:“是学生混帐,先生不要生气……”

  徐湛倒了杯热茶,给郭淼润润嗓子,他握住郭淼的手,手心燥热的温度使他知道郭淼正发着高烧,他有些慌神:“这病总不能拖着,先生快躺一下,学生叫人请大夫来。”

  郭淼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大夫来过几次,药也见天吃,不过是小小的风寒,不妨事。”指指身边的床铺:“有几件事问你,坐下吧。”

  徐湛犹豫了很久,终究拗不过郭淼,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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