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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沉香殿


  沉香殿是馆娃宫里的一处偏殿,离施夷光居住的正殿有两刻钟的路程。殿后有一大片梅林,冬日寒梅清发,幽香随风而至;殿前有个三丈见方的院子,院子中央挺立着两颗巨大的桂树,树龄都在百年之上。每当桂子飘香时节,整个偏殿都氤氲在一片清芬之中,所以称为“沉香殿”。

  时值八月,桂花次第盛开,天色一暗,清净的庭院里便暗香浮动,更添清雅。梨落的身子更沉了,她扶着门柱站在偏殿门口,看着凉亭里静坐着的无韵,她的身上仅穿了一条浅紫色的烟罗,夜凉如水,更添单薄。

  明日便是姬子皙的生辰,往年热闹的肖耀殿和馆娃宫怕是要愈发冷清。子皙失踪已有一年,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他怕是早已不在人世,只是没人忍心对无韵说破。

  生死不知,这种煎熬不是常人所能体会。梨落将手轻轻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还好,子友给自己留下了一脉骨血,才让自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可怜的阿韵,若是子皙永远没有下落,她是否也会永远这样形单影只下去。梨落深吸了一口满院的花香,慢慢的走到亭边,轻唤了一声:“阿韵?”

  “唔?”正在沉思的无韵抬起头来,见是梨落,忙起身扶住她道:“姐姐,你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说你这几日随时会临盆?”

  无韵原来的夫人身份已废,本被吴王打入了冷宫。夷光不惜以推却王后之位相逼,才换得她在沉香殿服侍梨落的机会。梨落觉得她与自己同病相怜,并不真的以侍女身份待她。两人相处一段日子后,言谈之间竟颇为投契。一个月后,在梨落的提议下结了异姓姐妹。

  “太医不是也说总坐在屋里不好、常出来走走才利于生产?”梨落笑了笑,“妹妹在看什么?”说着,低头看向石桌上铺着的一方锦帕。帕子上有两行字,明显是两个人的笔迹:一行写的是“问心无愧,几人能得?”字迹遒劲有力,应是男子所写。另一行字迹虽写的清丽婉约,语意却是分外苍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梨落抬头望着无韵眼角尚未来得及擦干的湿痕,终是落下泪来。无韵一看她难过,忙拿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拭泪道:“姐姐,你可不能哭!太医说有孕时不能落泪,会伤到眼睛的!”

  梨落摇摇头,拉着她的手在亭子的栏杆上坐下,“我无事。阿韵,你今日可是又去了香雪坞?”

  “嗯,我只是坐了一小会儿,明日是他的生辰。”无韵低声道,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芙蓉玉镯。

  梨落拍了拍她的手道:“姐姐知道。难为你了!”

  无韵浅笑道:“姐姐,你不要替我难过,我只是有些想他。大家都觉得他怕是已不在了,可我总有种感觉,子皙他定然还在人世,只是不知因何缘故阻隔,暂时无法归来。”

  梨落看她的样子不像是敷衍自己,倒像是十分笃定。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心有灵犀一说?

  “嗯,你能这样想最好。”梨落开颜道:“如此,母后也能放心。”

  无韵点点头,忽然想起夷光在听到宫人私议子皙生死时,那副施施然的样子。这宫里,怕只有她和自己一样,笃定他还活着,“那个小狐狸,九条命呢!”她笑着的对她们说道。想到这里,无韵忍不住笑了起来,梨落也想起夷光的那句话,刚想笑,肚子里一阵剧痛袭来,“啊!”她忍不住痛呼一声,捂住了肚子。无韵大惊失色,赶紧抱住她,“姐姐!你怎么了?”

  梨落的脸色变得煞白,阵痛让她缩起了身子,她紧紧抓住无韵的手道:“痛!快,阿韵,叫稳婆!”

  “哦哦,是,是要生了吗?”无韵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即高声叫道:“苏儿,芽儿,快来人啊!”沉香殿里一片慌乱。梨落苦苦挣扎了六个时辰,第二日卯时,终于产下了一个瘦小的男婴,正与他三叔子皙同日生辰!

  无韵流着泪,将襁褓中嘤嘤哭着的小婴儿抱到梨落榻边,梨落握住他的小手,看着他廓似子友的眉眼,忍不住泪流满面。坐在榻前的施夷光抱起他,在梨落的央求下给他取了个小名:言思。

  转眼一月过去,吴国出现了几百年不遇的旱灾。从春季开始降雨就极少,东海的潮水引不进,湖水蓄不住,缺水十分严重。到了秋天,太湖涸,湖为陆地,泖湖、滆湖、运河俱涸,河流绝。湖心见古坟墓街市,连胜玉姬的陵墓都露了出来!

  武进、江阴、常熟、仓、昆山、松江等十一城旱情尤为严重。河水干浅、污染严重,饮水不洁,不能食用。各地发生疟、赤白痢、霍乱等时疫。粮食歉收,“大荒荐饥,市无赤米,而囷鹿空虚”,连续大旱,蝗食禾稼,民多疫死,人相食。许多百姓开始往东南的越国迁移,以就蒲蠃之食。

  渐渐地,民间开始有流言到处散播:说是当年胜玉姬下葬时,吴王以白鹤起舞诓骗无辜百姓生生做了胜玉姬的人殉。此乃有违天道之举,太湖低下的冤魂不甘屈死,邀天之怜,才降下此等灾祸,以惩罚吴王这个无道昏君!谣言越传越烈,最后连闭门塞听的沉香殿也知道了。

  小言思今日虽是满月,但整个阖闾宫此刻人心惶惶,阖闾殿里的气氛更是紧张到了极点,除了馆娃宫,也无人在意这个长子嫡孙的满月之喜。施夷光在谣言刚起时,就严令宫人不得随意进出馆娃宫,除了吴王召见,宫内各殿一概闭门谢客。今日,也只是召集了几个亲近之人,在沉香殿里给孩子办了个小小的满月宴。

  “小言思,来来,叫姨母,”无韵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拨浪鼓,正逗弄着襁褓中的小儿说话。满月的言思长开了许多,已经不再是那个皱皱巴巴的小老头了。小家伙生为遗腹子,原本是他的不幸。可也因此获得了母亲亲自哺乳的机会。宫里原本也安排了奶娘,梨落却坚持要自己哺乳,一个失势的王孙,也没人去强求。若他还是太子嫡长子的身份,这份幸运可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喝饱母乳的小言思看上去白白胖胖的,身上有股甜甜的奶香,让人总想咬上一口。无韵忍不住放下拨浪鼓,握起他嫩嫩的小拳头轻轻啃了一下。三十天的小家伙还不会笑,只是瞪着清凌凌的大眼睛无辜的看着她,然后撇撇小嘴儿,委屈的大哭起来,弄得她这个新晋姨母讪讪的尴尬不已。

  夷光和梨落正在一边整理着亲朋好友送来的满月礼,谁也没有想到一向沉静温婉的无韵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看着重新焕发活力的她,婆媳俩相视一笑。是啊,有了孩子,多了一个亲人,是这个世上最温暖的事了!

  梨落放下手中的虎头鞋,担忧的问道:“母后,外面的情形真的已经很糟了吗?”

  “嗯,听苏儿说,百姓已有易子相食的情形发生了。”夷光皱起眉头道。

  “啊!”梨落惊叫一声,心一下提了上来,她禁不住看了看正被无韵手中拨浪鼓吸引住的言思,眼中流下泪来。

  夷光拍了拍她的手,毅然道:“梨落,往后的情形恐怕还会更糟,这两天,母后让她们收拾了一些细软,以备不时之需,你和阿韵都要有所准备。”

  “母后!”梨落低叫了一声,震惊的看着面色平静的夷光,“您是说,我们会,会……”

  “会有一场劫难!”夷光断然道:“这是迟早的事。”

  梨落转头看了看正在逗弄言思的无韵,“阿韵她,知道吗?”

  “嗯,”夷光骄傲的看了自己的儿媳妇一眼,“正是她提醒的母后早做准备。”

  “哦?……”梨落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无韵,她正满面宠溺对着小言思笑。梨落回过头来惊叹道:“阿韵的心真大!”

  夷光望着她日渐圆润的面颊道:“梨落,一个人若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所遭受的一切,对吗?”

  梨落看了一眼小床里的言思,起身对夷光施礼道:“梨落谢母后教诲!请母后放心!”

  十月初一,越王越王以“替天行道,救民水火”为名,起兵伐吴。

  吴王吴王亲自率军抵御。双方在笠泽江两岸对峙,夹江布阵。

  初七夜,越王抽出兵力组成左、右两队,令左队溯江而上五里,就地待命;令右队顺江而下五里,就地待命。夜半,令左、右两队鸣鼓渡江,在水中央待命。吴军获讯越军分两队渡江,准备夹击吴军,也将军队分为两队。越王以军中精锐六千人为中军主力,偷渡过江,不鼓不噪,突袭吴中军,吴军大乱。此时,越国左、右队趁势渡江追击吴军。吴军三战三败,退守姑苏城,吴王仅率亲近卫士与大臣,突围西上姑苏台,吴国大片土地落入越王之手。

  吴王眼见大势已去,派使节向越王请和道:“我的军队,不值得你继续讨伐了。姬吴愿意进献财宝、美女慰劳越国军队,还望两国以和为贵。”

  越王准备答应媾和,被大夫文种劝阻:“陛下若不斩草除根,难道还想让会稽山之耻重演吗?”

  越王顿悟,拒绝吴王的求和道:“过去,上天把越国赐予吴国,可是吴国不要;现在上天又把吴国赐予越国,越国岂能违背天命!只要足下请降,交出国玺、施王后和越王姬,寡人将派人送足下到甬江东边,命百人伺候足下!”

  吴王冷笑道:“越王竖子!二十多年前,会稽山上寡人放你越国一条生路,今日你却恩将仇报,非要灭我姬吴社稷!寡人若应,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竖子想夺寡人之妻,可笑之极!莫非你以为这天下的君王都像你一样无耻,为了苟延残喘,连自己的王后也可枕席于人?”

  是夜,吴王令人蓬蔽其面,憾然道:“吾无面以见子胥也!”遂自裁于姑苏台!

  越王厚葬吴王后,命大将畴无余即刻发兵、围攻姑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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