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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亡号角


  “绿色绒毯上最闪亮的珍珠。”——这是人们形容首都里那的一句话。

  丰饶的中部平原孕育了万千民众,两条纵贯大陆的宽阔商道托起如今东帝国的政治中心,西南走向的比罗克河支流卢那河灌溉着两岸的百姓,一切都是如诗如画的景致。

  美中不足的是,俗称西联盟的两支军队至今还在负隅顽抗,对已初具规模的和平国度造成不可原谅的损害。佣兵王的强盗军在南部一带骚扰作乱,与羽族将军的守军僵持不下;某冷血城主弄出的水害也影响了境内,不止形成相当可观的涝灾,大批来自西境的难民也陆续涌入。

  罗兰没有拒绝这些人,尽管探子有可能混在当中,这对瓦解西境当地的民心,打击士兵的积极性很有帮助——死于洪水的,也有不少是他们的眷属。另外,他乘西城后方军力空虚,放死亡佣兵团大肆破坏,授意北城和南城的军队紧跟其后。只要这个补给基地完蛋了,中西两城再撑也撑不了多久。

  不过,他并没有掉以轻心。野兽被逼急了都会反扑,何况那个狠得和豺狼没两样的小子,两次教训足够他提高警惕危机意识全开,拜托义兄义姐张开局部结界日夜轮流监视。省得那边直接派暗黑神血龙王魔界宰相等悍足出马,这边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才歼灭了亡灵大军,诺因就组织起一支魔像兵团,亲率大军向东推进,直指里那。有情报那些重要人物都在队伍里。

  “魔像在魔核光炮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新研发的火油石弹也足以将它们砸成粉末,那些大多是泥魔像。需要注意的是少数钢魔像和几个银巨人,城门可禁不起这玩意儿冲撞。”

  “简直是一群娃娃兵,诺因城主以为凭这些玩偶就能把我们踩在脚下了?魔导光炮还在那儿呢,一炮就能送他们去见冥王了。”

  “不,别小瞧他们,翼人部队回报有奇怪的攻城器械藏在辎重车队里,不过都拆成零件,看不出用途——矮人工匠的能耐不可小觑。”

  “早知如此,当初宰光那票矮子得了!照我说,我们直接冲出去杀他妈的,谅那些笨重的家伙连回防也来不及!”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敌军速度太快了,中部大道附近也被那个疯子弄得坑坑洼洼,骑兵伸展不开。”

  会议室里,军官们七嘴八舌、商量对策,上首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大神官第一个看出他罕见的在走神,轻唤道:“大人。”

  “……啊。”东城城主如梦初醒,镇定地迎视满座注目,经过短暂的思索得出结论,“尽一切力量防守,只要拖住敌人的主力,马尔亚姆的队伍就能乘隙拿下五座农业都市和魔像工坊,断绝他们的后路。”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主君接下来的话更令他们松了口气:“魔法师公会答应会全力协助我们,也有了对付魔像的方法。”

  “大人,陷阱方面,因为时间关系不够到位。”魔导团团长艾露贝尔告罪。

  “嗯?不要紧,西面有布就行了,里那三面人来人往,也难怪。你要注意保护魔核光炮和魔导光炮,它们应该是敌人的重点攻击对象,又有空中视力。利文队长,你们负责找出敌人的秘密武器,第一时间设法毁掉。”罗兰的思路渐渐贯通,两名异族齐声应是。

  又讨论了一些细节,军官们鱼贯而出,各奔岗位。担任书记的冰宿一边整理文件一边问:“你在担心你师父?”

  “是的。”罗兰苦笑,他清楚以自己的立场没有一味担忧的空闲,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也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可是这些天他一直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未知的事态在悄悄酝酿。

  普路托已经成为席恩的部下,以他的力量制作的神器[止息之戒]还能不能发挥作用就难说了,虽然还有暮的提升潜能血链,以及帕西斯自己做的几件道具,也难以放心。而且席恩的目的若是打击肖恩的话,让帕西斯被协调神吞噬可谓最好的手段。另外,从魔王的潜伏,一鸣惊人的行动模式看,恐怕会有什么大动作,可惜众神没发现异常——这倒不奇怪,他们向来靠不住。

  艾德娜劝慰:“费尔南迪先生那么强,一定不会有事的。”巴哈姆斯淡淡地道:“那个男人没死,我感应到我的血的能量波动。”

  “暮!你为什么……”罗兰动怒,质问却在半途烟消云散,因为他是骗义父自己要用,转手送给师父,当下心虚地低下头,“对不起。”

  黑龙王生气地别开眼,他一直不赞成义子如此信任厚待曾经差点害死自己的人。小金龙往嘴里塞第十六块糕点,含糊道:“那个人类是很坏,老是给我喝好苦的药。”独角兽同仇敌忾地点头。

  “那是为了调理你的身体,路克,尽量少吃点。”罗兰叹气,他快养不起这两头龙了。妖精女王扇动薄翼,用银铃般的嗓音道:“罗兰,你师父既是你的福星也是你的霉星,对你的霸业有害。他的命星也早已暗淡,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别再强留他。倒是你,最近有血光之灾。”

  “什么!!”法利恩大喊。罗兰没放在心上:“我不相信算命。”

  “这个瘴气团若死了也是造福人间。”艾德娜损道,“尤其对我们广大女性同胞而言。”罗兰耸耸肩,采取了一贯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反而是法利恩瞪了**一眼。

  “既然能感应到光复王陛下,就可以找到他了。”冰宿提醒,清冷的声音将每个人的注意力拉回正题,“还有,罗兰,我认为诺因城主此次进攻是无谋之举,你觉得呢?”

  “他想和我决一死战。”罗兰冷冷一笑,被黑色军礼服包裹的高挑肢体靠向椅背,天蓝的丝缎披风沿着优雅的体线流泻而下,“不过他可没本事让我付出像对拉克西丝那样的敬意。”

  在敌方的阵营,也有一个认定主帅没大脑的人物。

  “虽然已经迟了,我还是要说,你实在太蛮干了。”

  帅帐里,身穿法师长袍的月一贯地轻柔细语,批评起来却从不留情面。披上戎装的诺因把手里的地图一丢,瞪目道:“迟了就别说!”月垂了下眼算是默认。

  “退兵还来得及。”在扎姆卡特的认知里,战争依然和打架差不多,不想打了就闪。

  “又不是儿戏!”诺因更恼火,他对眼下身不由己的情况也是很不快,时间拖得越久,己方就越不利。只有乘福斯王朝根基未稳时全力一击,才有一线希望,“你别摸鱼,到时主要就靠你了。”

  “你不要总是把萨克算进你的思路,这是打仗,不是龙对龙的战斗。”月再也按捺不住,语气隐含怒意,“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受到龙族盟约的制约,上次是因为和亡灵打,才能出手,这次也只能牵制巴哈姆斯。”诺因理直气壮地道:“有什么不可以?强大的帮手不就是拿来用的?要我说,他今晚就偷袭里那,一发禁咒把罗兰·福斯他们全炸飞了,多好!反正这又不算战争,是他个人的暴力行为。”扎姆卡特面无表情地嚼着豆沙包:“这叫耍无赖。”

  “闭嘴!”

  “很遗憾,我认为罗兰城主对你野蛮无脑的风格应该有防备了。”月的口气越来越差。见势不妙,杨阳出声劝解:“月,别这样,诺因是鲁莽了点,但他说的也没错啊,只要罗兰城主死了,他的部下自然会土崩瓦解。”

  月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他明白友人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心只想干掉仇人。如果扎姆卡特毁掉首都,也许她还会高兴——杀死她心上人的凶手多半就在里面,比起在战场上漫无目的找好多了。

  “杨阳,你冷静点。”扎姆卡特皱眉,也发觉视如己出的少女状态不对,“我是不懂人类的啥战术,但我至少知道你们搭房子不容易,搞出那样的局面,你们将来怎么收拾?”露蒂丝踏前一步,愤慨地道:“对!诺因哥哥你太乱来了!刚才会议上爱伦姐姐不是说过你,按照正攻法!”她在东境出生长大,对当地的百姓比较有感情。

  “那就通过,别罗嗦了。”诺因挥手下逐客令。月也不再浪费唇舌,起身走出帐篷。扎姆卡特一如既往陪伴在他身侧,怀里抱着蒸笼。

  晚秋的风干冷而萧瑟,夕阳已沉入远方的地平线,营地里东一堆西一堆燃着篝火,炊事兵正在准备晚餐,很少人意识到:这或许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顿饭。

  月直直走向魔像兵所在的营区,即使不赞成出兵,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多努力一分,也是多一分胜算。

  他不是不理解诺因的想法,但是比起抓住战机,考虑实际情况更重要。目前最急迫的是协调和西城的关系,稳固后方安定民心。他们的优势在于内线作战,就算这一仗打赢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扫荡罗兰的余部。反而会因为巨大的损失沦为西城的附属,最后连发言权也丧失,导致矛盾激化,自我毁灭。

  “月,我们索性绑架杨阳一走了之得了,跟那小子在一起太危险了。”看出**心事重重,扎姆卡特说出很有个人风格的建议。月忍俊不禁:“没用的,她现在和诺因一条心。而且,你没发现吗?”

  “咦?”

  “她对诺因有好感。”

  “啥!!”血龙王大惊失色,嘴里吃到一半的包子掉下来,“有没有搞错!太没有眼光了!喜欢那小子!?下场绝对和这个包子没两样啊!”他心痛地指着壮烈牺牲的豆沙包。

  “她个人倒是不会死,这些士兵就倒霉了。”月有先见之明地设下隔音结界,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我看上你也很没眼光啊。”扎姆卡特怨念:“哼,我看上你……”

  “嗯?”

  “……很有眼光。”某妻奴临时改口,怒气冲天。来自古国的皇子满意地笑了,在模糊的夜色里如睡莲绽放,一身雪白压过纷乱背景的鲜明,黑亮的长发一丝不乱地扎在颈后,一如深刻在血龙王灵魂里的记忆。

  撕心裂肺的过去也跟着涌上:大火中,他亲眼目睹那袭白衣倒下,温热的躯体在他怀里化为飞灰,一点点也不剩,只有衣服,被他茫然抱紧,渐渐冷却的衣服……

  回过神时,他已经紧紧抱住那个失而复得的重要存在,全身剧烈发抖。

  “月、月……”破碎的低喃一转为霸气的命令,“我警告你!这次绝对绝对不许再背地里搞什么时空旅行!把我像傻瓜一样蒙在鼓里!不然我跟你翻脸!”

  “再来个一千五百年,你也老了吧。”知道**是心伤发作了,月没有挣扎,任他搂得死紧,别扭地许诺。

  “我还很年轻!”

  “比我老。”

  “按照龙族的算法,我才二十五岁,你应该二十七岁了!”

  “哟,难得会算术嘛。”

  不巧撞见的士兵都不知该往哪儿看,旁若无人的情侣还在搂搂抱抱嘀嘀咕咕,也不怕有伤风化。

  引开了**的注意力,月暗暗松了口气,轻拍他还激烈起伏的背部,青色的瞳眸化开温柔的涟漪:“好了,萨克,我决不会再离开你,对你隐瞒任何事。”扎姆卡特这才稍稍放下心头的大石:“一言为定。”

  “人类的誓言都不可信。”

  “啊——请你愤世嫉俗也看看时候!”扎姆卡特一脸受不了地喊道。月振振有词:“就是因为爱你,才不糊弄你啊。”扎姆卡特正泄气,突然双目一亮,红眸像真正的红宝石般灿灿发光:“你刚才说什么?刚才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不肯吐露实话的祭司大步离去。开心得像挖到金矿的血龙王紧跟其后。

  ******

  得知徒弟被洪水吞没的消息后,肖恩也寝食难安。

  “不行,亚法,我要去找他!”

  这天,棕发的军团长终于忍耐不住,冲进副官的办公室。桌后的人不意外地挥退书记,冷冷瞪视他:“我再叫你背军团长守则也没用吗?算了,要滚就滚。”

  “耶——”肖恩掉头就跑。亚法捏断一支笔:这个白痴,连反话也听不懂!

  “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迟了,头脑不够灵光行动却格外迅速的战神大人早早远走高飞,丢下地上一群可怜人团团转。

  加持了鹰眼术,顺着下游仔细搜寻了两昼夜,一无所获,肖恩只得飞向图利亚城,想找**和杨阳帮自己出个主意。

  欧塞坐在水边的凉亭里,倚着栏杆,长长的水袖垂荡。他的领养人发现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特别适合这样古雅飘逸的衣服,热衷于打扮他。侍女们也觉得盯着这孩子久了,会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情不自禁地围着他转。吉西安等谨慎派最初怀疑他是敌方派来的探子,但查出确有其人,搜身后也没发现可疑物品。诺因只当多养一条米虫,压根没来慰问过。杨阳爱怜歉疚之余,对他越发照顾。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周围的侍女吓了一大跳:“来人……肖恩军团长!?”

  “是我是我。”肖恩急切地左顾右盼,“杨阳呢?在不在?”

  “满愿师小姐和殿下率军出发了。”侍女们早已被没常识的主君磨练得十分灵活机变,口齿清楚地汇报,“去收复王都。”肖恩脸色大变:“他们去攻打罗兰?”

  “是的。”

  二话不说,肖恩展开风翼就离地而去,始终没留心两道默默观察他的视线。

  “下雪了……”

  走出营帐,杨阳抬起头,伸手接住这自然的美丽结晶。雪花在她的掌心融化,带来钻心的凉。她拉了拉温暖的羊绒披风,突然想到在这样的冰天雪地,还泡在水里的的帕西斯会是怎样的滋味?

  又从那张相似的脸想起惨死的心上人,她眼神一冷,不再有丝毫的顾虑不忍。

  就算沾上永远洗不净的鲜血,她也要手刃仇人!上次刺杀失败了,这次她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倒罗兰·福斯!

  至于这些士兵,他们是保家卫国,与她的私仇并不冲突,生死自然和她无关。

  调整好心情,她正要去精兵团探探昭霆和耶拉姆的情况,胸前的水晶坠子浮起来,一个熟悉的清亮嗓音流入脑海。听完,杨阳对跟随的亲兵道:“一会儿肖恩会来,叫他们别攻击。”

  “是!”

  数万大军不是小目标,从天空俯瞰一目了然,只是单个找起来就困难了。棕发青年正着急,一枚传令烟花冉冉升起,他大喜过望,连忙飞过去。

  “你跑来干什么!”月劈头就骂: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像话。诺因倒是抱欢迎态度:“来得正好,发挥你专杀主帅的本事,送罗兰·福斯去陪金色死神。万一帕西尔提斯那老**冒出来,有你在也不怕他猖狂。亚法那边应该会做个假人,顶替你吓唬那帮亡灵骑士。”

  “罗兰是我的徒孙!”肖恩N遍重申,殷切地转向宿命的另一半,“我是来请你们帮我找帕尔!”

  诺因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希莉丝斥道:“肖恩,你还在说什么梦话,索贝克死了最好。”肖恩大怒,猛然想到的可能更令他的心凉了半截:“别告诉我,你们偷偷派人去下游找他,想杀了他!”希莉丝和诺因默认。杨阳也吃了一惊,但是见气氛越来越糟,拦住暴怒的友人,劝道:“你冷静点,肖恩,诺因不会做这种事的,索贝克是他的父亲。”

  哼。诺因冷笑,不置可否。看出他神情不对,肖恩更加心慌。吉西安出声道:“光复王陛下是协调神的附体,我们怎么杀得死他,俘虏他的价值也比一具尸体大。”肖恩这才放下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拾来的目的:“杨阳,史列兰能不能感应到帕尔?”

  “对了!差点忘了!”诺因快一步抢过魔封剑,威逼半身帮自己找人。肖恩气极,冲过去和他展开拉锯战。

  “住手。”月看够了这场闹剧,头痛地揉揉额角,深感前途无亮,“诺因,你现在就专心想怎么赢得这场战争,用史列兰找只会刺激帕西尔提斯体内的协调神,而你——”他指着同样继承了神圣器的后辈,“来都来了,就待在我身边护卫吧,我是魔像兵的指挥,敌人会重点对付我,萨克另有任务。”虽然不服气,诺因和肖恩还是屈服于他正确的安排。

  小风波平息后,这支打着讨逆旗号的大军继续赶赴首都,从距离上估测,最迟今晚就能兵临城下。

  ******

  秋天的比罗克河本是明亮的金黄色调,沿途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绚丽而灿烂,为这个城市一年中最重要的收获季节而喧嚣。然而在提前来临的严冬和统治者冷酷的战略手段双重打击下,这里繁荣不再,流离失所的幸存者们不得不踏上苦涩的避难之路,而舍不得离开家园的人们则愁苦地对着荒芜的田地,含着泪往外舀积水,绝望地试图在来年再种个好收成。

  “妈妈,妈妈,他醒过来了!”一栋简陋的小茅屋里,响起儿童欢欣的叫声。

  “别吵别吵。”主妇紧张地抄起一把赶鸡用的扫帚,严阵以待地瞪着床上有动静的敌方军官,“叫你爸爸来,还不确定他是不是那个幽灵统帅呢。”

  “不会的啦。”把人救回来的次子信誓旦旦地保证,“光复王陛下是银头发,他是金头发。”

  “又长得这么美!”大女儿脸蛋羞红,一霎不霎地凝视微微**的绝色美青年。做母亲的也软了手,啧了一声:“长成这样,简直不是人!”

  宛如初春第一棵嫩芽的翠绿眸子缓缓睁开,金发神祇撑着床坐起,随着他的动作,污损的军服变成了衬有金色花纹的圣洁白袍,周身也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神光。几个人类已经看呆了,统统傻在当地。

  “这里是什么地方?”水晶般剔透华丽的嗓音从完美的双唇流泻而出,再次造成冲击性的效果。

  “啊……啊……”主妇张着嘴发出不成句的单音,手里的扫帚啪地落地。微一皱眉,贺加斯没有重复,下床走出小得可怜的农舍。破败荒凉的景象映入眼帘,让他感到本能的不快,动念间,方圆百里的土地刹时变得青绿,向日葵花田重新摇曳着醉人的波涛。目睹如此不可思议的奇迹,僵立的人们纷纷跪倒在地,颤声道:“神…神哪……”

  不屑理会这些凡夫俗子,协调神双目微垂,感应了一下孪生弟弟的所在,绝尘而去。

  兰修斯,该离开这个肮脏的人世,回去我们的乐土了。

  ******

  创世历1038年风之月22日,卡萨兰城主诺因·史列兰·德修普只留下一个满额编制的卫戍军团,率领近卫军两万余人,精兵团一万五千人,火鸟军团三万六千人,四千七百名魔像兵团以及雇佣军,总计八万大军挥兵首都里那,可谓倾巢而出。而东城进驻里那的兵力有七万出头,邻近两座农业都市各有一万兵马镇守,形成三角防御相互支援,减少物资消耗也确保补给线,还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迅速支援,活用优势兵力。

  另外,驻守北城南部要塞雷南郡的马尔亚姆将军已经出发进攻敌人的后方,而西城本土更是兵荒马乱。人人都看得出西境军这次讨伐带有极大的侥幸心态,从诺因城主过去的战功和情报工作看,他并非不通军务的莽夫,也对这些动态了然于心,却还是选择了孤注一掷。诚然,如果能将金发征服者及其主力部队击溃,这个新生的福斯王朝就会像崩塌的沙堡般化为散沙,然后艾斯嘉大陆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乱,各路军阀再次为王位归属你争我夺,目前联手的中西城主也将不可避免地对决——这是后世历史学家津津乐道的一种可能。

  只是“可能”。

  正义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无论计划得多美好,构筑的未来多辉煌,不能成功的话,一切都是枉然。大部分后世人评价联盟军的反抗行动是倒退意义的垂死挣扎,毕竟以当时的形势,无冕之王罗兰·福斯前期的布置和手段,他统一大陆是指日可待的事,也就不会有之后的恶魔入侵,奥古诺希塔帝国的建立。这场无功而返的战役真正备受瞩目的亮点,正是前圣贤者,后被当世称为魔皇的男子第一次正式登上历史舞台,那些在暗中左右了人类历史的强大生命和之前被当权者隐瞒的真相也一一浮出水面,引起了经久不衰的争议。

  源头是魔族!这是支持者最多的看法,那批异界来客横跨两个年代的肆虐,一场遍及全世界的降魔战争使得三大陆人才凋零,造成魔法式微的根本可怕后果,有力量抗衡的种族不是灭绝就是元气大伤。当人类以为终于赶走了侵略者,结果还是在魔族后裔的统治下。而千年后魔界宰相的再次崛起,和其女在中西联盟中不可忽视的贡献,又让人类重掌政权的希望化为泡影,在后世定下了千古罪人的骂名,永难翻案。

  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被外族统治尚且无法心服,何况异类。

  因此,虽然魔皇席恩·奥古诺希塔的侵略本质和黑之导师时期的维烈没有区别,单单因为他原本是人类,就得到了正面得多的评价。也是他中止了战争,将神类魔类这些异生物全部逐出。而开始被恐惧厌恶的魔域居民也在他的铁腕约束下慢慢融入大环境,正负位面变得可供通行,甚至是外层界域,魔法文明重现黄金时代的灿烂。只是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声名如何,任由某位国王把救世功劳挂到孪生弟弟头上,纪录下他全部的罪行还加油添醋大肆宣扬。直到后来法师协会为他们奉若唯一神的前辈平反,他的功绩才被客观地看待。但也由于其人不抹金粉不自我吹捧的大魔王作风,最终褒贬不一,难以定论。

  那让我们把镜头拉回来。

  总攻在次日清晨发动,之前中城的术士团在重武装步兵的保护下瓦解敌人布置的魔法陷阱,月代替兼任后勤部长的吉西安在阵前指挥。在塔楼督战的罗兰可认识这位堪称联军参谋长的重要人物,当即下令魔核光炮射击,最好连同旁边的肖恩一同轰成渣——帕西斯不在,他可以放肆了。

  攻击失败,代价是一座钢魔像和两名倒霉的士兵,月冷静地命令术士们后退,对主帅道:“敌方光炮的射程超出我方估计,还有大约十米的距离只有靠人力填了。”

  “是什么陷阱?”

  “沼泽术。”

  “不行,我打算用银巨人冲击正门,一会儿我会用远程武器压制,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也得给我填平了。”诺因断然驳回。

  “明白了。”月克制对他盛气凌人口吻的不爽,转向临时保镖,“等我暗号,尽量掩护我们。”肖恩郑重点头,握紧了天杖。不远处,杨阳正专注巡视城头,想找出仇人,根本没留意他们的对话。

  负责威慑敌方空军的血龙王看到**遇险而大骂脏话,和他互相牵制的黑龙王诚恳地道歉。

  两方的投石车部队几乎同时投射,清一色是包裹着火油的石弹,在空中呼啸飞过,拖曳出刺鼻的黑烟。因为都有高空视力,第一次打击结果两败俱伤。但西境军第二轮发射速度之快胜过东城军,又是上千枚浓烟滚滚的火球如流星坠下,准确地砸中城墙内的投石车和补给物资。接地撞击的刹那石壳破裂,曼延的火海吞噬了闪避不及的士兵,鲜红的火焰之花成片绽开。

  经过矮人族特别改良的高效投石车不仅更加牢固轻便,投掷速度也大大提高。不得已,东城方让魔核光炮加入了战局,把局面重新扳平。一时间赤色的炎流与晶蓝的条光交织闪烁,分外绚丽多姿,然而每一道光芒就是大量士兵的伤亡。

  少数擅长风系魔法的法师在月的带领下飞快掠向城墙,施了解除术后再退回,期间有六名术士不幸丧生,令月惋惜得心痛不已。扫平了障碍,西境的步兵在号角声中开始冲锋。

  高举盾牌,冒着箭雨石弹,数千名步兵朝三面突击,顿时杀声震天。烟尘飞扬间,血肉横飞。西门面对的压力最大,其他三面的投石车准头都不高,这是西境军唯一的制空权扎姆卡特不擅长方位计算的缘故,正面他还能马马虎虎应付过去。接到报告的罗兰判断西门是敌人的重点攻击目标,向义父发了道心灵通讯。

  虽然不愿,巴哈姆斯还是叹了口气,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向友人,白光一闪,两位龙王消失在空间裂缝里,冲击化为无形的巨浪席卷了中城的阵营。

  “什、什么!”诺因大吃一惊,立刻想通夙敌的盘算。果不其然,蓄势已久的空马骑士从云层间出现,手持双抢直扑投石车的阵地,加诸了动力的魔法长枪炸出一朵朵血花。跟在后面的翼人射手也展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该死的!”诺因咒骂,己方最吃亏的就是没有强大的空军,“把他们统统打下来!”

  不用他说,事前详细推演过的术士们默契地施展群体雷击,而只能使用风系魔法的月则揭开早就布置好的魔阵群。

  收拾了三支龙骑士团后,罗兰就剥下他们的抗魔护甲给空马骑士们武装,大面积闪电的成效甚微。但是一条条升腾而起的风柱就不同了,这种程度的风势不会掀翻地上的投石车,却会在上方激射出空马忍受不了的挥发性药粉和无差别乱射的风刃。

  羽族射手装备脆弱,损伤惨重,中招的空马连同骑者一并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然而经此打击,西境的远程武器接近全毁,里那有城防魔法阵保护,己方的法师难以突破,诺因只能下令魔像攻击。

  一直纹丝不动的钢铁兵团终于动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名银巨人,和由钢魔像推动的六座攻城塔。东城的法师早有准备,齐声咏唱咒文。他们一停火,步兵的冲刺就顺利了许多,城头很快堆起尸山血海。

  黑压压的乌云遮蔽了晴朗的天空,一颗接一颗火陨石声势浩大地坠落,接连砸向那三座庞然大物。此刻银巨人已冲到城墙前面,震动传遍了整个墙面,身在箭塔的罗兰也感到地面晃了晃。巨大的轰鸣声中,秘银的坚固外壳迸裂,裸露出因高温而燃烧的内核,碎片纷飞,随着缓缓倒地的身躯激起冲天的尘埃,分明被破坏了重要的脑部和机体功能,变成一堆熔解的废铁。

  哦哦,不愧是公会的大佬们,控制就是精确。罗兰叹为观止。另一个魔控力超烂的人气得咬牙切齿,暗骂夙敌为什么还不动用魔导光炮。

  他真正的王牌就在于这件隐藏武器,德修普王朝的先祖考虑到这样城池易主的情况,在建造时秘密让工匠在石材中埋入了立体法阵,一旦从外部发动,会产生惊人的爆炸效果,如果再结合发射的威力,就更不得了了。另外,他还鼓动拉克西丝和维烈乘罗兰无瑕他顾时潜入城内,前者救出在地牢的心上人后瓦解城防魔法阵;后者则用他的异能俘虏敌方首脑,当然最好是杀了他。

  没办法,直接炸吧,他们里面乱起来,那两个家伙也更好下手。诺因打定主意,他清楚战场上是打不赢了,眼前的劣势就是铁证,月的顾虑他也心里有数,不能再损失更多的兵力,反正强大的帮手就是拿来用的——这是他的座右铭。

  感到发射塔的异变,罗兰赶紧通知义兄姐照应。与此同时,杨阳指着上空,用变调的声音喊道:“那、那是……!”

  更多的人看到了悬浮在半空,全身散发出圣洁白光的绝美青年,他瑰丽的金色长发直垂过脚踝,嫩绿的双瞳毫无波动地俯视底下的沙场,混乱无法自抑地传播开来,在一股无形而庞大的威势下,越来越多的武器从颤抖的手指掉落,充斥着杀意的大脑像被冷水浇醒,取而代之的是不明来由、动摇身心的恐惧。

  神临!这是一瞬间浮现在敌我双方脑中的词。

  “无药可救的生物,又发明了这种肮脏的武器。”

  悦耳如天籁的嗓音,却平板得如同无机质的机械声,只有看向魔导光炮的一瞥,透露出内心的厌恶。贺加斯扬手,杨阳腰间的魔封剑自动消失,出现在那只修长完美的大手上。轻柔地安抚嗡嗡作响的剑身,高贵典雅如大理石雕刻的俊颜欣慰之余,浮起一抹不悦:“还把兰修斯带到这么污秽的地方。”

  喂喂,协调神老大,你要干嘛?杨阳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见气氛不对,月和肖恩火速赶来。诺因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地道:“你算哪根葱,在这里大言不惭,把史列兰还给我!”

  对…对啊,您是哪位?士兵们在心里战战兢兢地问,一动也不敢动,压倒性的寂静和上一刻呈现鲜明对比。

  糟了,师父……罗兰已经看出那是协调神,握紧拳头,突然全身一麻,接着是失重感,耳边残留着惊惶的呼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膝盖传来坚实的触感,此外鲜明的只有颈上冰凉的尖锐物:“别动。”

  “维烈!”

  “干得好!”

  似曾相识的女声和男声唤醒了他因为空间转移而昏沉的神智,眨眨眼,看清了脖子前面的匕首,和夙敌洋洋得意的面容。

  “罗兰——”塔楼上,冰宿第一个发现消失的**,失声大叫。下一秒,维烈只觉手一空,猎物再一次不知所踪,身后响起女性愤怒的指责:“维烈·赛普路斯,你违反约定!”

  罗兰被火神伊夫利特半扶半抱着,其他神明站在他身侧,都怒容满面。雷神托尔叉腰道:“我们没有帮罗兰打你们,你倒好,竟敢用刀指着我们的弟弟!”知识之神艾尔菲瑞特蹙眉道:“不是这个问题,他答应过我们不再插手人界的历史,也约束其他魔族——赛普路斯,你又出尔反尔,先是做了西城的宰相,再是干涉人类之间的战争,你这样,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会吧!神魔大战?杨阳冷汗直冒,由衷后悔不该央求父亲。而不知情的人们更加一头雾水:你…你们又是哪条道上的?

  “秦蒂丝,这是怎么回事?”贺加斯的询问,投下第一颗炸弹。

  生命女神秦蒂丝!!!???

  “是这样的,贺加斯大人。”秦蒂丝温柔的回复使更多人抽气晕厥,“这个男人就是魔界宰相,当年的黑之导师。降魔战争结束后,他答应我们不会再影响艾斯嘉的进程,可是他违约了。而罗兰是我们的义弟。”

  “嗯。”贺加斯瞥了罗兰一眼,他生**美,对属下乱结拜的行为便没什么反弹,目光转到维烈身上,欠缺情绪起伏的眼底多了些什么,“维烈·赛普路斯,当年你父亲基连·赛普路斯打破禁忌,直接导致艾斯罗威亚的毁灭,如今你又跑到艾斯嘉撒野,还真是受不够教训。”

  “你……”想起失去的故乡,维烈涌出满腔愤恨,却发觉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都带着敌意,不禁在这股压力下气馁。

  协调神贺加斯,是魔导国千年来敬奉的至高神。

  因此,得知主君和众神沾亲带故的东城士兵眼中都多了一份崇敬;而中城的士兵是惊慌失措。见状,诺因明白不退兵也不行了。

  “你好自为之。秦蒂丝,你们也别再插手人界的事,随我回神界。”一手握着弟弟寄身的长剑,贺加斯另一只手划了个奇特的符号,开启次元门。

  “等等!”罗兰和肖恩异口同声,当贺加斯反射性地回首,罗兰迟疑了一下,肖恩不顾一切地大步上前,“把身体还给帕尔!”

  帕尔?这回有小声的议论,被一连串惊愕冲昏头的人们渐渐恢复思考能力,机灵的马上猜出是光复王,骚动更进一步扩大。

  “人类的罪孽,由人类承担。”贺加斯毫无触动地举起手,“已死的生命,也不该留恋现世。”

  “肖恩——”察觉他的用心,杨阳和希莉丝大惊失色。月仓促间架起的风壁被圣光轻易撕裂,千钧一发之刻,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棕发青年面前,双手推出,半球形的湛蓝色护壁结结实实挡下金黄色的光柱,扬起的尘风吹起来人黑天鹅绒长袍的下摆,和黑如夜色的长长发丝。

  抬起头,白皙秀雅的脸庞浮起浅浅的笑意,淡定的银眸无畏地与天上的神祇对视。

  “能折磨他的只有我。”

  魔域之王宣告。

  “席恩!”杨阳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既松了一口长气,又想把他痛殴一顿。肖恩万万没料到兄长会冒出来,还救了自己,愣在当地。贺加斯平板的俊容浮动着一缕怒色,对这个挑衅深感不悦,一一扫视兄弟俩和附近的数人:“看来我今天要做个大扫除,把不属于人世的东西都清理了。”

  “月!!!”

  凄厉的呼唤伴随着空间扭曲的波动响彻天际,感到不祥的预兆,血龙王摆脱友人的纠缠,赶回战场,却迟了一步。

  包括席恩在内,每个人都怔住了,完全没想到协调神头一个对付的是月。

  强横的冲击波粉碎了他贴身的防御结界,从左肩到右腰撕开一条深深的裂口,乳白色的神圣之力中和了淡青色的风之力,最后是风元素体赖以为生的纯粹风元素。

  一旦失去凭依的肉体,不属于现世的灵魂也将消散。

  萨克……黑发皇子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变暗的视野最后的影像,是断成两半的法杖。

  “不——”过去的情景再次重演,扎姆卡特化为人形,踉踉跄跄地冲过来。

  啪!没有血,断裂的法杖掉落在地,然后是如残云飘下的长袍,落入一双臂膀。

  死寂。

  杨阳面无人色地抱着马颈,牙齿上下打战,全身抖个不住,被超出承受能力的打击冲垮了意识,反复只道:“怎么会……怎么会……”

  为什么月会死?为什么月会死?

  是你害的!惊悟如雷霆贯穿她的脑海,使她哽咽着蜷缩成一团,不敢看友人死白的脸。

  是你的复仇把他们带到这里!

  茫然地抱紧,满怀渐凉的空落,而不是过去温暖充实的人体,黯淡的红眸是灰烬的颜色。

  还会有奇迹发生吗?

  不,不会了,即使有,他也不要再等,一千五百年太长了,太长了。

  血红的长发无风而动,惊人的气浪以血龙王为中心发散开来,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息在空气中酝酿,断断续续的苍白闪电形成无数炸雷。席恩设下隔绝力场,肖恩看出友人想干什么,哭喊道:“不行啊,扎姆卡特!”

  他想自我毁灭!

  “愚昧的生物。”皱了皱眉,贺加斯双手交抱,从中射出一道耀眼至极的光束,金属蜂鸣的脆响震动全场。杨阳回过神,黑眸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怒:“贺加斯!!!”

  她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仿佛没有感觉,抱着**的衣服,扎姆卡特无声无息地承接了神罚之剑。膨胀的光块漂白了所有人的视界,当回荡在耳畔的巨响终于停止,散开的烟雾里露出一个焦黑的深坑。

  “接下来——”裁决的手转向黑发少女,一直剧烈颤动的魔封剑泛起光雾,一个虚幻的人影若隐若现地挣扎显形,气喘吁吁地搂住兄长:“住手,贺加斯!”

  看准这个机会,席恩瞬移到半空,劈手夺过魔封剑设下封印,相同的影响出现在贺加斯身上,金发从根部掺入银亮的色泽。

  “你……”发觉这一幕似曾相识,贺加斯瞪大眼,他自始至终没搞明白对方是什么人。

  “久违了,把弟弟当牢犯的协调神大人。”席恩绽开爽朗的笑靥,往他小腹挥出一拳,直截了当地打晕他,既爽快又解气,地上的人们都为他大不敬的揍神行径目瞪口呆。

  再补上一个昏睡咒,他随手将帕西斯抛给比较近的罗兰,对着虚空道:“依路珂?”

  “放心,父神。”黑发的小男孩凭空浮现,两手各托着一颗光球,满脸邀功地道,“都在这儿了,这可真是两个强大的灵魂。”

  “席恩!”杨阳震怒,朝敌人射了一箭,“你这个王八蛋,放了月和扎姆卡特!”肖恩却喜出望外,一把握住她的长弓:“谢谢你,席恩!”他知道若不是兄长出手,月的灵魂会当场消失,而月若死了,扎姆卡特自然也了无生趣。

  “你谢他干什么,叫他放人!”昭霆急得跳脚。诺因拔出神剑:“卑鄙的老僵尸,把他们三个都放了!”受他们俩刺激,众神和魔界宰相也蠢蠢欲动。

  “月前辈和龙王陛下我就接收了。”法杖一挥,冰蓝色的幻网将两人包裹住,向外展开的能量波宣誓着不容侵犯的力量,“暗黑神小弟弟我也请他住几天。”

  “混蛋!”杨阳忍不住怒骂。置若罔闻,席恩携着人质,径自和养子打道回府,留下一地泥塑木雕和一个超级烂摊子。

  *******

  “还打吗?”

  “似乎打不下去了。”

  两位主帅交谈过简单的对话,各自收拾战场退兵,安抚他们饱受惊吓的城民。

  未免不必要的谣言造成民间恐慌,罗兰草拟了一份公文,对外宣布。当然省去了细节,也有所改动。其中最主要的是把魔王陛下的堕落全部归咎到魔界宰相头上,毕竟圣贤者传说已经成为人民的精神支柱,要是明说他是怎么样的人,这打击太大了。而维烈反正是敌人,就不客气地大肆抹黑了。

  于是东南北三城上下同感切齿愤恨,还有臣子建议主君将四方结界的范围缩小,让那帮不识好歹的家伙自生自灭,不过罗兰不想给席恩可乘之机,虽然他隐约觉得四方结界不怎么可靠。

  最不可靠的神明们好歹还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对义弟做了万全的保安措施。

  一场激烈的攻城战就那么无疾而终,只有满地腥血狼藉见证了它的惨酷。空气中还带着令人不快的铁锈味,赤红的晚霞凄艳得像啜泣的血,为举目所见挥染上抑郁苍凉的色彩。

  金发城主踏上城头,一眼就看到义父趴在箭垛上,定定注视远方一个刺眼的焦黑深坑,那是血龙王和月祭司尸骨无存的地方。

  “暮,我很抱歉。”他走近。

  “啊?”黑龙王转过头,黑眸眨了眨,“不关你的事。”罗兰直视他的眼:“但是,是我叫你缠住血龙王的。”巴哈姆斯失笑:“你可没预料到协调神会出现。”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阻止?”

  “龙决不会对造物出手。”巴哈姆斯沉重地叹了口气,“至于扎姆卡特,我看他当时根本不想活了。”罗兰尴尬地红了脸:真是痴情,搞得我也有点不忍心。

  想起义父经历过相同的心伤,罗兰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师父那边,你那条链子再借他用用。你也见识了协调神是什么德性,决不能让他出来。”巴哈姆斯很不高兴:“贺加斯并不是邪神,他只是本能地排斥非自然的生物,比帕西尔提斯那种喜欢虐杀的男人好多了。”

  “我是死人,也是非自然的生物。”

  “这个……”巴哈姆斯无言,为了义子,他可以和造物对抗。罗兰冰蓝色的眸子笑睇他,散发出蛊惑的魅力,清冽的嗓音如碎冰轻击:“我和师父一样是坏人,你会嫌弃我,不要我吗?”

  “你是好孩子。”巴哈姆斯坚持,一心认为对方仍是记忆里那个天真无邪的男孩,在迷雾森林精灵般的少年。

  “呵呵,暮。”罗兰苦涩而无奈地笑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头部倾靠在他胸前,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道,“那么就一直相信下去吧,别哪天看清我的真面目,失望地跑掉。”

  “龙的誓言,就是永远。”

  内心的某个角落得到了抚慰,罗兰感到近乎虚脱的安心,也在这一刻,意识到对自己最重要的存在。

  哎呀呀,我竟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不不,是和这头笨龙的孽缘太深了,如今想割舍也割舍不掉。换个角度想,有个绝对不会背叛的人信任依赖也不错啊,人总有软弱的部分。

  “暮,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罗兰认真许诺。巴哈姆斯大惑不解:“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罗兰喷笑,轻扯他的鬓发:“龙啊,龙啊,暮,遇上你,才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巴哈姆斯反常的没有回应,表情十分古怪,像是竭力的压抑。

  “怎么,会痛?”罗兰大奇,好玩地又拉了几下,“你这里还真脆弱耶。”

  “那个…这里是龙须。”似乎难以启齿,强忍了一会儿,巴哈姆斯才吞吞吐吐地开口,秀美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罗兰,对成龙做出这种行为,是**。”罗兰大惊,闪电般缩回手:“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算了。”无意识地轻拨头发,巴哈姆斯还有点气息不稳。罗兰更是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半晌才设法补救:“对了对了,你和莉塔小姐,进展如何了?”实在不行请那位消火。

  “我和莉塔不是那种关系,是她马上也到发情期了,就这样。”

  原来如此,互相“帮忙”。

  ……发情期。想到这个词,东城城主顿觉前途一片灰暗。

  ******

  比起还有心情考虑种族繁衍的罗兰,杨阳就是真正的愁云惨雾。

  月和扎姆卡特的死,对她的打击远胜星华,她只想捅自己一千刀,只要他们能活过来。

  “那个混球烂人,又把月和扎姆卡特抓走了!”昭霆含泪怒骂,拍桌拍得手掌红肿,“我们杀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他们!”

  “席恩救了月。”肖恩起身和她对峙,“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违反法则的,一旦媒介——身体被毁,就是彻底的完蛋。若不是席恩出手,他的灵魂就消失了!”众人都是一呆。昭霆憋了会儿,大声吼回去:“那又怎么样!他有安好心吗?”这回轮到肖恩闷掉。

  “他安好心才奇怪吧。”吉西安也明白这条原理,说公道话,“单凭他救了月,我们是该感激。”

  “感激个屁!”昭霆的嗓门更高八度。耶拉姆面沉如水:“他是标准的趁火打劫,不值得感谢。天晓得会对月和扎姆卡特做出什么事来,看看普路托的例子吧。”闻言,众人的心头蒙上阴影。

  “阳,你没事吧?”诺因一直担心地看着双手抱头,一声不吭的心上人。维烈和希莉丝也关怀地走近。

  “我不要报仇了……不要报仇了……”哭泣似的低语从泛白的双唇颤抖着挤出。余人面面相觑,越发不安。希莉丝试探着轻拍:“阳?”

  “我不要报仇了!”杨阳猛然爆发,泪水汹涌而下,死死握着拳头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不要了!”

  “杨阳……”维烈轻叹,将女儿拥入怀中。杨阳抓着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哭喊:“带我去见席恩!我跪下求他!求他把月和扎姆卡特还给我!让他们复活!”

  “你不必如此……”耶拉姆的劝说被凄厉的怒吼打断:“你也不要报仇了!”

  被冲刷得炯亮的黑眸瞪视黄玉色的瞳孔,里面是绝望的哀恸。

  “算我求你,不要报仇了!你有没有想过,昭霆死了,你会怎么样?你死了,昭霆又会怎么样!?我没想,我没想,所以扎姆卡特和月死了!是我害死他们!他们不该管我!扎姆卡特不该和我订契约!他们本该幸福的!他们好不容易才幸福的啊!!”

  “杨阳,你冷静点……”肖恩听得心痛难忍,柔声劝慰。

  “闭嘴!我很清醒!”杨阳用力一抹脸,再次哀求地凝视师兄,缓缓地,像要把心脏吐出来似的道,“神官已经死了……耶拉姆……我们杀再多人,他也活不过来了……不要死,我不要再看到任何人死……我宁愿不报仇,求求你……”

  良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声抽搐般的叹息幽幽响起。

  没有回答,褐发少年低下头,但昭霆知道他屈服了。杨阳也不再做声,窝在父亲怀里啜泣。诺因总算逮到机会插口:“为什么放弃复仇?又不是罗兰·福斯杀了他们,是史列兰那神经病老哥。”

  “你住嘴,殿下。”吉西安快被他气死:这小子太不会看情况了!杨阳沉静地抬眼,深不见底却透出冰冷的指控:“你能保证你打赢,诺因?能保证我的朋友们决不会有事?”卡萨兰城主无言以对,他心里也不是毫无愧疚悲伤,只是习惯性迁怒而已。

  “那你要走吗?”

  “……不。”杨阳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会帮你,不过……不能拿我以外的人的性命冒险。”诺因松了口气:“你不走就好了。”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杨阳用手背抹泪。希莉丝递出手绢:“擦擦脸吧,阳。”

  “你还是给肖恩吧。”瞥了眼宿命的另一半,杨阳扑哧一笑。肖恩难堪地擦拭大花脸。维烈注意不和友人视线接触,小心翼翼地道:“那席恩那边,怎么办?”

  “我去交涉。”肖恩冷淡地道,“我给他跪,看我难受,他会爽的。”

  “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嘛。”希莉丝愤然,随即叹了口长气,“算了,比起扎姆卡特和月,自尊是算不了什么。”

  “我也去!”杨阳拉住友人的袖子。肖恩苦笑:“不,我一个人去,你们去只会让他痛宰。我一个人,丢脸也好过些。”众人都想不出反驳的话。

  “杨阳。”肖恩注视窗外如羽绒纷纷扬扬洒落的雪花,琥珀色的双眼浮起深刻的感悟。

  “嗯?”

  “其实……如果能和席恩重归于好,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杨阳惊呆了。希莉丝难以置信地大叫:“任何代价!?包括我?”肖恩沉沉看了她一眼:“是。”

  片刻之后,房间里传出男性哀哀的痛呼声。

  ******

  透明的水晶罩子里,一大一小两颗光团盘旋飞舞,青色的色泽明亮,不断顶着另一颗有些无精打采,极其黯淡的火红色光球。静静观察这一幕,魔王一向淡漠的俊颜浮动着一缕罕见的怒气。

  “不可饶恕。”纤长优雅的指尖珍惜地抚摸光滑的弧面,“月前辈是那么杰出的法师,脑子里藏了多少宝贵的知识;血龙王和维烈·赛普路斯合体,知道魔界的一切——这么重要的两个人,就差点被那个洁癖神杀了!”

  “呃…主人。”哈玛盖斯擦擦汗,提醒他亲爱的养父,“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席恩回过神,烦恼地道:“他们不肯和我说话,我也怕伤到他们,灵魂这东西很脆弱,又非常精密,万一损失一点就无法弥补了,还是得给他们造个身体。”

  “那您要用死灵复活吗?”

  “嗯……月前辈还好办,扎姆卡特就麻烦了。”席恩盘算着找条龙解剖,当然这不能告诉养子。都怪贺加斯,毁得连点渣也不剩,不然就有血肉基础。凭空创造的能量太巨大,也未必合适。哈玛盖斯温言道:“主人,在现世他们能保持这种状态,但是到冥界就只能恢复灵体。您拥有[荆棘之冠],可以令他们服从。”这样,这对有**就能在冥界幸福地过日子了,问几句话不要紧。

  “对啊。”席恩只觉醍醐灌顶,愁绪一扫而空,“哈玛盖斯,你真聪明。”

  难得被养父夸奖,小龙很开心。魔王略一思忖,起而行:“那我和依路珂走了,你好好看家。”

  “是!”

  当席恩兴冲冲地回来,意外看到一个不速之客坐在他家客厅里,喝着他养子亲手泡的香草茶。

  “主人,您回来啦!”哈玛盖斯亲热地抱住他,拉着他往餐桌走,“快来,我做了您爱吃的黄桃蛋塔和西柚布丁。”

  叫我吃东西,还放会影响我食欲的人进来?席恩非常不快,在木雕精致的扶手椅上坐下,自管自倒茶,也不招呼。肖恩更是局促,美味的食物哽在喉间,再也咽不下去。哈玛盖斯热情地道:“吃啊,别客气,肖恩先生,尝尝这个奶油鲜果馅饼。”上次战斗本是不欢而散,但他回头想想,养父的弟弟不是会耍心机的人,就消除了芥蒂。

  你对他这么好干嘛!席恩心中泛酸。他一个极其细微的眼色变化,哈玛盖斯就敏锐地察觉,赶紧殷勤地侍侯,将他安抚得心情舒坦。

  肖恩礼貌性地塞了几口,食不知味地放下刀叉,直视兄长,低声下气地恳求:“席恩,你放了月和扎姆卡特好不好?”

  冰银的瞳滤去所有的杂绪,席恩端起银杯放到唇前,任香气慢慢蒸腾。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任你处置。”

  “真好笑。”说着好笑,俊秀尔雅的容颜上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无机质的冷漠,“我不用你同意也能折磨你,何必屈就这个送上门的你?”

  “那你到底想怎样?”肖恩有点沉不住气了,却见哈玛盖斯偷偷打着“耐心”的手势,连忙板回苦瓜脸,“求求你,席恩,你要我做牛做马,给你磕头都行,或者饿死我,也把我关一千年,只要放了扎姆卡特和月——你想看我低头不是吗?就像你说的,要折磨我,你有的是办法。”

  “你错了,弟弟。”席恩抿了口茶,不疾不徐地道,“那两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是不会放的,救他们的目的和你无关。不过我不否认看着你苦苦哀求,是很有趣的娱乐。”

  “席恩!”肖恩情不自禁地站起,心下一片气苦悲凉。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想起当年那个别扭却温柔的男孩,再看看眼前这个陌生而残酷的男人,肖恩感到一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寒冷。

  “你很奇怪?”看透他的心思,席恩轻笑。肖恩没有哭,琥珀色的眼眸却荡漾着比哭泣更哀伤的神情:“席恩,你杀了我,怎么对我都好,我们能不能回到当初?不,你能不能少恨我一点?”

  魔王没有回答,垂下眼,左手的食指划过唇瓣,这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使他显得格外性感。

  丝束般柔滑的黑发披散在黑色的法衣上,像是黑天鹅的羽毛。

  “肖恩,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呃?”

  “让人恨不起来,恨你是一件苦差事,不,是可笑的事。”自嘲地呢喃,席恩靠向椅背,闭上了不会流泪的冰之瞳孔,“他们已经被我送去冥界了。”肖恩愣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信不信由你。”

  “怎…怎么会……”肖恩六神无主地看向哈玛盖斯。后者点点头,示意养父说的是事实。

  这下完了!冥界之门只能开一次,除非冥王通融,可是普路托现在是他的部下……再次归结到兄长身上,肖恩冲口道:“你能不能让他们复活?”席恩忍俊不禁地反问:“然后送还给你们,继续和我作对?不,不会的,弟弟。虽然我觉得没了月前辈,你们会很快完蛋大吉,但这也是你们自己没用。”

  肖恩既无奈又悲愤,然而转念一想,朋友们回来也会被他连累,也的确是死了,能够在冥界平静地生活而不被席恩利用,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那,他们过得好吗?”

  “我不想形容。”

  “?”肖恩不解,直觉应该是很好,问起另外三个惦记的人,“嫂嫂们呢?”

  “啊?”席恩一怔,彻底的茫然。哈玛盖斯干咳:“雅娜尔殿下还没嫁进来,希丝蒂亚夫人和艾拉拉夫人就住在隔壁,日子很……和平。”肖恩气急败坏:“你到底是怎么对她们的啊!?”

  “本来就是政治婚姻。”总算想起三个老婆,魔王陛下自豪地道,“我们互不干涉,她们管她们吵,我管我生活,谁像你被弟媳骑在头顶。”比养父有常识的小龙叹气连连。

  “哪有这样的……我和希莉丝可是很甜蜜。”肖恩也哭笑不得。

  “哈,甜蜜?你根本是妻奴。”仿佛想到什么,席恩忽而爽朗地笑了,“给你个忠告,女人是不能一味纵容的,否则最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肖恩不明其意。席恩无心再谈下去,做了个手势:“暗黑神小弟弟你带回去。”肖恩又是高兴又是担忧,检视哈玛盖斯拿出来的长剑:“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怎么可能没做什么。”

  “……”

  肖恩一直沉默到被赶出兄长的地盘。

  ******

  “怎么样?”

  看见友人从空间门里走出来,等得心焦如焚的众人都期盼地迎上前。见他握着史列兰,又多了几分希望。

  “月和扎姆卡特已经去冥界了。”叹了口气,肖恩将魔封剑递给杨阳。

  “不可能!”踉跄了一步,杨阳大喊。昭霆也难以接受:“骗人!他一定把他们藏起来了!”肖恩皱起眉:“他没有必要骗我,他是不肯交人,也不肯复活扎姆卡特和月,但是如果他控制了他们,不会隐瞒。”

  “王八蛋!烂人!混球……”

  耶拉姆伸手捂住昭霆骂声不绝的嘴,想到一个主意:“那你呢?你能复活他们吗?或者就召唤他们的灵魂?”肖恩深深苦笑:“降灵术的危险性太大,我…我不敢用。复活的话,也没有能让扎姆卡特依附的媒介,仪式的难度也太高了,大概只有席恩办得到。”

  死寂扩散开来,比之前更沉重的苦涩化为无形的铅块压在众人心头。

  杨阳垂下头,眼泪从下颌滚落,滴打在握剑的手背上。

  终究还是……失去了。

  ******

  天气越来越冷,盘踞在东境南部的西城军不得不撤退,艾斯嘉大陆进入了冬季的停战期。

  失去了喜欢冷嘲热讽却聪慧可靠的毒舌祭司,总是和他形影不离脾气暴躁的可爱龙王,城主府也被抽掉了活力与生气,痛楚化为附骨蚀心的毒,就像挥之不去的空落。杨阳常常会怔怔地掉下泪来,在夜深人静时蜷缩成一团哭泣。

  当心里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人总会下意识地找东西填补,即使失去的是无可替代的宝物。

  绣完最后一针,杨阳抖抖手中模仿和服的宽大童装,翻来覆去地检查,清俊苍白的脸庞浮起一丝笑意,却融解不开眉间郁结的心伤。

  “欧塞。”

  趴在壁炉旁逗猫的男孩投来冷淡的目光,不感兴趣地瞅着那件显然为他缝制的新衣服。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从战场回来就这副诡异的样子,对他越发嘘寒问暖。

  “来试穿看看。”习惯了他不爱搭理人的态度,杨阳没有介意,柔声道。欧塞丢下毛线团,赤着一双天足徐徐走来,与雪白的长绒地毯几乎不分彼此。他走路的姿势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及肩的柔软发丝荡漾着魅惑的光芒。当他换上长长水袖的袍服,旋转间翩然若舞,袖口以银线暗绣的花纹如水波摇曳。杨阳不禁柔了眼波:“真漂亮,果然你很适合这种式样。”

  “我不喜欢。”欧塞冷冷地道,这些衣服有点像他在神代所穿的服饰。

  “啊,是吗?”正帮他结腰带的杨阳非常失望,沉默片刻,眼神沉淀下来,“欧塞,你恨诺因吗?”

  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深渊领主适时冷化神情:“恨。”黑发少女并不意外:“那,你想杀了他吗?”欧塞懒懒瞥她一眼:“怎么,我回答‘是’,你就要宰了我吗?”

  “不是。”杨阳苦笑,再次感叹这孩子的早熟锐利,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不是个孩子,“欧塞,诺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伤害他,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还是希望照顾你。”

  “你们这些大人,总是抛给孩子沉重的负担。”

  “咦?”没料到会遭到这样的指责,杨阳愣住了。欧塞深深注视她,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似讽非讽:“说的好听,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恩与怨,你要我们如何抉择?单纯的爱恨才是给孩子的礼物。”

  被字字打进心口,杨阳无言以对。

  “不过我不想死,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他做什么。”洒然挥袖,欧塞走向老位子。看着他的背影,杨阳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下道:“欧塞,你会瞧不起我吗?”

  深渊领主回眸,眼神如琉璃。

  “你很软弱,但你并不脆弱愚昧,我不鄙视你,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样的。”属于恶魔的笑容盈盈绽开,“你的气息悲伤又温柔,我很喜欢。”

  杨阳怔了怔,随即察觉自己的失常,暗笑对一个孩子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又隐隐有些难以释怀的赧然:“欧塞,你还小,所以算了,大了可不许随便对女性说喜欢这种话。”

  小?欧塞失笑,他的心智年龄远比外表,和目前的史列兰成熟。

  想到父亲,得知真相后,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深的怨恨,更多的是意兴阑珊和自嘲的苦涩——他依旧是他记忆里睿智冷酷的神,为了让他活下去而送他去负位面;为了让他好过些而给他一个可笑的看守任务;之所以不来看他,是因为他死了——连恨的理由也没有,从头到脚的可悲。

  突然无比想念那个有着一双清冷明眸的魔王,虽然这里温暖、舒适、有人关怀照料,却无法从心底暖和起来。

  同类只有同类能理解。

  ******

  人的情感是会潜移默化的。

  不知不觉间,席恩的情感重心已经偏向长久默默陪伴自己的养子,但他还没发现,也就无法停下复仇的脚步。

  大雪封道,运往前线的补给越来越困难,肖恩不得不亲自指挥士兵铲雪,为安抚民间日益高涨的反战情绪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渐渐有了军团长的样子。对这位平易近人热诚爽朗的长官,当地的百姓也是很有好感。而且传言他是光复王的授业恩师,光复王又是协调神的附体——这可是无比荣耀的身份。

  从总督府出来时,天已近傍晚了,肖恩伸了个懒腰,又敲敲肩膀。不是他老骨头,是那种地方规矩特别多,与他率性的天性格格不入。一天言行端正地赔笑下来,绷得快四分五裂了。

  “亚法,我们从市场绕一圈回去吧?”他搡搡陪同的副官。

  “肚子饿就直说。”亚法横了他一眼,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这些天肖恩很努力,他正想慰劳他一顿。

  “不是啦,因为南北两城和我们断绝通商了,最近羊毛棉布这类纺织物价格上涨得很厉害,旧货也不够配给难民,前段日子我拜托席娜联系旅行商人,尽量多走私一些进来,所以想去看看。”

  “哦。”亚法心下惭愧,肖恩固然玩兴重了点又贪吃,却是真的关心民众疾苦,“那走吧,我请客您吃饭。”

  “哇——”

  令人欣慰的,市集里确实多了不少摊位。大陆上的行脚商人多数是一个叫[马苏哈]的民族后裔,据说他们居无定所,喜爱流浪漂泊,精通占卜与各种草药秘方,其中不乏真正的炼金术士和法师。铺在石板道上的手工毯子绣着各色精细的图腾,充满神秘的异国风情,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无奇不有。

  不懂得剥削的肖恩在平价小吃店买了鸡肉串、酥脆的鱼干和加了香草的蒸贝,一边幸福地大嚼一边四下浏览,突然双目一亮,用吃完的木棒指着一个地摊,欢喜地叫道:“亚法,你看那个!是不是很适合希莉丝?”

  那是一枚精致迷人的胸针,晴空般蔚蓝的星石周围环绕着放射状的雕刻纹路,嵌着靛青色的孔雀石粉末,仿佛流动着深浅不一的蓝光,与宝石相辉映,标准马苏哈工匠华丽的工艺风格,又显得古典高雅。

  确定他指的是哪件后,亚法不无惊讶:“难得您这么有眼光嘛,不过送她戒指会更好。”肖恩脸红,神色却隐含沉重:“我不会和她结婚的。”

  “为什么!?”亚法讶然,他一直以为是希莉丝重事业而把爱情放在第二位。

  “我是死人,亚法,我们没有未来。”肖恩凝望那件首饰,眼光像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也不能组织家庭,大家被我害得够惨了,其实疏远她对我和她都好。”

  “您想太多了。”亚法叹道,“如果不能共患难,这爱情友情也不值得留恋——买吧,您带钱了吗?”

  “嗯……你借我一点好不好?我怕不够,回去就还你。”

  “没问题。”亚法没有推辞,他明白这种礼物只有送的人自己购买,才能显出诚意。

  蜜色的手指触及胸针的刹那,星石微光一闪,精密的花纹随着角度的转换散发出变幻莫测的瑰丽光芒,宛如一朵妖艳的花舒展开蕊瓣,倾吐出**的气息。

  ******

  “[明镜之心]已经送出去了,就看那个小女孩是选爱情还是野心。”

  光洁丰润的手臂缠绕着男子的颈项,玫瑰色的唇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低胸的礼服掩不住她诱人的曲线,柔若无骨的娇躯紧贴着被黑色法衣包裹的清瘦胸膛,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女子的容颜,然而从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周身洋溢的妩媚气质,可以看出她必然是个美貌的尤物。

  纤长秀气的手指稳定地翻过一页纸,带着优雅腔调的男低音平静舒缓地响起:“格蕾茵丝,为什么你每次报告都巴在我身上?”

  “哎呀,我辛辛苦苦为主子你办事,总要收点甜头的嘛。”餍魔之王娇嗔,又蹭了蹭。嗯,今天是迷迭香和雪莲的味道,没有那些人类女人讨厌的香粉气,很配他。

  “我警告过你了。再说列文的身体又不强壮,你这么执着它到底是什么原因?”魔王由衷纳闷。女领主双眼冒火:他以为她喜欢肌肉男!?不要降低她的品位好不好!

  “我的陛下。”甜蜜而危险地呼唤,青葱似的玉指在他线条优美的背部游移,黑天鹅绒的触感极为舒适,“你大概不知道吧,今天起是我的交配期。”

  “那又怎样,愿意和你滚床单的男恶魔多得不计其数,别找我。”

  “可是啊~~~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在这时候会释放出一种增进情趣的体香,越高阶越厉害,到了我的程度呢,恐怕连神也难挡~~~~”格蕾茵丝狡黠地笑了,满意地感到他身体一僵,接着戒备地绷紧,可惜太迟了。

  三道红光一闪,印入他的手腕和额心,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咒封的鲜红图案。

  螺旋形的黑雾从两人脚下涌出,化为黑色的细长锁链连人带椅捆住软瘫的躯体。

  巨大的魔法阵展开,以六芒星为底,一圈圈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深渊语,十二支象征餍魔之王全部力量的箭翎插在关键字上,除非魔王陛下不惜毁掉整个夏尔玛大陆,不然足以支撑三天有余。

  最后是从格蕾茵丝的前额浮现的首饰[魔瞳],结合之前的[撒尔达之黑索]形成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束缚效果。

  为了这渴望已久的伟大时刻,她也是一往无前痛下血本,誓要成功。

  就算事后会被发动胸前的血咒炸成肉泥,或者刨出恶魔之心捏得粉碎,她也要吃了他!

  这么可口的食物啊……抱住落网的猎物,格蕾茵丝差点摇旗呐喊:这是餍魔一生的荣耀!

  “你真是太无聊了。”席恩算是服了她,居然花那么多功夫甚至搭上性命做这种事,她是太闲还是活腻了?

  虽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要宰掉这个**也不是办不到,但因为这样的“小事”损失一个还算能干的部下不划算,就由得她吧。

  反正他不是提倡禁欲的卫道士,之前拒绝她,纯粹是她太难缠的缘故,只是……

  “放开我。”席恩依然平淡的语气像两人都衣冠整齐,正在喝茶聊天,而不是他被五花大绑上下其手,“我跟你做,但是必须我在上面。”

  格蕾茵丝百忙中抬头,魅惑一笑,美目光彩流转:“不行哟,这是我的‘用餐’。”

  银瞳燃起阴冷的火光:“我讨厌被女人享用。”

  “相信我,亲爱的主子,这是非常棒的新鲜体验。”

  “并不新…鲜……”魔王呼吸微乱,使他濒临失控的却不是外在的因素,“格蕾茵丝,不要逼我动手。”餍魔之王扬起娇媚的笑,坐到他腿上:“这样行了吧?我们‘平起平坐’。唉,你可真难侍侯,到现在还能清醒地说话,不过接下来我可不会再给你机会抗议了。”

  箭在弦上的一刻,房门打开。

  “主人,茶……”哈玛盖斯的声音消失在半空,瞪大眼呆呆瞪视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格蕾茵丝衣衫不整香肩半露不说,席恩的领子竟然也解开了,露出大半边肩膀,往常冷漠的俊颜染上**的色彩,散乱的黑发贴着脸侧,更衬得秀色可餐,晶莹的汗珠从下颌滚落,平板的镜眸像笼罩着一层雾气,隐隐可见迷乱之色。

  “出去,哈玛盖斯。”席恩竭力维持平稳的语调,不是怕这个场面造成**影响,而是考虑到格蕾茵丝的体香万一对龙也有用,那可糟糕透顶,他决不允许部下染指养子。

  哈玛盖斯回过神,面红如火地应道:“是…是,对不起!”猛地关上门,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刚才目睹的景象反复在脑海中回荡,心里酸苦杂陈,一时思绪紊乱。

  主人怎么会和格蕾茵丝大人……他不是不喜欢她吗?等等!

  遗漏的细节闪过,怒火冲天的小龙转身踢破大门,吼得掷地有声:“放开他!!!”

  ******

  “……你这个臭小子。”

  被破坏了好事的深渊领主满心不爽。哈玛盖斯的火气比她高一千倍:“你太过分了!竟敢把主人绑起来做那种…那种事!下次再这样,就算主人饶了你,我也要把你撕成碎片!”

  “这种快乐的事,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我至少明白主人不愿意!不然他为什么被你捆在椅子上?”

  “这个……”事关女性自尊,厚颜的女恶魔也难以启齿。吼完她,哈玛盖斯转向养父,满脸关怀:“主人,您还好吗?”他已经喝第三杯清火的药了,脸上的红晕也没褪去。格蕾茵丝再次绽开胜利的笑靥:“还是跟我做吧,人类的女人可解不开。”

  “实在搞不懂你。”席恩拨了拨汗湿的发,沙哑的声音略带疲倦,“就这么喜欢列文这种瘦巴巴的男人吗?我回云中塔,你尽情玩。”

  有没有搞错!我要一具身体干嘛?格蕾茵丝气得头顶冒烟,半晌,吐出一大口气,扔给他一样东西:“解药给你,我认输!”

  “?”席恩错愕地看着她离去,再瞅瞅手里的绿色药丸,只能理解为女人善变的脾气发作。

  ******

  “对不起,主人。”

  格蕾茵丝一走,哈玛盖斯就冷静下来,红着脸讷讷道:“我是不是……妨碍到你了?”

  他学过药理知识,对生理方面非常清楚。

  “没关系,我不喜欢这种强制的肉体关系。”席恩合水吞下以恶魔之血制造的药,从不快的童年挣脱,想起惨死在他手下的玛丽薇莎。

  加诸于他身上的痕迹,和他对别人施加的暴行一样,都是不会消失的。

  眼神骤寒,他挥开养子的手,自己扣上了领子。

  小龙一愣,发觉养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恶劣,乖巧地不做声,静静守在他身边。

  魔王不言不动,安静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一尊雕像般,一身黑袍被正午的阳光镀上暗淡的金色。

  突然,冷静而淡漠的外衣被剥除,露出其下苍白的灵魂,低沉如耳语的笑声逸出唇:“肖恩那纯洁的笨蛋,一定不懂我对他的徒弟做了什么,不然怎么说得出‘我原谅他’这种话——永远不原谅!”

  “主人……?”略带怯然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其中的疑惑使他眯了下眼,钢铁般的意志重新主掌了身心,冰银的瞳变得比往常更寒彻:“哈玛盖斯,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好好地听,全部记住了,看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然后,因为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不会允许你走,不过等一切结束后,我会放你自由。”

  “呃……”哈玛盖斯感到一阵心慌,随即强自镇定,肃容道,“是。”

  ******

  “格蕾茵丝,你又去招惹席恩主子了?加上这次几连败?”

  “哼。”

  餍魔之王停下雕琢宝石花的手,冷冷睨视特地跑来落井下石的同僚。看出她真的火大到要抓狂了,梦魇之王赶紧捏捏脸颊,适当地摆出哀悼之色:“其实你不用放在心上啦,他本来就不解风情,又变成无欲的神,更加不可能接受你。”

  “今天是我的交配期。”

  “不会吧!这样他都顶得住?”奇蜜拉这一惊非同小可。格蕾茵丝狠狠挥舞刻刀:“不,我几乎要成功了,是一个小鬼坏我的事!”

  “那太可惜了。”奇蜜拉由衷同情,但是当她设想那个场面,再看看僚友冷艳的侧面,蓦地怔住了,“格蕾茵丝,你是喜欢席恩主子的吧?”

  “对啊。”完全没有人类女性的矜持,女领主直言不讳。

  “还很认真?”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次格蕾茵丝没有老实回答,扬起充满魅力的浅笑,“我是非常认真地想得到他,不过不是人类说的那种认真。”奇蜜拉不耐烦地挥挥手:“废话,像克鲁对梅杰安那种感情一千只恶魔里也未必有一只,我是发现你的喜好差异很大。”

  “咦?”

  “让我算算,你那些陪床猎物不算,至今为止你真正卯足了劲追的只有三个,最早是一个贪魔,叫什么来着……”奇蜜拉凝神回忆。格蕾茵丝魔魅的绿瞳冷光一闪,嫣然笑道:“拉菲。”

  “对!拉菲!……等等,拉菲?”奇蜜拉刚击了下掌,浮起惊诧之情,恍然大悟地瞪视对方,“那拉菲格是——”

  “你想的没错。”

  “典型消化**的例子!”奇蜜拉咋舌,摸了摸形状优美的下巴,“不过这么看,你倒是得到瑞维恩了。”格蕾茵丝不悦地道:“错!他到死也爱他的老师!拉菲也是,脑子里只想着吃!没有一个贪魔像他那么贪婪!”奇蜜拉无力地斜睨她:“你自己比比,这两个男人差多少,一个是贪吃鬼,一个是大情圣,更别说席恩主子了——他们没一点像。”

  “错~~~”格蕾茵丝用快活的语气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有吗?”奇蜜拉皱起眉,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半点相似。

  “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呆了约莫三十秒,奇蜜拉才扶着额头,致上十二万分的钦佩,“老友,你的喜好带有严重的自虐倾向。”格蕾茵丝切了一声,这个动作丝毫不损及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你不也是,对我们这种存在而言,男人只要招招手就一大把,能抵抗我们**的太少了,当然找这类型的下手比较有成就感。”

  “这倒是。”奇蜜拉想起一双盛气凌人的紫眸,虽然她恨不得把那个臭小鬼的舌头拔出来,但不可否认,诺因确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类是怎么形容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餍魔之王又开始雕她的宝石花,计划下一次如何偷袭主君。

  她是认输了,这一次。呵呵,那么美味的食物,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刚结束一番长谈的魔王陛下打了个寒噤。

  ******

  淡青色的葡萄藤纹路环绕住纤细白皙的手腕,夹杂着金色的胡杨木叶,与尖利的荆条绞缠成诡异却美丽的图案。将手帕重新往上推,杨阳打心底哀叹。

  “放心,维烈一定有办法的。”坐在她对面的诺因安慰,似乎觉得这个保证不怎么可靠,又追加了一句,“至少他介绍的两个老头应该有点本事。”

  “嗯。”杨阳回以温和的浅笑。正好服务生来询问是否需要就餐,她点了最喜欢的咖喱饭,心情好了些。

  他们正乘坐空浮舟前往西城首府赫拉特,为了解开席恩所下的封印。

  事实上,月在世时,有试图破解,却发现这个法术异常刁钻。表面是只要正确排列出里面的魔法文字就行,却有十几重连锁反应,还有极隐蔽的数字陷阱。也就是说,如果不能一口气排对,就会引发新的序列,踩到陷阱或强行破除也是一样,甚至可能触发诅咒。其中还有个机率性的问题,二十七个魔法文字有九个关键字要组合成功后才会显现,到时无法在十息的时限内拼成设定好的魔方,就会形成游离符文在受术者体内循环畅游,不断放出致痛毒素……施法者恶质的心态可见一斑。当时扎姆卡特破口大骂,昭霆则是口吐白沫。

  即使困难,月还是着手研究。他亡故后成果搁置下来,接班人吉西安直截了当地道:[这是古魔法,而我古魔法正在启蒙阶段,指望我学成后再来解这个**封印,还不如去求那位**主人的好。]

  于是杨阳在父亲的建议下求助两位**科学家。

  情绪沉淀下来后,她不再责怪席恩。说到底杀了扎姆卡特和月的是贺加斯,他出手救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感谢。只是,拜这个可怕的环所赐,她对他的畏惧又大大提高,简直到了每晚做噩梦的程度,天天三柱香祈祷魔王陛下改过从善。就算不,也别来招惹她这样的升斗小民,人的心脏承受力有限啊!

  “总算能去魔界观光了。”也叫了一盘咖喱饭,诺因开心地道。杨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种时候他还有闲情想旅行!

  船靠岸后,杨阳蹦下连接的楼梯,扑向父亲:“维烈~~~”

  “杨阳。”魔界宰相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朝诺因颔首为礼。注意到他身后长相清甜的侍女,杨阳睁大眼:“这位是?”

  “她是莉琳,是我的……同伴。”

  “呀,欢迎欢迎。”立刻会意,杨阳真诚地伸出手。莉琳硬邦邦地点点头,不肯和她握手。看出她眉间掩不住的嫌恶,杨阳错愕不已。诺因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摆这臭架子!”

  “低等动物。”对杨阳还有三分礼貌,对他莉琳就彻底是不屑了,所有的魔族都认识那张酷似精灵王的脸。

  “莉琳!”杨阳和诺因听不懂摩耶语,维烈却是懂的,勃然大怒。莉琳熟练地做了个鬼脸,以调皮的孩子相轻松蒙混过去。维烈只能苦笑赔礼:“对不起,她没有恶意,只是脾气冲了点。”

  维烈,你老是一个人扛,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猜出莉琳说了什么,杨阳既为父亲的辛苦心疼,也为他的纵容忧心。

  想到这里,她收起笑容,冷冷睨视那个同族。莉琳一震,这个表情竟然有几分神似初代宰相。

  对方无礼相待,自己当然也不用守礼。杨阳亲热地勾起父亲的胳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牵着友人:“我们走吧,快点解开,不然我连觉也睡不踏实。”

  来到宰相府,维烈拿出空间包。由于封魔结界,只有通过这条通道去魔界,莉琳也是这么来的。然而当她以向导身份爬进去,不一会儿却弹了出来。

  “搞什么!”诺因被她撞了个满怀。莉琳粗暴地推开他:“不知道,前面好像有什么堵着。”

  “怎么会……”维烈诧异地检视,半晌,脸色难看地道,“空间坐标被锁住了。”

  “什么!”三声惊呼。杨阳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能联系上他们吗?叫他们打开,或者我们这儿解除?”

  “不行,那把锁的性质和你的封印一样。”维烈神色凝重,眼中射出火光,“是席恩。”压抑的静默笼罩住整个房间,被莉琳的声音打破:“开玩笑,我就不信我打不开,一把烂锁而已,看我轰了它。”

  “别闹了,莉琳!你课都白读了吗?这是高等空间魔法,别说凭你的异能根本解不开,弄得不好还会被抛进异空间!”

  “哈,魔法,我们没一个去听的,唬人的把戏,低等动物的技术。”莉琳刻意用中文道,挑衅地斜睨诺因。

  “够了,请你闭嘴,小姐。”代替气得说不出话的父亲,杨阳忍无可忍地斥道,真想轰她一个禁咒魔法,让她尝尝所谓低等动物的技术,“维烈,还有其他渠道吗?”

  “呃…嗯,还有个次元通道,当年我们就是通过它来到艾斯嘉。”维烈想了想。杨阳大喜:“在哪里?”

  “东城……”

  沉默,去东城借道?众神不站成一排和他们拼命才怪。

  “没关系,我们偷溜进去。”诺因持乐观态度。

  “不行,封魔结界已经锁定我了。”维烈焦心如焚,“我是担心席恩会不会侵入摩耶了,这个空间坐标只有我和扎姆卡特知道,有关摩耶的一切他也都知道,万一席恩跑进去破坏……”越说越慌乱,他握紧拳头,恨不得插翅飞回家。

  “这倒不会。”

  “咦?”众人惊讶地看着断言的人。杨阳沉吟道:“我认为就算魔界解除武装张开手欢迎他,他也不敢进去。”诺因难以置信地反问:“不敢?”那老僵尸连神都宰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

  “对。”杨阳抬起左手晃了晃,脸比苦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句话听过没?他曾经对我施了一个诅咒,害我从那以后听到诅咒两字就痛。这封印也像蛇一样缠在我手上,让我动不动打哆嗦——那你们想像一下,他在魔界关了千年,还是日夜受折磨,哪怕他的胆子再大,今生今世也不敢踏进魔界一步了吧。”

  “对哦。”诺因大为解气地弹了个响指,“哈哈,他也有报应。”

  “并不好。”杨阳叹气,眼望刚刚放下心的父亲,“维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从我和他的相处经历看,他其实是个非常喜欢研究的人,对新知识尤其好奇,可是你那么一搞,他对魔界肯定是深恶痛绝。即使能够从内部瓦解,他也会从外部毁个一干二净——你还是赶快叫其他魔族移民吧。”

  ******

  魔界该庆幸飘到了外宇宙。

  喝着热咖啡,魔王阴阴地想。

  不然他就一个大浪拍碎它,或者将附近的陨星全部砸过去,也不劳莉做卧底了。

  “主人,您不舒服吗?”哈玛盖斯担心地问道,却在养父抬眼时,匆匆别过头。

  瞥见这一幕,丽芙怔了怔。修蒂玛缠着她道:“继续讲继续讲,那个水怪被你射了一箭,然后呢?”依路珂也全神贯注地听姐姐讲故事,一边猛塞肉。

  席恩不动声色地放下银杯,瞟了眼挂钟,淡淡地道:“依路珂,今天请假,我带你去看你妈妈。”

  “真的!?”冥王惊喜万分,加快速度吃饭。哈玛盖斯笑了笑:“那我去帮你们准备便当。”语毕,走出客厅。

  “一会儿再讲。”打发了爱听故事的器灵,精灵转向契约者,不客气地质问,“你和哈玛盖斯是怎么回事?”

  “没事。”

  “才怪!他根本不看你!”丽芙不以为然。当年她也参与了屠龙行动,对哈玛盖斯抱有很深的愧疚,希望他和新的家人相处愉快。

  “我知道哦。”修蒂玛笑嘻嘻地举手,“昨天我看到了,主人和一个漂亮的小姐在椅子上做亲密的事,被小龙撞见了。”丽芙重重一哼:“难怪哈玛盖斯把你当瘟疫,自己洗洗吧,龙的嗅觉可是很灵敏。”精灵对性相当洁癖。

  “嗯。”席恩漫应,按照往常的步调吃完自己的早餐,对拿来食篮的长子道,“这次别再放闲杂人等进来。”

  “是。”哈玛盖斯低头应道。

  “依路珂?”

  “我好了!”早等得不耐烦的小鬼大声道,高高举起宠物,“父神,我可不可以带波波?”

  “随便,你先去云中塔,我换了身体以后,再一起去。”席恩将篮子递给次子。

  “主人,要我迎接您吗?”哈玛盖斯不放心,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附体的瞬间会很难受,还会有一小段时间虚弱无力。席恩似乎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只见那双急忙下垂的蓝眸里有一丝惶乱。

  “不需要。”他忽而笑了,扭曲成愉悦的弧度,“这个身体也不需要你照看。”

  “……是。”

  剧痛传遍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在心脏处汇聚,带来难以忍受的胀痛。他捂住嘴,从容纳身体的紫水晶踏出,摇晃了一下,向前栽倒,手中紧握的法杖与地面敲击出沉闷的声响。

  满室荡漾的纯粹能量如同无数星星的碎片,洒在他湛蓝如海的长发上,蜿蜒成一条清冷的星河,纤长雪白的双耳微微颤动,单薄的肩膀也随着咳嗽上下起伏。

  良久,终于适应了界元之锁引起的强烈不适,和一股奇妙的空虚,魔法神撑起还有点虚软的身子,直接转移到楼下。

  “父神!”正在沙发上和波尔象玩耍的依路珂跳起来。席恩无声地伸出手,握住他兴冲冲递出的小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冥王打了个寒噤,只觉父亲的手……异常冰凉。

  ******

  精致柔软的壁毯绘着生机盎然的自然风景,雅致的银烛台镶着黄铜部件,纹路古朴的书架在角落散发出沉厚的味道,空气里飘浮着法术材料的香气。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摇椅上,霍娜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从东城图书馆偷渡来的通俗读物——这是她目前能干涉现世的最大限度:拿死物。还不能传递消息,与人交流。

  “席恩!”感到生人闯入,她抬起头,欣喜地唤道。

  蓝发精灵一脸冷淡地站在门口,放手让黑发的小男孩扑向她:“母神——”

  “依路珂……”红发法师神色复杂地抱住他,当初这孩子突然从她肚子里蹦出来,差点吓掉她半条命,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母爱,连怀孕的酝酿期也没呢!后来得知真相后才释怀,加上她对席恩心有所属,就勉强把依路珂定义为他们“爱的结晶”。

  “你们也真是的,来也不通知我一声。”拍拍依路珂的小脑袋,霍娜绽开发自心底的笑靥,“坐,我泡茶给你们喝,要吃什么点心?”

  “不用了。”席恩冷冷拒绝,“依路珂,你陪她聊,我上去一趟。”这才是他此行的目标,带次子回家探亲不过是顺道。

  “耶~~~不要啦。”依路珂大失所望。霍娜更是叉腰怒吼:“才刚来,转个头就要走?不行!至少要喝完一壶茶!”在影神殿,她的牵制力最大,席恩略一迟疑,而这短短的耽搁足够了:“哈罗西恩也很想你哦。”

  “……”俯视在脚边磨蹭的灰兔,魔王弯腰抱起它,算是默许。

  哼,我还比不上一只兔子?霍娜咧开狰狞的笑,对方下一句话更让她涌出杀夫的冲动:“它瘦了。”

  它瘦了……它瘦了……听听这是人话吗?他怎么就不问问她过得好不好,看看她是不是瘦了!

  “它这是正常体重。”霍娜咬牙,谁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火药味,“像你那样喂,才是不正常!”

  “?”席恩歪着头,不明白她为何无缘无故发火。霍娜克制一拳揍飞他的诱人想法,沏茶侍侯这位祖宗。

  “好好吃。”依路珂吃泡芙吃得嘴边一圈奶油,甜甜地称赞,“比丽芙做得还好吃。”席恩抿了口清香四溢的药草茶,诚实地评价:“很好。”霍娜顿时化怒气为喜悦,情不自禁地想起和海精灵王子共处的时光。

  看出她的心思,席恩暗暗冷笑,很有做客之道地喝完“一壶”茶,然后开始喂宠物,将它填得圆滚滚胖嘟嘟,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的灵魂神殿是一座标准的法师塔,坚硬笔直通体漆黑,与水面下小巧玲珑充满女性气息的白色宫殿呈现鲜明对比。唯一相同的,是簇拥在外围,大片晶莹洁白的花海。只是一种是水晶兰,另一种是月百合。

  从这个现象,魔法神猜测灵魂神殿就反映了本人,饶有兴趣地踏进自己的领域。入目是空荡荡的大厅,水平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耸立着同样没有丝毫装饰的黑色大理石柱,四周萦绕着森冷的寒意。正对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画中的少女留着一头温暖的洋红色秀发,笑得非常甜美,周身洋溢着带有透明感的明亮活力。除此之外,左右延伸开来还有许多画,足有上百幅之多。

  这些是在他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无论憎恶的,还是喜爱的。浏览了一圈后,席恩的目光定在左手边一扇狭小的门扉上,看位置这应该代表了他的心脏,意为他心底珍藏的事物,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纤长优美的手指稳定地按住门把,静静推开,看清门内的景象,席恩愣了一秒有余,微带困惑地关上。

  为什么……

  沿着右边前方的螺旋阶梯往上,中途不时有岔开的走廊或天桥连接楼层,一眼望去有置身迷宫的错觉,实际上却布局规格,书房、研究室、资料室、炼金术房……井井有条,唯独没有生活区。行走间,之前的冲击沉淀下来,压倒性的静谧化为无边的黑暗,包围住他。

  静,他的软皮靴踏在石阶上没有任何声音,天鹅绒长袍拖曳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支配之权杖被他稳稳握在手里,不与地接触。他感受着这股宁静,却察觉不出其中的孤寂。

  他走到顶楼,象征魔法奥理的七彩极光从圆弧形的穹隆洒落,瑰丽而辉煌。他沐浴着冷光,看着脚下的水晶地板,其下,是一颗无比美丽的蓝色星球。

  窒息般的寂静弥漫在室内,只有心跳可以确认自我的存在,不,他已经没有心跳了。

  他独自站在世界的顶端,一如他无数次冀望,一直不懈追求的。

  默然相对的镜影中荡开一个微小的涟漪,再次归于无声。

  ******

  希莉丝从矮人工匠手中接过重打的爱剑,试挥了几下,比过去更流畅轻盈,在空中带起炽亮的银线。

  她由衷道谢,露出满意的微笑。

  但紧接着,沉重的现实压垮了她的好心情。明眼人都看得出,联军几乎没什么机会了。虽说西境人民的信仰不及东境,也只是相对而言。每天都有逃兵;由于洪水引发的涝灾和东城间谍的活动,民间的反战情绪也日益激烈;贝姆特回到自家灭火,这里兵力薄弱;粮食短缺,可以预见来年的补给困境……

  也许她该买块地养老,和那个笨蛋结婚生子,把她的梦埋进土里,亲自用脚踩平。

  然而,内心的某个角落,依旧滋生着不甘心,就像被宣布落选的时候。

  [希莉丝,你一定会成为和你妈妈一样能干的城主。]

  童年,父亲总是用他宽厚温暖的大手抚摸她的发梢,笑着说出对她的期许。她记在心里,稚气地答应,却在目睹他落寞的背影时,感到与日俱增的愤然。

  为他伤心,为他气愤,气他的不争忍让。他明明什么都不比那个男人差!能文能武,母亲一半的公务都是他帮忙处理,但是只因为梅迪女尊男卑的制度,他就得躲在背地里;而米利亚坦那个衔着金汤勺出生的花花公子就戴着统治者的光环,和她没眼光的母亲卿卿我我!

  她不服。

  为他,更为自己,她的价值不由任何人判定,她要走出自己的路,不管代价是什么!

  “希莉丝——”熟悉的温润女声唤回她的神智,希莉丝转头望去,只见杨阳大步奔近,手里挥舞一只纸包,满脸促狭的笑:“总算找到你了,喏,肖恩爱的礼物。”

  红发少女当下脸红,窃喜又不肯承认,干巴巴地道:“那傻瓜不会记错我的生日了吧。”

  “不是啦,是他在市集特地为你买的首饰哦,说非常适合你。”

  “哼,难得他有这个心。”希莉丝芳心大悦,接过纸包拆开,拿出一枚精致的星石胸针。

  这一刻,她耳边隐隐响起悦耳的鸣动,像是举行婚礼时神殿的钟声,接着,钟鸣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激昂、渴望胜利的号角声。

  死亡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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