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橄榄汤

　　袭人发现宝钗皱了眉，这是极快速的，又消失了。久经沙场的袭人隐约觉得这阵式有些不对头呀。宝钗没有太多的思索，她难得想事情，有些事情，就只脱口而出了。鼓起腮帮子，这样淡默的表情，她是想要和宝玉同归于尽的阵式么。

　　只见宝钗站起来跑到门口，靠在耳房的地方，侧耳听到里面稀疏的古琴音。引得房外的麻雀纷飞。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秋风吹着自己的衣衫。听着断续的很难听的音。昔日，宝玉为黛玉的知音，彼此经常谈论这些话题。甚至妙玉有次在黛玉的琴弦断后，居然莫名的生了病。后来是好了，这病是因瑟音起，还是消，没有人懂。现在这样的天，也与她无所关系。宝钗的心很空，她想这些，是缘分吧，也是冤孽。如果要偿的话，一定不要宝玉来偿。她愿意代宝玉受过的。可是她就不像宝玉她们，会做出这样的事。在听的时候，宝钗的眼泪是流到了心里，但是她也仅仅装作没有太多的沉重。只是轻轻地咬紧了牙关。眼神黯淡。宝玉撩拔，弹得很难听，甚至不成曲。她在外面，这次，是他的知音。他这样对她，她也是听着房里有无大声响，要防着他想不开的。

　　袭人与彩明则立着。宝钗这新媳妇才当了几刻，根本不好当。她们也是看在眼里，充满了同情。特别是彩明，糊涂的，不明前后，她只想着服侍着，若有什么不到位的，也好改变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主子都是对的，不对的，只有下人。正是这样的世道，也让人扶了把心中的那杆天秤，只要能称，管它这天秤本身是不是平的呢。她们心里，没有太多的是非，也没有太多的对错，想着不受折磨，也便是造化了。至少，宝钗不是那种不明就理的人。她懂得拿捏尺度。袭人怕宝钗看出自己有情绪，眼睛盯着旁边的小石桌子，一点儿小动作都不敢多。她想象自己就是雕塑。闭息凝神，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彩明知宝玉大悲。因之前黛玉停灵时，王夫人有命叫她发现宝玉大悲时，通报一声。她想着这时应该做的事情，对宝钗行个小的礼，就快步通知王夫人去。

　　宝钗明其中缘由，也由得她去了。一旁她听得十分认真。她觉得这样做起码表示他还在从事比较平凡的活动。而不是处在容易因情而冲动的状态。另叫袭人准备上橄榄汤，等待他醒来给他口中调味。就这样听了一根香的时间。开始，她的心情很激动，现在逐渐冷然下来了。隔着窗户，她听到了里面翻动卷轴的声音。里面的人，看来是在找寻过去黛玉留下的些字迹。翻了很久。

　　黛玉的丫鬟紫鹃曾经告诉过他们，黛玉走时把全部的诗文全带走了。想来是不想要给宝玉留下一丝一毫的想念，那男人也定是了解，还不死心。她觉得还是不要插手进去得好。他也只能找到故人喜欢看见的书卷。若是他能安然地去追忆也就罢了，而大多数的情况下，还是只有些淡漠的情怀。若宝玉是个长情的人，他会烧些字与画去奠他的旧情，也很合情理。她当这些事情，不存在好了。若不是，他不追悼了。她也不多评些是非。她不坐别的人也不敢随便坐下，都愣在那里。不妄动。等宝钗回转身来，捅了窗户纸，眼扫了番。接着回退到了丫鬟旁张罗了宝玉休息，还是让袭人拿件搭的来给他盖了，目测闹多了也疲倦，要让他好点的休息。她相信，自己那样执着的温柔地付出，会让他逐渐地好起来。

　　那么多年，都是一起渡过的，她觉得他总归对自己有些情，哪怕没有，这气他要出到猴年马月，她也受到狗年月的。他不加以回心，她就不在意了。袭人倒先急了，“二奶奶这趟，爷翻来的不便带出来的也有时段，逗个几回，我们是不愁心，也愁力。”

　　宝钗趴在了小石桌上：“小蹄子，嘴蹿耳朵尖，看我不扔了袂子叫你去补，干找了事儿叫你出劲的。”娇骂着嚅动红唇。

　　袭人赶紧低下头对她耳语：“哪能不怕的，二奶奶的事，若是手脚不利索，办得不稳妥了，回头也叫人臊得坑头都烫得慌。”

　　“叫你嘴巴硬，搁前后使唤不便地，和着我们几个小骨朵似地，仳离了小事的偏连个大事也成渣。”宝钗仍是在气头上，和她抬着杠就笑了，“话哪出的，以后可不许乱用词，这话我们几个女子听得，也不好瞎让人听了去。”

　　袭人也长喷了口气。宝钗这样缓和着，还能和底下的丫鬟开玩笑。她是真不在意宝玉的脾气，还是不怕他的作为。这要真的在世能有个降得住宝玉的人，宝玉他爹贾政算一个，宝钗要再往后了发展，也有那个趋势呀……她是不操这个劳神子心的，说白了，袭人对宝二爷，那可真是个爷，唯愿一昧地宠着，绝对，老是由着他，顺着他的心。总希望两个人在一起能开心，基本上，不喜欢和他对着来。也绝无那个心和他反抗。她知道他有天会厌倦这样什么都那样容易到手的日子。说白了他的狗脾气，有大半就是她们这些底下的人宠出来的。女人呀，有时真是矛盾的生物。爱着个男人，把他往死里惯，惯坏到某种程度，他就推开这个女人，把别的女人揽到怀里了。明知惯他们就和惯坏个孩子般的。但是有些女人根本不擅长教育这样的大孩子，大孩子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反而会联想到像长者。袭人在宝玉的眼里，宁说是个大姐姐，更加变成了个老妈子。帮他穿衣服帮他脱鞋子。都伺候到了嘴里胸口，却进入不了他的内心。她也不奢望有那样的日子，自己能进入他的心，插上自己专有的标记。就算两个人的事情，云淡风清，不值得留恋。她这样出于同情地站在了对他最为有利的一面，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被她照顾着，青年风流的。她对他的感情，已经成为亲情，超过其它的感情。所以人们经常在那里感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对于他来说，她就像空气般地。没了她，换成别的丫鬟来伺候着他，也是为他更衣，收玉，可能现在的宝玉又要番时日去适应。他适应得了嘛？

　　花袭人当时认为，这需要时间，不过，完全可以。说来贾宝玉有着王公贵族们故有的坏习惯，又时常喜欢招惹些是非。他英俊潇洒的外表，全靠她们这些人来打点。这个男人的身上湿了，奴隶得伺候着更衣沐浴。男人他的金裘破了，以前像晴雯样的绝色丫鬟来补雀金裘。他身上穿的裤子，也是色技双绝的丫鬟手工给他缝做的新式样子。宝玉他可以不必去思考她们这些奴隶的真心假话，没有后顾之忧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寻欢作乐。对他的父母而言，仆从们有来有往，始终得保持他的生活不换。袭人她们帮助他体面，帮助他干净，保持着身上的香味。将他收拾得神仙洋式。那些小姐们爱的，就是她们打点出来的模样，爱他的言语上的风流与俏皮。她花袭人要是有朝不在了，只怕也有其它的人来将他继续收拾成风度翩翩，那些小姐们依然还是爱着他的所有。小姐们自己也有丫鬟小厮，那些人会继续着对他好的。奴隶丫鬟，说白了什么也没有。花丫鬟她觉得她更是没有资格谈爱这个字。因宝玉他又会因此得到些什么呢，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清楚。王孙之流的人，说来断奶期会特别长，她也了解并甘愿为之付出。直到他陷入其它的温柔乡，在她看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她绝不会有非份之说。

　　如此休息了不久。王夫人和她那房的两个小厮、彩明，奔来备候。宝钗自然以礼相侍。王夫人表示出过意不去的意思并宽慰新媳妇，她这个贵妇人的脸上像被霜打了的冷疼。宝钗懊悔在贾宝玉哭灵后可能说了些讽刺的话，起到了反效果。这样的来回，他还是难忘旧日那些情分，怕是日后，会于夫妻间生些间隙了。

　　王夫人自己引经据实番，想来推委，又迫于儿子给她的压力，对新妇解释道：“原应该我们未曾料到有这样的原委，再不牢靠，也得来了人把他给赶回怡红院便好。”

　　哪想这话刚出口。薛宝钗就和袭人彩明众人，五体匍匐。宝钗才先惊魂未定，又拦在其前面，拖行几步，匍到王夫人的怀里，“娘，常言夫妻之间，嫁娶随天，而今至此，宝钗我无怨无悔，再多磨难，也无多言。还望此事从长计忆，不要伤其尊严。”宝钗心里清楚的狠，一个男人，若是伤了其尊严，那比伤了其命对他来说还要可怕。她本来没有得到过宝玉的疼爱，王夫人这样安排，只怕，那宝玉要恨她后半生。说来，她对宝玉，依然是有情在先，也不会冷酷到妄加伤害。

　　“儿呀，宝玉能得新妇至此，十世修来的福份。这孽障也害你受大苦，为娘的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头。要让宝玉他爹听去，定会找时辰更加折损狠毒。到时不是你们姑娘家家的动身能把事了了。”王夫人才要起身。宝钗紧抱住她的双膝，不肯放手。这争执中，打翻了装橄榄汤的壶，汤水洒了满地，瓷器碎得分崩。

　　别看宝玉痴沉，他听得到外面的响动，从房内跑出来看发生了何事。按理来说，这样的场景，他应该问下情况。这厮眼皮也没有抬，视母亲与妻子如同无物，走了。

　　他自己走了！

　　王夫人假装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叫两个小厮跟紧宝玉，又叫彩明把地方给收拾了。和宝钗她们赶紧跑回怡红院。

　　左等，宝玉不来，右等，宝玉还是不来。

　　就在王夫人她们的耐心已经快用完了时，贾宝玉回来了，灰头土脸的样子。后面跟着两个小厮，也是脏得厉害。一个人手上拿着把芭蕉。

　　这回贾宝玉他主动说话了，去了芭蕉坞，摘了些东西回来玩。若是宝钗想要，只管拿去。

　　“我的小祖宗，那芭蕉树那样高，你也爬了上去？”王夫人改口比变天快很多倍，说着使眼色给彩明。芭蕉树可不高的，整理芭蕉叶子要的高度，不低的。

　　“二爷有东西送给二奶奶，想必是好的，便收着罢。”那姑娘赶紧拿了芭蕉下去了，闪得飞快，心说要让宝钗少看点这样的“场合”。

　　“还好有他们双臂托着，就我独自也没得方便。”说罢他拍打身上的泥巴，坐在了她们旁边。方才他出门一看是他的老娘，吓得就奔了，哪管周围发生的事情。在他眼中，什么娇好贤妻，恨铁不成钢的娘，根本就自动屏蔽。跑了好久的，就觉得身后有两个人。进入了花圃，想着花草，看见的全是枯草茎，衰树荫。就那芭蕉还生得明艳，招呼这几个人，打了几片叶子，说是回来有别的作用。那两个人，也没有收到别的指令，不敢乱动他，就由得他在那里撒欢。左口是个爷，右手帮他一把，人只要他们能保护好，哄回怡红院去了还是他们的功劳。

　　薛宝钗她也不好再说些冷漠的话，依然微笑着哄着道，“二爷此次有些何心思，说来让我也知些。这样的些事，若想要，只消叫些小的去做便罢，又何处求得风雅，单独忙来采摘。”

　　贾宝玉：“此言极谬，我自己去摘的那是我送给娘子的心意，而其它的人必是没有这个心的。”

　　这树上几叶丑笨无用的芭蕉。演得是哪一出。累多后，宝钗的反应现在变多了。女眷中她的胆子还算大的，这叫嘛人事，他要唬来蒙她，也要找个靠谱的理由。这样子作怪的是要折腾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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