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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冬冬得知我不跟十四去青海,显得很高兴,把她爹即将离开的伤感冲淡了大半。只抱着十四的胳膊,忽闪着大眼望着他道:“阿玛,你要快些回来。我和额娘都会想你。”

  十四摸摸她的头顶,笑道:“阿玛不在,要老老实实听你额娘的话,否则挨罚也没人救。”

  她大约觉得有道理,嘟着嘴认真地说:“那阿玛还是不要去了……”

  “冬冬。”我在窗前坐下,招手让她过来。她便放开她爹,奔到我跟前,像小时候一样爬上我的膝盖。这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沉!我皱眉扶她坐好,把她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然后问:“刚才耍赖了吧?”

  她嘻嘻笑着抱住我的腰,往我怀里钻,撒娇道:“哪儿啊,我送块帕儿给他抹汗。”

  我捉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道:“下回别太逞能了,他们见你是女孩儿,才都让着你。”

  她嘟嘴嘀咕:“不用他们让,我也能赢。”

  我笑说:“这回赢是赢了,差点把自个儿赔出去。还不受教训?”

  “妈妈,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儿,你可一定要救我!”说到这她紧张起来,抓着我的衣袖道。

  我捏她的鼻子,笑道:“救什么?很快就是大姑娘了,再过几年,不知多少人惦记把你嫁出去!我看今天那孩子挺好的,要不是近亲,倒也合适。”

  她救出自己鼻子,说:“我才不要嫁给他!那家伙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十四走过来,抱起她,道:“我们冬冬才不那么早嫁。到时候阿玛帮你挑,不合眼的咱不要!”冬冬笑着抱住她爹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口,说:“阿玛最好!”

  我望着这父女俩无奈地摇头,道:“那孩子不讨你喜欢,你倒说说谁讨你喜欢?”

  她便扳着手指细数:“骑马射箭不能输我,聪明,功课不比我差,算术厉害,字写得漂亮,长得好看,待我好,会帮我说话……”

  “行了行了。”我挥手打断她,“别列你的条件,就说目前为止你看得上谁。”

  “嗯……嗯……”这把她问住了,她抓抓脑袋开始冥思苦想,好半天终于得出结论,“我觉得还是李南表哥好。额娘,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失笑:“你又凶又胖,李南看得上你吗?”

  她朝我“哼”了一声,从十四身上跳下来,仰着头往外走,跨过门槛后又回头对我说:“我才不胖,玛法、三伯伯、四伯伯、八伯伯、十三伯伯,还有小姨都说我长得好看!”说完扭头就走,奶娘嬷嬷和丫鬟们急忙跟上去。

  “这丫头!”十四笑着坐我边上来。

  我靠向他,轻道:“你尽快回来,我不喜欢宫里。”

  他拥着我,捉住我的手,轻吻指尖:“我知道……”

  十四出发的当天,一早到永和宫向母妃辞行。德妃依依不舍地将温饱寒暖殷殷叮嘱,拭了拭泪让我们送他出去。

  “你们回吧。”十四在宫门外停步,拍了拍冬冬的脑袋,深深望了我一眼,便转身而去。

  看着他缓缓步下台阶,忽然隐觉忐忑,不知他此去回来是凶是吉,忍不住追上去唤道:“十四!”

  他闻声止步,我拾级而下,望着他的眼睛,却只能笑着说:“自个儿保重。”他握住我扶在白玉栏杆上的手,也微笑道:“等我回来。”看我点头,才大步流星地去了。

  宫里的日子,规律、静谧,且沉闷。遇上节日庆典,我却觉得那热闹虚浮得不真实,大概平日空闲的时候,杂七杂八的书看多了,显得有些恍惚。

  好在有冬冬。不过她总不耐烦老陪着娘的,常溜得没影。有时不知为何沮丧,抱着女儿道:“妈妈这辈子一事无成,算得上成就的,大概只有养了你。”

  她脸上满是不解与担心,抱着我的肩膀问:“额娘,怎么了?”

  我便觉得自己傻气,笑着摸摸她的脸,答:“没什么。在想你的几何功课,是不是该学深一些了。”

  盛夏,德妃随皇帝搬入园子,我觉得比宫里自在些。

  冬冬老在大太阳底下跑,我真怕她中暑。舒嬷嬷倒是阻止过她多次,未果。这天她气喘咻咻地回屋来,我让东云递了杯凉茶给她,笑道:“嬷嬷受累了。”

  “冬春也就罢了……现在这日头,奴婢怕格格晒着了。”舒嬷嬷一边抹汗一边道。

  我点头道:“嗯,我说说她。”

  舒嬷嬷整了整衣裳,走到跟前说:“福晋,格格说晒黑些好看,奴婢实在劝不动她。”

  晒黑?这理由还真是新鲜得叫人瞠目!去抓她回来问问吧。出了院门,就见冬冬和弘历在檐下站着。

  “五姐姐,这是五弟让我给你的。”弘历将一个信封递给她。

  冬冬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沓厚厚的纸,似乎是什么画片,她看了看,又装回信封,对弘历道:“嗯,行了。你要是先见到小五,就告诉他我收到了。还有,跟他说,他想要的纯白凤尾珍珠鳞我给他找着了,就是这鱼娇贵,等过些日子凉快些再叫人送过去。”

  看他答应了,她便挥了挥手进了院子。见弘历跟上来,她便问:“怎么?还有事?”

  弘历笑回道:“我去给娘娘请安。五姐姐不一起么?”

  冬冬道:“哦,我洗洗再过去。”

  弘历便道:“那我等你一道。”

  冬冬没阻止,却不大乐意地睨着他,大约是并不喜欢这个跟班。其实,那孩子也就是想找个同龄的玩伴吧。虽然看起来聪明懂事,毕竟只是孩子,近来被带入宫中抚养,多了拘束少了放纵,也许一个人寂寞呢。我于是便上前唤了声:“冬冬。”

  弘历见到我,忙打千请安。我对他笑道:“大热天的,四阿哥也进屋歇歇吧。”又向身边的东云吩咐:“让她们伺候四阿哥擦把脸。这俩孩子准渴了,端些酸梅汤出来。”

  东云答应了,带了弘历进屋。

  “额娘。”冬冬笑着扑上来,汗津津的脸就要往我身上挨。我定住她的肩膀,拿帕子抹她的额头,仔细看,发觉真晒黑了许多,便问:“奶油变成了蜂蜜,再下去就像卖炭的了。这样好看?”

  “嗯,好看!晒得像额娘刚回来的时候那么黑就好。”她点头,十分认真地答。

  “噗”身后传来有人忍俊不禁的笑声。冬冬一见来人,马上转投他的怀抱,甜甜地唤:“十三伯伯。”

  十三半蹲下身,端详她微黑的脸,笑道:“丫头,你还真是有样学样啊!”

  冬冬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地道:“这有什么!伯母婶娘她们老打听额娘的衣裳哪裁的,我家的水晶冰盏、被褥缎子之类哪办的,不也是想学样么?”

  十三捏了捏她噘起嘴,笑说:“几日不见,嘴皮子又进益了。”

  “唔。”冬冬一手护住嘴巴,歪着脑袋道,“十三伯伯,我的字也进益了,赶明儿写一幅对联给您挂在书斋门口。”

  “对联?好,我也等着呢。”我拍了下她的背,道,“回屋洗洗,换身衣裳去。”

  冬冬依言放开十三,笑着做了个鬼脸,奔回房去。

  十三微笑着看她跑开,才直起身子,向我道:“如何,宫里闷吗?”

  “闷。”我如实答,又笑道,“待过了八月,便是弘春生日,也许可请旨出去住上十天半月。”

  “想出这辙,也真难为你了。”十三摇头笑道,“要我给你带些什么解闷的玩意儿么?”

  “不用。常来请安,偶尔能说说话也就算给我解闷了。”我笑回道。

  上正殿通传的太监出来,说德妃娘娘请十三进去,我便也跟他一道。十三给德妃请了安,德妃笑着问:“你们俩怎么碰一块儿了?”

  我答道:“回娘娘,我刚在外头逮着承元回来,凑巧碰见十三爷来给娘娘请安,便一道过来了。”

  德妃心情十分好,点头笑道:“嗯,你们来得正好,我这儿刚巧接着十四阿哥的信。”

  这时,一名太监进殿来,向德妃禀道:“娘娘,雍王爷来给您请安,在外头候着呢。”

  “快叫他进来。这天热,他怕暑气。”德妃吩咐完了,又拍着我的手笑道,“瞧,今儿真巧了不是!”

  我下意识觉得这场合有些尴尬,便道:“娘娘,不如我回去看看承元。”

  德妃道:“你坐着,让她们去瞧瞧得了。”也不用她吩咐,身边的一个使女便悄悄退下,往后院去了。

  说话间,雍亲王便进了殿来,抬头瞧见我和十三,脸上也未露讶色。上前来向德妃请安毕,十三先笑着向兄长问安,便轮到我向他行礼:“问王爷安。”他扫了我一眼,欠了欠身回礼。

  德妃笑着招我们到跟前,拉了我坐身边,道:“你这孩子就是太拘礼。”对身后的宫女努了努嘴,让她拿过一个信封来,然后向长子道:“四阿哥,这是你十四弟来的信,你给念念。”

  我赶忙道:“娘娘,还是我来读吧?”

  话音未落,雍亲王已经将信接了过去。“让你四哥念无妨。”德妃指着他笑道,“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去年你们来的信,便有好多是他念给我听。”

  我无法,低头应了声“是”。

  信中无非是一些报平安和对母亲的问候话,言辞虽恳切,却也无甚新意。片刻间读完,德妃却疑道:“就这些了?”

  雍亲王叠好信纸,让使女交还给德妃,答道:“回额娘,还有几句问弟妹近况,再便没有了。”

  德妃“哦”了一声,对我笑道:“十四那孩子,每回总不出那几句套话。以往你们来信,我就爱听你写外头的景物、民风、天气、吃食……比他的可细致有趣多了。四阿哥,你说是不是?”

  雍亲王陪笑道:“额娘说得是。”

  十三一直沉默,既没看我,也没看他兄长,仿若对这难堪的局面浑然不觉。他的体贴让我小松了一口气,心下暗暗感激。

  德妃和他俩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道乏让我们跪安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舒嬷嬷上前轻声禀道,冬冬和弘历洗了澡吃了冷饮,竟一个占了一张竹榻睡着了。我说,反正德妃也午睡下了,稍晚些再叫醒这两个小的过去请安吧。舒嬷嬷答应下来,并差了一个丫鬟去和妃那儿,告知弘历在这边午歇。

  我进了里屋,见正中搁着冰桶,两个小丫鬟给冬冬和弘历轻轻扇着风。竹帘都放下了,室内光线暗淡,显得十分阴凉。我坐到冬冬睡的竹榻上,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蒲扇,示意她先下去歇着。小丫头福了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冬冬睡得很熟,梦中翻身,便看见她脸颊上篾枕的印子。忍不住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便觉烦乱的心绪平静许多。

  忽然“喀”一声轻响,惹我朝边上看去,发现原来是弘历醒了,一个打挺坐起来。小丫鬟放下手上的扇子,帮他穿好鞋,轻道:“奴婢去给爷绞把面巾来。”

  我向他笑问:“四阿哥可睡醒了?”

  他点点头,下了榻,蹑手蹑脚走到近边,看冬冬还睡着,便压低声音道:“婶娘,弘历今儿下午还有课,这便回去了,等散了再来给祖母请安。”

  我见他辫子毛了,便帮他理了理头发,笑道:“你去吧,婶娘就不送了。”又向捧着面巾的小丫鬟道,“到外间让嬷嬷们给四阿哥梳头。”

  小丫鬟答应着下去,弘历也行礼退了出去。

  冬冬始终熟睡,迷迷糊糊中咕囔了句:“额娘,热。”我便继续给她打扇。

  炎热的季节过去,托弘春的福,我和冬冬终于能回雪棠园住上半月。

  正巧,李淑和范四趁着金秋时节来京里游玩。也不知他俩走了什么门道,内务府将所存用不完的大批毛皮、人参、布匹等供物,折价卖于他们。李淑笑说,里头上好的貂皮、猞猁皮、狐狸皮不少,先给自家人做几身冬装再算。

  范四旁敲侧击,问我十四何时回京。我让李淑带着冬冬和她儿子到别地玩儿去,范四见他们走远,便道:“听说皇上一直圣体抱恙……”

  我在亭子里坐了,瞧着他道:“这世上没什么事是铁板钉钉的。你啊,不如学学我堂哥,你看他几时在哪个身上下过注?这事儿,掺和进去,多少命都不够赔。”

  他神色凝重,道:“那……涵姐姐的意思?”

  “看着吧。我们都只能看着。”有多少人算着皇帝的寿数,而我只是跟他们一样知道那一天越来越近了。可以预见的狂风暴雨,只希望不要是腥风血雨……

  入秋后,皇帝从热河返京,仍旧驻跸畅春园。

  冬冬忽然对箭术热衷起来。这天经过她的练习场,发现她用的靶子竟都离开六七十步远,不免觉得奇怪,以往只见她练过二十米左右的。她人小力弱,再加上用弓并不很得法,所以准头很差。我笑着糗她:“哦,箭箭脱靶呢。”

  她抹了把汗,把弓往我手里一塞,嘟着嘴赌气道:“哼!额娘试试。”

  我掂了掂那弓,倒来了兴致,解了脖子上的彩悦,踢掉花盆底的旗鞋,白缎袜子就踩在经了霜的草皮上,对她笑道:“那就试试吧。”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弓,放箭。只听“倏”地一声,羽箭划了个弯弧便直钉在靶上,红心当然是没份的,沾了最外圈的一点黑色。

  身边的丫鬟、嬷嬷和太监却都拍手叫好,好像我真百步穿杨了似的。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弓箭,心想这次运气不错,下回恐怕连靶子也吃不住,还是见好就收。冬冬似有些不服气地盯着那靶子,然后皱着眉拉拉我的衣裳,道:“额娘,教我。”

  我拍了下她的后腰,道:“别尽胳膊用力,这儿挺直些。”刚手把手地给她调整了下姿势,她看见弘昼与弘历两人结伴而来,便放下弓高兴地招呼道:“小五,快来。”

  弘昼快步跑到跟前,管她叫“冬冬姐姐”,两个孩子一见面就兴冲冲地聊上了。弘历慢慢走近,向我请了安,便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我扶着东云,趿上鞋子,留这些孩子自己玩儿。

  接下去几天,听说冬冬的射艺大有进步。此后钻研刻苦地又练了半月,忽然一天,她身边才十一岁的小丫鬟朱儿跑来向我禀告:“福晋,格格把弓折了,在屋里大发脾气呢!”

  我诧异,冬冬发脾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小丫头何至于如此惊惶,于是按着她的肩头问:“舒嬷嬷叫你来的?”

  她猛点头,又道:“福晋,您快去看看格格吧!奴婢从没见过格格这么生气!”连舒嬷嬷也急了,不知道冬冬那孩子又发什么狂。

  于是携了朱儿到了冬冬的院子,就听屋里乒铃乓啷,一堆丫鬟婆子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东云上前叫了几个问话,可都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进了正房,见舒嬷嬷就在里间的门口劝着,她看到我,忙迎上来。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便挑帘子进了里屋。刚站定,还没看清楚里头情形,迎面就是一鞭子飞过来,我直觉偏头,伸手挡了一下,只听“啪”地一声,手背上就火辣辣地疼。

  “额娘!”冬冬扔了鞭子,扑上来捧着我的手。我低头看了眼,也没破皮,三寸长的红痕斜着从手背延伸到腕上。她吹着我受伤的地方,眼泪掉下来,颤声问:“额娘,疼不疼?”

  我环视一屋子狼籍,还有刚才被她大肆挞伐的那张楠木椅子,明白自己只是遭池鱼之殃。拿家具玩物泄愤虽然浪费,总比凌虐仆婢强多了。看她无比委屈地抽着肩膀,不禁心软起来,抽回手摘下帕子擦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柔声问:“怎么了啊?”

  她“哇”地大哭出来,扑到我怀里。

  我抱着她温言安慰,哄她说出原委。原来过些日子太液池冰嬉,她想出一个节目,在白塔山下堆起柴垛,并自柴垛上搭渠引火油一路上山。黄昏时分,冰上表演毕,以一人自湖面上手射火箭点燃柴垛,从而引火沿渠而上,直至塔顶。她原来设想这最后射箭出风头的当然是自己,可惜,天不从人愿。

  冬冬一边抹泪一边恨恨道:“主意是我出的,布置排演也是我做的,凭什么不让我点火?!”

  不用问,这表演力量与勇毅、点燃祈福之火的差事,准是落在她哪个堂兄弟身上。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这力气活,就让给他们吧。”

  “我练了好久,也一准能射中了,为什么要让他们?”她用饱含不甘水雾的眼盯着我,扁着嘴问。

  我叹了口气道:“唉,你就算练再久,一旦敌寇来犯,弯弓驭马的也肯定是他们。”

  她不平道:“难道女孩就没用么?”

  我抚摸她的头发,玩笑道:“怎么能没用?将来也需要你们的夫婿儿子守卫疆土。”

  “哼!”冬冬拿手背用力揩了把脸,“我哪点不如哥哥们,哪点不如弘历、弘暾他们,凭什么他们以后就能封王建府,甚至是……我就跟姑姑们一样被当个东西赏出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咬牙切齿,抓住一个瓷瓶又扔了出去,“哐啷”化为碎片。

  我这才发现,原来她并不是闹孩童意气,她是不满足。她出身于显赫的家族,从小锦衣玉食,饱受长辈的娇宠爱护。在我看来,天底下身份比她高贵的女子并不太多,而她们也绝没有她活得恣意自在,她理应是最快乐的。但她仍然不满足,还想抓住些能让她永远闪耀于人前、永远让别人仰视的东西。大概生在皇室的人,对于权力的向往和追求,是从来不用教的。

  她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我没有勇气笑着甩手,不管她今后是尊贵得意还是撞得头破血流。大抵天下的父母都觉得自己对子女的人生负有责任,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总想牵着她的手,搀着她走,希望她一辈子平顺,不要磕磕碰碰。此刻只能无奈地抱着她道:“但是怎么办呢?没办法再把你生成男孩儿了。”

  冬冬发作不出,只能抽抽噎噎。舒嬷嬷挑起一角帘子往里瞧,我朝她点了点头,她便指挥人麻利地收拾残局,并让朱儿捧了盆水进来,绞面巾给冬冬擦脸。等冬冬安静下来,我让东云差人去找了把梯子,架到正房里头,带着她爬到房梁上。

  “额娘,这是找燕巢么?”她疑惑地问。

  我指指气窗外头,道:“看。”

  从这里,可以看到巍峨的紫禁城一部分金碧辉煌的宫殿。

  “宫里大吗?”我问。

  “大。”她答,继而又摇头道,“也不算很大。”

  “这景色很壮观吧?”我笑道,“不过看久了,未免觉得单调。”我们母女两个就趴在那儿,望着不知名的鸟雀,在最近处永和宫正殿黄色的琉璃瓦上蹦跳。胳膊腿酸了,才顺着梯子爬下去。

  “额娘。”冬冬抱住我的腰,嘟着嘴撒娇,“我以后不要跟他们玩了。”

  我玩着她的发髻,问:“哦,那你如何打发时间?”

  “我陪额娘说话。”

  “好。你功课也拉下不少。”

  我站的位置,离皇帝所在的观礼台很远,但好在清静、视野开阔。太液池冰上表演结束已届日暮,其余人都退出冰面,只留下弘晌、弘历和弘暾三位年龄相若的皇孙。侍卫向他们奉上火箭。三箭齐发,从我这个角度看,半暗的天空中如闪烁的流星滑过,精准地命中岸边的柴垛,火焰熊熊燃起,并从山脚一直延伸上去……

  十三家的弘暾表现出色,如果冬冬这孩子能上场的话,应该也不差吧。正出神地想着,却见一个人影轻巧地滑到冰面上,在观礼台正前方站定,而后单膝跪地,似在禀报什么。当那人除下斗篷,露出一身劲装,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冬冬前些日子非要晚上能发光的东西,我让人给她搜罗了些散碎的萤石,没想到她就逐粒给钉在衣服上,那身行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回头一定要嘱咐她离那套衣服远些,那些石头很可能有放射性,偶尔玩玩也就罢了,拿来穿在身上实在不可取。

  “咚咚咚”湖畔响起低沉的鼓声,冬冬踩着鼓点的节奏,在冰面上滑着大圈,绕行三周后紧接几个大步跳跃。她的上衣下摆稍长,也坠着萤石,旋转的时候远看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这个别出心裁的冰上舞蹈,她设计得很好,不论是音乐、道具、服装还是临场发挥,都可打八分以上。可是,唉,冬冬这丫头,总是不甘风头落于人后,真为她担心!

  此时忽然感觉有人靠近,以为是东云寻来,回头一看,发现竟是雍亲王。这种情况,招呼是不必要的,我低头快步避开,没想到他却迎了上来挡住去路。我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顿住步子,等他说明来意。就这样静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开口,也没让开路的意思。

  夜寒逼人,我畏冷忍不住轻搓双手,不料触着右手背上伤痕,疼得吸了口凉气。这小伤真奇怪,冬冬每晚给我擦药,好得也不快,到现在还是黑青的淤痕。从冰面上来的风,刮得脸发疼发麻。他究竟想在这冻人的地方对峙多久?我疑惑地望向他,却发现他盯着我的手出神。我皱眉将手笼进袖子里,他也许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轻咳一声,道:“关于你那弟弟……”

  “李浩怎么了?”我惊问。李浩远在青海,而我只能靠他和十四的来信获得他们的少许消息,而眼前这个人,对前方的情况当然会比我清楚得多。

  他讶异地望着我,道:“我是说李均凭——李溶。”

  听了这话,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我极怕从他那儿听到有关李浩的坏消息。李溶的前鉴让人心惊,总忘不了那日,将他的青瓷骨灰罐交给殷岚,她紧紧抱住,泪流满面。

  “当初我并不知道,谁料后来便……”他逼近半步低声道。

  我打断他:“他死了呢。”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当我抬头望着他的脸,忽然惊觉自己还将他看作当初熟捻的那个人,总忘了他是未来的君主,不久之后便将成为这个国家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即便是现在,“雍亲王”也离携着我的手、温柔地吻我的青年很远了。一直以来不自觉地仗着过往,认为他该给我一分情面。刚才充满怨怼的话,也不过是撒娇吧!其实,我有什么立场要求他?难道就因为我是他不屑承认的弟媳吗?寒气渗入骨髓,心里说不出地难受,大概不仅仅因为羞愧……

  没法再这样面对他,低头躬了躬身便快步离开。走出没几步,就见八福晋站在一株秃柳下,冰冷的目光射在我脸上,看不出喜怒。我停步,在原地戒备地笔直站着。她忽然上前,吓了我一跳,以为她又想赏我一耳光,哪知她只是用力握住我的手,拉着我便走。

  她的手原是暖在手笼里,比起我的十指冰冷不知好了多少,也许就为着那点温热,任她牵着前行。四周夜色茫茫,我恍惚起来,不知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将我带回灯火明亮处,她改挽我的胳膊,轻声说:“你也太不谨慎了!”我没答话,她接着道:“以后别再一个人闷着,闲时便来跟我们妯娌几个说话玩儿。”

  这意思是重新接纳我回到她的社交圈吗?她之前所看到的,足以让她认定我的不知羞耻,依她的个性,怎可能容忍?她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停下脚步,亲昵地理了理我的鬓发,道:“之前的纠葛断了就断了,你如今的身份,可要记得处处小心。”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在她灼灼地注视下点头回道。

  她这才笑着放开我,侍女迎上来,她便带着她的人走了开去。

  我猜一定是老八告诉了她什么吧,否则她怎么肯再跟我说话。其实哪里用这么多人提醒“小心”、“自重”,我和他,往日的美好已被辗得粉碎,如今恐怕还不如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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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版前正文不能放,但会更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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