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弄情 下

　　“云爷，可找到二位了，方才这位白小爷点的红牌在厢房候着，还是小的传她过来作陪？”小厮穿过重重青翠，轻不可闻的脚步踏上小亭，哈腰作揖对夜销道。

　　白鸾专心看着郑倾和柳弄情那头的事态，听得此催命的招呼，便是充耳不闻，头也不曾偏一下，等着看夜销如何收场。

　　却闻得夜销含笑，举重若轻地回应，“不必了，叫她回去歇下吧。”

　　待小厮走远了，白鸾才凑过来，是也弄明白了，夜销拉着自己跑那半晌，完全是在逗弄自己。夜销对这个罪名不大受用，他此次身旁确然没有携带银两，大梦楼也当真没有打白条赊账的规矩，不过是因为，但凡是同郑倾一道前来，夜销的所有开销都由郑倾结算罢了。

　　想来，这郑倾为了柳弄情，也颇花费了些心思，虽在白鸾眼中，是毫无意义的心思。

　　“夜销，再信你一句话，我白鸾就是禽兽变的！”白鸾咬牙切齿，指天发誓。

　　今晚的夜销神色一直是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不甚关心，身旁的一切也已习以为常，只摇着扇戏言一句，“许你原本就是禽兽变的，也不一定。”

　　玄色身姿嵌在幽幽夜色中，却有番灼灼的风雅，亭上四角灯火阑珊，照得白鸾有些意乱神迷。胸口被挖空的地方，似乎有东西跳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刺穿了。

　　白鸾摇摇头，往嘴里塞了快糕点，竖起耳朵听到远处郑倾与柳弄情的对话。若非鸾鸟天生耳朵尖，这些声响，凡人是无法听清楚的。

　　郑倾用袖口温柔擦拭柳弄情唇边的血迹，雪白缎子上殷殷红点，眼前冷冽如冰莲的女子淡漠疏离。忽然擒住了纤白的手腕，郑倾色厉内荏，“你究竟要如何，我对你这许多的情意，当真打动不了你么？柳弄情……”说着，郑倾的手掌覆上身前女子左侧胸脯，字字如落珠，铿锵而哀伤，“我真想剖开来看看，你这里到底有什么不同！”

　　柳弄情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明明故意挺起胸膛向前迎上，身体却散发着强烈的抗拒，唇红齿白不带情绪地张合，言语生冷漠然，她说：“公子想要小女子的命？”

　　身体再挺直些，柔软的峰峦整个没入郑倾的掌心，柳弄情冷笑，如冰山的裂纹，轻淡的言语直逼眼前人的内心，“那便拿去。”

　　郑倾恼怒，手掌揉着她的胸脯，欺身靠近擒住她的身体，又是番激烈的亲吻索取，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索取。

　　“好看么？”夜销摆弄玉杯，瞟向白鸾目光处纠结不清的两人，无趣地问道。

　　白鸾若有所思，认真回道：“此二人前世定有怨结。”

　　“怎么说？”

　　白鸾囫囵吞下糕点，唇上挂着些许碎屑，细细分析起来，“你不是说郑倾对那女子是一见钟情？若非是单单贪图她的美色，那必是有前世的感应。世间轮回非种因便是了果，身边瓜葛之人，看似陌生，实际前世多有牵扯。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非相识却似曾相识，无亲故却莫名想要照护？”

　　夜销认真地想了想，目光忽而暗沉，忽而闪亮如星，夺定道：“有。”

　　“那便是了，或是前世的因，或是今生的结，茫茫人海里，你以为你在寻她，其实她也在寻你。这就是俗世常说的缘。”正说在兴头上，夜销的手掌便伸了过来，掌心半拢，拇指在她唇上划过，轻轻擦去红唇上碍眼的碎屑，指腹温热而微微发炙。

　　白鸾愣了一瞬，急忙甩开夜销的手掌，两只手在唇边下巴处匆匆拍打，确定脸上再无其它，不忿地问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玉杯靠近唇边，夜销挑眉，示意白鸾继续说下去。

　　白鸾却也忘了自己说到什么地方，正苦思寻觅方才的话头，耳朵一尖，又听到了郑倾那头的对话。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的，是它！”郑倾的手掌依旧覆在柳弄情心口处，分明是句情话，因那动作晦涩，声色隐忍，着实有些叫人扼腕痛心的味道。

　　“公子说过，是真心待我，而非为了这副姿容，是吗？”清冷的声音，无悲无喜。

　　郑倾看着她，明眸闪耀，像是要将这副面容，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刻进心底。柳弄情终于笑了，如寸寸逼近眼瞳的冰锥，本是准备好了千般不屑万种嘲讽，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的甜美剔透。

　　抬手除下玉簪，漆黑的长发松松倾泻，衬着夜色流转莹莹柔波，那身姿却固执得满是抗拒。柳弄情反手握住玉簪，尖锐那头抵上自己的脸颊，已然刺破透白的皮肉，溢出一点血痕。

　　郑倾急忙圈紧她的手腕，抑住她手上的所有力道，声色黯哑轻颤：“别刺，疼。”

　　柳弄情冷笑，握着玉簪的指节松开，翠玉落地碎成两段。她顺从地由着郑倾按下自己，在石凳上坐下，细血流过脸颊，触目惊心，又夺人心魄的美。

　　白鸾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猜不透这二人前世究竟会有何种深仇大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郑倾前世对柳弄情定是有所亏欠的，如此才需费尽心力地去报偿，且报而无果。可惜她不是个能预知未来的神仙，算不到这是郑倾最后一次看见柳弄情的容颜。

　　郑倾在柳弄情对面坐下，沉声道：“不知为何是你，又偏偏是你。不知为何爱你，又偏偏爱你。罢了……你不过是想看看我的真心，这有何难，我……早已经备下了。”说着，郑倾从衣袖中取出一粒乳白丹丸，摊开掌心对柳弄情道：“这是云国的毒药，蚀目丸。”

　　抬首，目光穿过亭廊，望眼斜斜悬于天幕的明月，唇弧上挑，郑倾对心上眼前的佳人道：“你的样子我已经记下了。从此……”

　　话音就此落下，白鸾不知道郑倾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只是对他说的丹丸有些兴趣。想来既然是云国的毒药，那夜销多少会知道一些，便问身旁的人：“蚀目丸有何功效？”

　　夜销蓦地抬头，眼中灌注疑惑，简短回答，“双目失明，怎么会问起这个？”

　　“听郑倾同那女子说话，提到此物，他手中便有一粒。”白鸾朝那方向送了送下巴。

　　“你竟然偷听人家。”夜销随口指责。

　　白鸾抿唇，辩解道：“我是大大方方的……”话只说到一半，便见那头的郑倾将手掌靠上嘴唇，将什么东西送了进去，而后手提玉杯仰头一饮而尽，喉头哽动。

　　他对面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漠视一切。

　　啪！

　　玉杯掉落在石桌上，温酒碎成大朵成片的水花，夜销亦看到郑倾的举动，想起白鸾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白鸾反应稍微迟钝了些，看着远处亭中那双璧人，终于惊愕着开口问夜销，“他，吃……吃了？”

　　夜销垂首弹去溅在玄色衣袍上的水珠，一边弹一边说：“这次恐怕是来真的。”

　　“你不过去看看？”白鸾觉得作为朋友，即使是单纯的酒肉朋友，夜销去探望下郑倾也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夜销还在整理自己的衣裳，看来他与郑倾之间的交情已经酒肉到一定程度了，相比起来，竟是她这个陌生人更担心一些。夜销说：“等等，你先听听他们说什么。”

　　白鸾再度将目光投向那亭中，集中了精神生怕错过半个音节。而郑倾端正坐于桌前，一言不发且含着笑容，从白鸾的角度，并不能看清晰他逐渐涣散的黑瞳。

　　柳弄情忽然慌乱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倾眼底的变化，摇头道：“不会的，你骗我，你不可能！”说着，便站起身来，手掌捂着嘴巴几乎落荒而逃，透着昏黄的夜色中，散落的青丝肆意飘荡，顺着她离开的方向，飞絮濛濛。

　　郑倾摇着头，咽下玉杯中的酸楚，自语道：“你便是要个答案，我给了你，却又不信。”

　　夜销与白鸾走过去时，郑倾依旧端坐着，顶上束发的蓝巾飘飘。夜销将手掌按在郑倾肩上，轻叹道：“早知你会如此做，那蚀目丸我定不会交与你。”

　　“我不后悔。”郑倾拂开夜销的手掌，仰头再饮一杯。

　　白鸾兀自绕过圆桌，来到方才柳弄情坐的位置，索性坐下来细看对面郑倾的面容，便见涣散的瞳仁再度凝聚，眼眶边缘溢出累累血痕，汇成两股不息的血泪，顺着秀雅的脸庞滑下。

　　无悲无喜，郑倾说，“我不后悔。”

　　白鸾将手掌抬起来在郑倾面前晃了几晃，被站在一侧的夜销狠狠瞪回去。

　　这么说来，郑倾这就算是……瞎了？

　　忽的想到了什么，华楹仙子说，“你要寻那恩人，从命理推算，当是眼睛有些障碍。具体到什么程度，便看老天手下会否留情了。且是先天有疾，还是后天致成，尽是未知。不过既然与你有恩，便必是有缘的，你大可抱个游山玩水的心思，顺便将我要的无妄魂寻来，其缘分使然，该出现时，那恩人就会自己寻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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