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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部 九


  第二天,第二站,县劳动监察大队。正常工作日,监察大队门前一片寂静。几十辆高贵的宝马不可一世地卧在美国总统林肯的旁边,其中一辆忽闪忽闪的眨着雪亮的眼睛,不知是神经病发作还是对这些不速之客的不屑一顾。大门紧锁。门外有一收发室。收发室有一老头。阿赛瞄了老头一眼,躲到了人群后。

  “你们是来告状的吧。”老头好像未卜先知。

  “老同志,您怎么知道我们是来告状的呢?”老麻笑了。

  “我不但知道你们是来告状的,我还知道你们是什么单位的,XX医院的对不对?”老同志一脸沧桑,刀刻般的皱纹如同苍老的树皮。

  “哎,奇了怪了,”老麻上下打量着老头,“您这是听谁说的呀?”

  “别管我听谁说的,你们要真是因为劳动合同的事情,”老同志眼神迷茫,浑浊的晶体令视线黯淡无光,“我劝你们最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自讨没趣,更别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老同志,”老麻的兴趣像一根根锈迹斑驳的钉在骨缝中间的铁钉,在老头强大的磁场力的作用下鱼贯而出,“你能不能仔细说说,我们为什么是自讨没趣,我们怎么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呢?”

  老头警惕的往门里看了一眼,“孩子们哪,你们此行的目的老汉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今天我就斗胆劝你们几句,和天斗,和地斗,就是别和政府斗。上面的政府是有政策,可下面的政府也会有相应的对策。对策是对付谁的?就是对付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历朝历代,听说过哪个手无寸铁的百姓能斗得过政府?到头来弄得个遍体鳞伤不说,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头再次警惕的往门里看了一眼,“你们还年轻,若是换了我这个年纪,也许就不会这样兴师动众浮躁不安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二十岁的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四十岁的时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六十岁的时候,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全正确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是完全错误的事情,关键在于你的心态,在于你怎么想,你要是总往犄角旮旯里钻,那你这辈子都不会快乐,更不会幸福。”老头第三次警惕的往门里看了一眼,“就拿我来说吧,我给他们看了一辈子大门儿了,要是按照你们的想法,我早就该转正捧上铁饭碗了。可是现在,我不还是得背着个‘更夫’的贱名。贱名是他们给的。可贱名怎么了?凡是贱名的人,活着都特别轻松,一点都不累,就像贱命一样,只能吃五谷杂粮,吃不上鲍鱼和大虾,只能承受老天爷给你的苦难,享受不了齐天洪福。但这就是生活,我们这些人的生活,平淡,自然。就像水一样,它总是静静的流向低处,遇顽石阻路,绕过去,无怨无哀,与世无争。其实啊,我们老百姓,都是水做的呀。”

  “爹,你别说了,”阿赛终于从人堆后面钻了出来,“有你这样打消人家积极性的吗?啊,按你这么说,这天下还没地方讲理去了?”

  “讲理?讲什么理,想讲理回家跟爹讲去。败家孩子,早看见你躲后面了。”老同志难得一见的露出了深刻的笑容,“该说的我可都和你们说了,散了吧。”

  “大爷,”老麻趋步上前,“您说的条条是道儿,句句在理儿,可我们若一味的软弱下去,岂不真成了------”

  “成了什么?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明白什么意思吗?回去吧,这不是说理的地方啊。”阿赛爹叹息不止。

  “爹呀,你可别拿这些大道理填活人了行不行,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些都白说了吗?啊,你看看,你看看我们这些人都被他们给逼成什么样了。把门开开,今天我们是非进去不可。”

  “你们进不去的,别说我不想让你们进去,就是我想让你们进去,也没用啊。”阿赛的爹摊开双手,“我没钥匙。”

  “钥匙呢?”阿赛在父亲身上窸窸窣窣的搜寻着。老同志双臂向上伸直,像是个举手投降的逃犯,“别找了,钥匙早被当官的收起来了。”

  “你是看门的,钥匙不天天在你腰间挂着吗?”阿赛不相信她爹。

  “你呀,你什么时候见爹糊弄过你?”老同志一口痰重重的啐在了地上,“这些王八羔子,早就接到了你们那个XX总公司的通知,这不,大早上一来就锁了门,没收了我的钥匙,别说是你们,爹都进不去。”

  “大爷,你是说他们早就知道信儿了?”老麻恭敬而疑惑的问着。

  “这些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家伙都是一条阴沟里的货色,他们比贼都奸,还能让你们钻了空子?”老同志低声詈骂着。

  “就在这等,把门口围上,他们还能总也不出来?妈的个X的。”难得那些依旧戴着口罩的面具人能出口成脏。

  等吧,不等还有什么办法。反正也累了,二十多人一个挨着一个盘腿打坐,颈背笔直,像一尊尊虔诚的信徒。

  火辣辣的太阳越升越高,越高越热。阿赛抬头时,仿佛看见成车的木炭如同一粒粒不怀好意的黑子疯狂的涌进那个巨大的火炉,激烈的燃烧,释放着足以烧焦万里长城的热量。人们睁着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汗流如雨焦躁不安,后背上裸露着清晰的盐圈,如同穿上了一件没来得及写上‘犯’字的囚服。人们高声怒骂,恨不得将太阳从天上扯下来一脚踢进老鼠洞。

  中午时分,有个鼠头鼠眼的喽啰从大敞四开的窗户探出头瞧了一眼后又缩了回去,像是刺探军情的奸细。不一会儿,监察大队楼下那两个绛红色的棺材般大小的音箱飘出了比棉花还要柔软的催眠曲。不一会儿,监察大队的楼里传来了高低不同声调不一的呼噜声,有的像蛙鸣,有的像鸟啼,有的像猪吃奶,有的像牛反刍,有的像猫叫春,有的像狗发情------

  “啊------啊------嗷------”一阵**的喊叫声破窗而出,飘荡在朗朗烈日下,缠绵在监察大队粗狂而坚硬的铁门前,林肯和宝马们闪烁不停嘶鸣不已。

  “啊------啊------嗷------”静候的人群终于坐不住了,浮想联翩意马心猿。“这是呼噜声吗?”有人蔫声问着,语气暧昧。

  “都把耳朵捂上,谁也别听,监察大队的两只老狗正在交配呢。”阿赛爹的脸像熟透的柿子。

  “啊------啊------大队长------嗷------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啊------嗷------受不了了”

  “妈了个巴子的,这两条老狗怎么还没完了呢。”阿赛爹像一只焦躁的长着翅膀的蝼蛄,在众人前来回晃动。

  “妈的,闭嘴,你想害死老子啊。”随着一声温柔的责骂,交配的讯息戛然而止。

  有人坐不住了,抻着脖子,擦着汗,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可谁也没起来,起来多没面子。

  等啊等,从中午等到下午,从下午又等到下班时间,从下班时间又等到燥气浮动灯火阑珊,直等得地上的人们腰酸背痛、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头昏脑胀。有的站了起来,有的站了起来又蹲下去,有的干脆躺到了地上。大门仍旧紧闭,连个鬼影都没出来过。

  棺材般的音箱放出了朦胧而暧昧的乐曲,刺激着一群快要麻木的人,挑逗着天上一眨一眨的星宿。浓烈而油腻的味道从敞开的窗户上飘出来,从大楼的裂缝中渗出来,从楼下的老鼠洞中逃出来。有白酒的味道,有啤酒的味道,有人头马的味道,有伏特加的味道,有红烧肉的味道,有虎皮肘子的味道,有烤大虾的味道,有孜然牛肉的味道,有鱼香肉丝的味道,有清蒸鲑鱼的味道------味道的后面,有男人和女人的猜拳行令声、喊叫声、咒骂声、奸笑声、挑逗声、放荡声、勾引声、打情骂俏声、吐唾沫声、吐烟头声、啃骨头噎住声、放屁声------

  一场人间罕见的大会餐在人民公仆的乱七八糟的办公楼里,在乱七八糟的声音中,在乱七八糟的味道中拉开帷幕。这些声音,这些味道,像两根无形而狂乱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铁门前的身,抽打着铁门前的心,终于将那最后一点点的容忍抽打得体无完肤,化为齑粉。

  狂野的男人们用干瘪的肚子推搡着铁门;失去理智的女人们用有气无力的臂膀摇晃着铁门;公狼般的老麻用疲惫不堪的下肢踢踏着围墙;母狮般的阿赛用干裂的唇舌诅咒着爹娘;阿赛的爹,用眼睛里就快要熄灭的星火灼烧着里面的流氓。

  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他们睁着大眼睛看着,眨着小眼睛瞧着,用大嘴巴议论着,用小嘴巴猜测着,用幸灾乐祸的心态起着哄,用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煽着风点着火。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歪着、有的斜着、有的爬到了树上,更有甚者,三个年轻人架起了人梯,想要爬上监察大队的围墙,可惜围墙实在是太高,比监狱的还要高,最上面的那个年轻人勉强把半个脑袋探进院里,咋呼着,双手极度兴奋地怕打着围墙的上盖,“干,干,干,干死两个王八蛋再整死几个贪污犯,最好干得公安局不敢抓人法院不敢审判。”

  阿赛爹将身体里积攒了六十多年的全部力量化作了歇斯底里的一声喊叫,“别作了,听我说。”

  人群安静下来,但朦胧而暧昧的乐曲依旧缠绵,乱七八糟的声音依旧持续,乱七八糟的味道依旧缭绕。

  阿赛爹看了一眼阿赛——阿赛汗渍未干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蓬乱的头发打着绺儿夹着树叶落着飞虫,犹如风尘仆仆的女巫——说:“孩子们哪,我实话告诉你们吧,”阿赛爹一指监察大队的大楼,“这里面有六个双开门的冰箱,冰箱里的酒水琳琅满目成排成行;有六个三米长的冰柜,冰柜里的肉类应有尽有天下无双;有六个从五星级酒店挖来的厨师,做饭的手艺能气死小鬼馋死阎王;有六个从菲律宾买来的女佣,服侍人的功夫那真叫个爽爽爽。为啥都是六个?六六大顺啊。他们就是在里面待上个十天半个月的,酒水饭菜都不会重样。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别等了,也别闹了,等到最后也是白等,闹到最后也闹不出什么明堂。”

  “不可能,不——可——能。”阿赛仿佛再次进入癫狂,双手无助的拉扯着铁门,“里面的孙子,你们给我出来!”

  老麻不停地摇晃着头颅,越摇越慢,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一个生锈的辘轳,比碌碡还要重。然后,他停了下来,闭上眼睛,举起双手,在自己的脑袋上使劲的掐呀掐呀掐,足足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不掐了,睁开眼睛,放下手。又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老麻机械的伸伸胳膊,蹬蹬腿,说:“老人家,您的话,你的理儿,我全都懂,但是,我们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没有办法,更没有理由停下来。我就不信他们能缩着脖子窝在里面永远不出来,我就不信这来来往往的政府官员都是睁眼瞎。我的兄弟姐妹们,有想走的,请便,我老麻不挑你们,不想走的,我老麻奉陪到底。”随后,老麻就仰面朝天的躺在了铁门前。

  “大哥,我陪你,”阿赛极其自然地躺到了老麻身边,“妈的,老娘这辈子还没在执政部门的大门前睡过觉呢。不错,听着这辈子没听过的音乐,闻着这辈子没闻过的香味,真不错。”

  “冤家啊,冤家。”阿赛的爹再也无法劝阻,无地自容的关上了收发室的小门。

  慵懒的夜空下,横五竖六的躺着二十几个疲惫的身躯,谁也没走,谁也不能走,不是不好意思走,而是走不动了。夜半时分,看热闹的人们才渐渐撤去。棺材里的音乐变成了摇篮曲,楼里的喧嚣声停止,各种各样的呼噜声再次彼此起伏,似乎是没再听见‘啊—嗷—啊—嗷’的喊叫。躺在地上的二十几人早已摘去了脸上的口罩,再不摘下去就得憋死。一开始还依靠着阿赛爹那一壶杯水车薪的树叶水翻翻身,可后来他们就不动了,像一堆僵硬的尸体,甚至都听不见他们的呼吸。**像魔鬼一样折磨着他们。要是能有一杯水,哪怕是一杯凉水,也能滋润一下干裂的喉咙。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险象环生的社会,这个处在黑暗中的社会,家家户户恨不得天不黑就紧闭门户,上哪儿去找水。会不会有好心人出现呢?能,闭上眼睛,做个梦。

  天上出现了二十几道亮晶晶的白点,那白点飞速下落,轻柔的准确无误的落入他们的口中,甘甜无比有似蜜汁。

  “天呐,老天睁眼了。”阿赛掐了一下干瘪的腮部,疼。她确信,这不是在做梦。

  地上的人一跃而起,随即又躺下去,张大了嘴,“老天爷啊,能不能再给点吃的!”

  奇迹再次出现。天上出现了二十几道亮晶晶的白点,那白点飞速下落,近前时,变成了一根根温度适宜的面条,轻柔的准确无误的落入他们的口中。一根儿,停顿片刻,给他们足够的咀嚼时间,再一根儿,再停顿------

  就这样,在这个心烦意乱的夜晚,他们无不惬意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享受了一顿老天的馈赠。

  第二天一早,二十多人精神倍增信心爆棚的摇晃着铁门,呼天喊地震耳欲聋。但里面依旧无声无息不为所动。

  上班的时间,过往的公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有县衙的、有公安的、有行政执法的、有检查院的、有法院的,卷起一片片灰尘飞进他们的眼里,蹦起一颗颗石子飞进他们的嘴里。估计车里的人都是瞎子,为什么?你猜。

  九点多钟,从南面乌泱泱来了一群人。不一会儿,又从北面乌泱泱来了一群人。不一会儿,又从东面乌泱泱来了一群人。不一会儿,又从西面乌泱泱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足有三四百人。南面的人群里面套着白衬衫,身穿黑色西装,西装左侧兜上戴着徽章,是银行的。北面的人群里面也套着白衬衫,身穿天蓝色西装,西装左侧兜上也戴着徽章,是航空公司的。东面的人群里面套着啥看不着,头戴白色小帽,身穿白色大褂,大褂左侧兜上也戴着标牌,是什么什么医院的。西面的人群里面套着啥也看不着,身穿深蓝色工作服,工作服左右两侧有肩章左,右臂中部有一菱形,上写‘集贤县城市执法’,也就是执法大队的。几伙人凑在一起嘚啵嘚啵嘚,竟然都是同路的,都是身处新的《劳动者和用人单位之间的责任与权益的相关规定》之中,深受用人单位之害,都是来这讨要说法的。

  “这样喊叫肯定是不行,这帮败家玩意,就算你喊破了喉咙,喊吐血,他们也不会理你,和他们作战咱得讲究个方式方法,看我的。”银行一哥们从随身携带的布兜子里掏出一大广播喇叭,看来是有备而来。“喂,喂,喂。”那哥们冲着发音部位喂了三声,没响。叭,叭,叭,拍了三下,“喂,喂。”“喂,喂。”喇叭突然发音,震得近前的一圈人急退了三步。

  “劳动监察大队的领导们请注意,劳动监察大队的领导们请注意了啊,我们是来讨要说法的百姓,我们是来讲理的,不是来闹事的,请你们速速开门接待,速速开门接待啊。”银行的哥们把喇叭口插进了大门的缝隙,条理分明的喊了几句。里面没有任何反应,连原来释放噪音的棺材音响都关闭了。

  “把喇叭给我,我来喊,”航空公司一老大哥接过喇叭,“里面管事的,你们不要慌,更不要害怕,请你们赶紧出来,为我们辨别是非,伸张正义,够则的话,谁都别想平稳着陆,出来,快出来,再不出来后果自负。”里面还是不见动静。高耸的办公大楼像一座伫立在城市中间的墓碑,散发着阴寒之气。几只膘肥体健的老鼠在监察大队的院子里闲庭信步,目中无人。

  “咋地了兄弟,早上没吃饭啊,有气无力的。”执法大队一和老鼠一样膘肥体健的大姐一把夺过喇叭,“喂喂喂,监察大队的孙子们给我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前前后后都是我们的人,你们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再不出了,把你们监察大队砸为平地。”

  里面终于有人出现了。他们像是预感到暴风雨来临一样,一个一个的从窗户里探出头、伸出手,把窗户紧闭。之后,轰的一声,像车轮胎爆裂,像房倒屋塌,像一万个盘子碗碟从十万米高空摔到水泥地面发出的稀里哗啦,巨大的重金属摇滚乐从棺材音响里喷涌而出,声音之大,危害至深,直震得周围十公里以内的树枝摇摇欲坠,树叶像绿色的雪片一样纷纷飘落,直震得鸟妈妈、鸟爸爸、鸟爷爷、鸟奶奶、鸟叔叔、鸟婶婶用翅膀捂住了耳朵,震得鸟巢中上千只雏鸟无辜毙命,震得街上的行人疯狂逃窜,震得飞机偏离了航道,震得太阳瑟瑟发抖------

  “快点跑!”七窍洇血的老麻如同一只丧家犬。他的喊叫没人听见,他自己都听不见。其实不用他喊,几百人早已自顾逃命去了。医院的人跑得比肌肉注射还快。航空公司的人跑得比飞机还快。银行的人跑得比数钱还快。执法大队的人跑得比推土机推倒民房还快。顷刻之间,县劳动监察大队门前空无一人。透过收发室的窗户,兢兢业业的阿赛爹依稀看见那些孙子们个个头上戴着耳包站在办公楼的窗户前,狞笑不止。

  他们胜利了。后来集贤县劳动监察大队在向省劳动监察大队汇报战绩的时候,用的是这样一句话,“他们用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了一群山野草寇。”

  老麻彻底麻了,他双手捂着耳朵,趿拉着一只鞋,另一只鞋丢了,拼命的跑,拼命地逃。大街上人迹罕见,奇观异景随处可见。来不及躲避的老妪将脑袋扎进了装破烂的口袋,两只手拼死拼活的紧攥着袋口。卖酱油的孩童跳进了酱油缸,酱油液面上荡漾着气泡。吆喝糖葫芦的把糖葫芦杆插进了耳朵眼。卖凉糕的把凉糕塞进了耳朵眼。占道摆摊的小商小贩有的把脑袋躲进了驴屁股后面,有的钻进了马裆里。贩狗的后生一手攥着一只狗崽子,紧紧地护住耳朵,受惊的小狗崽下肢蹬崴着后生的脖子,两只前爪胡乱的抓挠着自己的听觉器官。零零碎碎的商品像暴烈的瓦片,遍地皆是,狼藉一片。跑着跑着,前面有一饲料加工站,门前有一堆刚卸车的麦秸秆,老麻一头扎了进去。

  里面有人骂着,“谁呀,别他妈的摸我屁股。”

  老麻听着有人说话,可听不清,耳朵不好使,“你是谁?你说什么?”

  “你是谁?你说什么?”里面的人问。

  “干啥呢,谁挠我脚心?”

  “谁捅我屁股眼?”

  “妈的,说摸我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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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轰隆隆,咔嚓,一个霹雷过后,大雨倾盆而下。人们叫骂着、歪斜着、出溜着,从麦秸堆里爬滚出来,摇头晃脑,抓脸挠耳。雨声、雷声,叫醒了他们的耳朵。

  摇滚乐的声音消失。那两个棺材般的音箱被老天爷的怒吼劈成了碎片。

  三天以后,重整旗鼓的老麻和阿赛拿着状告县劳动监察大队和XX医院的状纸和阿赛爹偷摸送来的朝廷的红头文件带领着经过整合的队伍出现在集贤县XX律师事务所。二十多人只剩下六个,掉队的一部分是因为身心不堪重负,另一部分是对坚持到底彻底失去了信心。红头文件是阿赛爹趁着监察大队的酒徒们烂醉如泥的时候偷出来的,其主要内容就是要求各地用人单位严格执行此次《劳动者和用人单位之间的责任与权益的相关规定》的有关规定,同时要求各级地方政府和职能部门对用人单位严格监督,上面有当朝宰相的亲笔签名。

  进门先交六十元,三十是卫生费,意思是你们这些人太脏,搞乱了事务所的卫生得有人清理,三十是咨询费。负责接待的是一个女律师,二十五六岁,浓妆艳抹下掩盖着掩不住的对穷苦阶层的歧视。女律师草草的看了一眼状纸,翘着二郎腿,得瑟着廉价的肉体,一只手插进鼻孔,抠出黑黢黢一块比黄豆粒还大的鼻屎,手指头一弹,鼻屎准确无误的落入十米开外的垃圾桶,然后用状纸擦擦抠过鼻屎的手指,两手快速揉搓,再一抬手,状纸变成一球状废纸,和鼻屎同居一巢。

  “就你们,想告劳动监察大队?”女律师抠过鼻屎的手指轻柔的掐捏着干瘪的胸脯。

  “律师小姐,这劳动监察大队实在是太过分。”老麻毕恭毕敬的说着。

  “叫谁小姐,叫谁小姐呢?”女律师河东狮吼,“小姐是风月场所的**,是**,你骂我呢?”

  “律师大姐,小民没有知识,不会说话,别见怪。”老麻低声道歉。

  “大姐,叫谁大姐呢,我有那么老吗?”女律师嗔怒拍案。

  “美,美女,”老麻结巴着,“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会容易引起衰老提前啊。”

  “嗯,你说得对,”女律师看着老麻鼓鼓的衣兜,“里面装的什么?”

  老麻早上出来时,图便宜在街上买了点儿快要变质的年糕,还没来得及吃,经女律师这样一问,赶紧拿了出来,“来来来,美女,刚出锅的年糕,趁热吃。”

  女律师接过年糕,一层层剥开包裹的牛皮纸,咧嘴就是一口,将女人的温柔和矜持一口吞下。可能是太热的缘故,也可能是太饿的缘故,反正嘴里的年糕还未经过咀嚼,便被肠胃吸了进去。女律师抻长了脖子嗷嗷了两声,如同一只被烫伤了内脏的母狗。

  “实话告诉你们,这种执法部门不能告。”女律师将剩下的年糕从左手颠到右手,又从右手颠到左手,嘶嘶的吹着,态度有所改变,“知道劳动监察大队是干啥的吗?那是给朝廷增光添彩的一张脸,你告他,那不是打朝廷的嘴巴子嘛,你打朝廷的嘴巴子,那不就相当于打皇上的嘴巴子嘛,你打皇上的嘴巴子,那不就是打自己的嘴巴子嘛,你打自己的嘴巴子,那不就是自己找死嘛。”

  老麻晕晕乎乎被扇了一通嘴巴子,“要按你这样说,这所医院知法犯法,那是不是故意在打朝廷的嘴巴子呢?你看看这个,这可是当朝宰相亲笔签发的执行令。”

  女律师接过红头文件,用眼睛瞥了一下,然后将年糕放在了上面,“你们是不是太幼稚了啊,这东西屁用没有,废纸一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绝对占在理上。”

  “既然占理,你就出面给我们打吧,律师费分文不差,要多少给多少。”阿赛听得有点兴奋。

  “对不起,这官司我们这不能接。”女律师低头又咬了一口年糕。

  “你都说我们有理了,咋还不接呢?”阿赛问。

  “这个嘛,我明告诉你们吧,我们这个律师事务所是你们要告的那所医院的常年法律顾问,就相当于是他们的盾,现在你们要我们拿起自己的矛去刺自己这个盾,你说我们能刺破它吗?”

  老麻等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怎样接这个话。

  “你们可以去别的律师事务所问问。问也白问,没人愿意接这样的官司,也没人敢接这样的官司,谁敢和官府过不去。”女律师站了起来,“走吧,时间到了,再说下去可要加钱了。”

  “可是------”老麻还要再说些什么,女律师已起身离去。但在离去前,她甩下一句话,“看在那块年糕的份上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多找一些人,去县衙门口碰碰运气吧。”

  于是,整整一个礼拜时间,老麻和阿赛上蹿下跳、东奔西跑,联系了执法大队的、航空公司的、银行的、其他医院的共二百多个遭此不幸的同路人,其中还包括自告奋勇前来的几天前还是孕妇但现在是产妇的孙姓女子。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这些个怀抱最后一丝希望的人群坐在了在县衙门前。夕阳西下之际,他们遭到了孔不仁的爪牙王不忠率领的一千多名兵勇的强力清剿。在刀枪剑戟斧钺棍棒的无情摧残下,男男女女们屁滚尿流抱头鼠窜。王不忠还扬言,再敢胡闹者,全家抄斩,寸草不留。

  阿赛搀着老麻,老麻搀着产妇,艰难的行走在集贤县的小路上。一群乌鸦跳跃着蚕食着腐臭的尸体。几只没毛的野狗贪婪的舔舐着冒着热气的粪便。一对黄毛老鼠夫妻站在洞口嬉戏调情。天上,有一只饥饿的苍鹰在盘旋。

  老麻万念俱灰手脚冰凉欲哭无泪。他在想,我是谁?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是对,还是错?哦,他想起来了,他姓唐,名思远。很小的时候,爹爹就教他识字读书,告诉他做人要正,行事要端。可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行事难,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更难。先忍了吧,不忍就得死,忍着,或许还会有机会。他坚信,这个机会早晚会来。

  太阳的一大半已被大地吞没。悲凉的小路上,三个苍老的身影越拉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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