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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臣


  看来高彦颐讲高兴了,又讲述了他听到的一则故事:一个无赖买下了城隍庙东侧的几间空房子,将他买来的几个娇童养在“帘子胡同”(男性妓院),花灯节的晚上,外面人声鼎沸,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青年人进来掏钱买下一个男童。当嫖客与男童“剪烛酚酒,渫亵非礼”,但后来“解褥乃女子也”。这位女狎客与男童一直做到天亮,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磊倒不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小德子却忍不住啧啧称奇,高彦颐瞅了明磊一下,明磊气得狠狠瞪了小德子几眼。明磊就势询问今年可有花灯节,可高彦颐却叹了口气,告诉明磊,“崇祯十三年春天,昭庆寺毁于大火,同年,杭州饥疫流行。即使富户人家也不得不粗茶淡饭,贫苦人家只能煮食蚕茧充饥。灾荒持续了两年,香会也就此消失了。”

  明磊虽然也算走了南,闯了北,但只能算是走马观花,草草的印象却也是南方比北方富足。因为明磊所见:长江以南是宽敞的瓦顶房,而北方是低矮的茅草屋。

  明磊一行来到渡口,看到有成队的游船供人使用,有大批的经营旅游和货栈的商行牙人和有组织的运夫。他们一行很快就被许多招揽游客的商行牙人包围起来,每人都力图游说他上自己的船,结果小德子被这些游说者的嘈杂声分散了注意力,背包也被人偷走了。还好明磊开始以为回到二十一世纪,但很快冷静下来,早就防着这种事,一个健步就劈手夺回了包袱。小偷害怕明磊的魁梧,一溜烟地跑了。

  因为是下午,明磊一行五人上了一条夜船北上太湖沿岸苏州府的吴江县。高彦颐告诉他们,从杭州东行到宁波,可乘船去普陀岛进香,云集的商船日夜往返于杭州、宁波之间。去吴江可乘日船或夜船,而从吴江县到镇江,日行要换六次船。船费镇江以南一个人每20里(11.7公里)2个铜板。

  船只是明代中国的主要运输工具,各种各样的舟船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在得了明磊的小费以后,船伙计热情地对着过往船只指点给他:这是运石头的山船,那是运货物的驳船,这是衙门的巡船还有哨船,那是渡船,明磊乘坐做的是塘船。这些船的大小依桅杆的多少而定,伙计又凑过来说:“二桅载重不超过9千斤,六桅可载重20万斤。”明磊四天里最常见的多是二桅和三桅,而且船只在港口过夜时都几艘系在一起,俨然一个个水上堡垒,说是防盗,看来江南的治安也不算太好。

  明磊急着赶路,路过苏州也没有进去,只是划城而过,却也是“或至二十余里间闾阎扑地,市肆夹路,楼台相望,舳舻接缆”。

  从吴江出发又行了6天,明磊一行终于赶到了镇江。从码头入镇江城南门,向北步行1.5公里抵达西门,来到镇江码头。花二个铜板渡扬子江,过金山寺,就来到江对岸的瓜州城南门的渡口。步行穿过瓜州城来到该城北门,随时跳上一艘游船,沿大运河北上,渡费仅三个铜板,就到达了明磊魂牵梦扰的扬州城。

  茱萸湾位于扬州东北,是运河由北向南进入扬州的第一个码头,明磊出来就看见一座砖石牌坊,耪刻“古茱萸湾”四个大字。明磊看着它,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倩女幽魂》的“澜若寺”。

  明磊一行在六月初四进了扬州城,一共走了11天,算下来平均每天走50公里。说道旅行,明磊心中充满了惊异,在整个时代,任何人都可以在十八个行省内自由自在地旅行,如果携带行李的话,码头上随时可雇到脚夫,每次15个铜板。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会被任何政府官员所打扰,没有人干涉旅行者的行踪,也绝对不会碰到一个警察要他出示身份证。没想到在大明朝可以享受如此的自由!早知这样,徐霞客算什么,干脆自己也写一部《周明磊游记》算了。

  这扬州之名以《禹贡》九州之一的扬州而来,取“州界多水,水波扬也”之意。同行的高彦颐看着明磊四处张望,不觉又开始买弄起来。

  “这扬州城,元末废,太祖辛丑年复,故有新旧两城,城高壕深。”

  “确实,虽不比北京,也远非杭州可比。”

  见明磊很有兴趣,高彦颐更来精神了,

  “城西有蜀冈,东有大运河,南滨长江。东北是艾陵湖,正北是绍伯湖。城外东有万寿镇,西北有上官桥,南有瓜州镇,合称三检司。扬州府万历六年有户14.1216万户,81.78万人口。时至今日,不下百万。”

  明磊听着看着,和北京的庄重比起来,扬州可秀丽、繁华了许多。而且“里中子弟,谓罗绫不足珍,求吴绣宋锦,云嫌驼褐”,就连衣服款式也是未见过的“长裾阔领,宽腰细折”。自己连同高彦颐一律白袍素履,领袖窄紧,衣服式样炯异,走在街上,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这几日下来,两人很是熟聂儿了,明磊很是奇怪高彦颐这样一个讲究时尚的人安能平常处之,高彦颐故作庄重地告诉明磊:

  “教友安守会规,见这当今流行的时样可动了凡心?其实如我等衣着,正可谓标新立异。”

  “我说你小子见这时尚不跟,憋什么好屁呢?”

  好在仁会扬州的教堂就座落在城南文峰塔附近,明磊和高彦颐一路斗嘴就到了。

  仁社的小教堂很不起眼,但里面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什么花哨的摆设。无数烛光和鲜花供奉着救世主大圣像。耶稣身披长袍,头顶圆光,小天使和信徒们环绕着他,虔诚地向他祈福祝祷。

  明磊入乡随俗地跟着诸人拜了拜,偷眼端详左边的圣母像,画得端庄美丽,可能是罗马圣母大教堂所供圣母像的复本,出自一代大画师施乃(Schnee)之手。

  明磊被带到后院,高彦颐才正式给明磊引见夏完淳、邵梅芬、杜登春诸人,这是一群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年青人,穿着和高彦颐差不多,都留着小胡子,说话细声细气地,态度一律的清高自负。现在还指着他们呢,明磊也不计较这些琐事,还是非常上心地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长相、秉性、爱好。午饭吃得很简单,而且全都是素菜,明磊觉得扬州诸公的言谈举止和出家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不知可否娶亲,鼓了鼓勇气,但还是没敢问出口。

  汤若望在明磊走后的日子里就没有好过。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而归,京城人心慌慌,四月二十九,李自成举行了即位大典后,立即率部西撤。离京前下令防火焚烧了宫殿和各城城楼,城中扶老携幼西奔者络绎不绝。五月初二,多尔衮由朝阳门进了北京。清兵进了北京城后,到处圈地、赶人。连汤若望所躲避的宣武门内南堂都让人端了,不仅人被赶出来而且还被丘八爷们命令里头的东西也必须在三天搬出去,否则就要动家伙了!

  于是他想到明磊留下的那值一百两银子的纸,急忙照抄了一份,上书恳请。可能是天主恩赐吧,居然让摄政王多尔衮看到了他的陈条,而多尔衮也大发善心第二天就允许汤若望等人回天主堂住,还勒令士兵不得进入。  这一来,汤若望就和满清的上层搭上关系了,其后几次入宫讲解历法,同时献上了自己制作的天文仪器和世界地图。而这仅仅是他在北京城里走红的开始。

  汤若望现在对明磊是敬若有加,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但回想明磊说过的每一句话,汤若望不禁连连点头“果然,一句顶一万句”。汤若望连忙再次给陈于阶和陈子龙去了书信,告诉他们周明磊有不世之才,上缀着千,下缀着万。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将书信送到杭州仁会总部,再分头送出。所以,明磊才到扬州,已经在金陵进了学,成了一名监生了。杨廷筠被汤若望、陈子龙支使得滴溜儿转,为明磊的事从杭州到金陵,又跑到扬州,真是心有不甘,索性对明磊来个冷处理,只让夏完淳、邵梅芬等速把明磊打发了。

  明磊哪知道未曾谋面,就得罪了仁会的总会长,不过得知自己有了生员的身份,更是对杨廷筠会长心存感激,本来见高彦颐有些不快,被叫出去一会儿回来也不吱声了,对此现在也不在意了。

  夏完淳、邵梅芬自诩复社后起之秀,望族子弟,杨廷筠会长的特派代表,等着将明磊安排妥帖就回杭州复命。在他们眼里,明磊白丁一个,很有些羞与之同列的意思,但连总会长都被汤若望、陈子龙支使,心里只当给了陈子龙的面子,才虚与委蛇,明磊早就看出,只是觉得还是不点破为好,索性一个劲地装傻充楞。

  杜登春是仁会扬州分会的会长,杜家在扬州也算的上书香世家,但家势实在差了许多,杨廷筠只是取他秉性忠厚,待人谦恭,故而也被夏完淳、邵梅芬不齿。杜登春倒是觉得这个周长缨傻乎乎的,简慢地招待也不以为意,不咸不淡地谈话也听不出来。于是大家只略坐了一会儿,便催着明磊换了生员的衣帽,和高彦颐告别,就由杜登春陪着奔赴范府。

  一路上,杜登春向明磊介绍,要去的范府在新城的西北,从范继宗靠大米发家到如今已有近二百年了,在扬州算的上大户人家了。现在的主人范仲则,自号秉斋,有五十岁了,膝下两儿两女,长子范文祺是个贡生,读书在家;长女范氏是马士英亲侄子马奎的正室;次女今年才十岁,次子范文霖今年十三,已经开馆读书。范秉斋现在的正室刘氏是后续的,并非范文祺的生母,膝下只有长女范氏,没有儿子,故此成了一名基督徒,明磊正是通过这层关系才被收留做一名清客。

  “老白赏!”

  明磊不禁大叫。因为清客在明代地位并不高,多为凑趣帮闲,老白赏大概是指老着脸皮,光着身子,身无分文,等着讨赏的意思,明磊能不急吗?杜登春头上见了汗,连忙解劝,先赌咒发誓,

  “这么短的时间,符合明磊条件的只此一家,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了”

  然后解劝明磊道:

  “清客是很有前途的职业,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保证住有院子、仆人,出有马车,是最高级的清客”。

  见明磊不吱声了,杜登春这才擦擦汗,长舒了一口气。

  范府座落在新城花园巷,屋宇正门有五阶青石台阶,上楹有四柱门簪,抱框用石鼓石枕,两侧有栓马桩,门口站着四个家丁,果然有些气势。

  明磊一行从大门经过,右拐进了一条胡同,左首是个垂花角门,也站着三个家丁。见他们过来,其中一个紧跑了过来见礼,随着领明磊他们进了院子。从西跨院穿出来到正堂,一排五间北屋,雕梁画栋,院子很大,东西各有三间厢房,正房、耳房和厢房用抄手廊相通。

  明磊一行被领进东厢房,早有一个四旬开外的贵妇迎了出来,中等个头,身体已经发福,圆圆的脸,没有施脂粉,长得慈眉善目的,但鱼尾纹已经很深,显出老态;头上用珠网速发,下垂珠结宝石数串,用蜜铂镶金缀玛瑙的长钗,身上的锦裙更是华贵无比,身后跟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公子,个子不高,纤细清瘦,白脸膛,细眉朗目,笔直的鼻梁,嘴却不阔,一旒黑黑的短须;头戴宝蓝色蓝瓦式儒生巾,身穿宝蓝色通氅,腰系丝绦,脚下是明磊叫不上名字的式样。

  明磊想到自己终将位居范家之上,初次见面也端起了架子,拿捏好不卑不亢的尺度,只是躬身行礼,并与范文祺也见过礼,也不客气就居东而坐了。杜登春和刘氏、范文祺很熟,大家聊了一会儿,小德子早被领去,一时下人来回禀说老爷书房请见,杜登春也就势和众人一一告辞。大家把他一直送出正院,这才折回进了垂花门。

  范府有三路三进。东西花厅以柏木建造,有木鬲扇及罩。宅后有院,院中有游廊,小池。入园中,  人工凿有水池,池边有轩。绕池可穿入西部,内有假山、老树、青藤。南端为花厅。该园有湖池,临湖有水榭,三面环列湖石,湖石有玲珑之概,正中太湖石山高五六丈,甚奇峭。范文祺指着石峰下的正方形石室介绍,此石室称片石山房,为石涛和尚手笔。明磊就势恭维几句,谁成想这范文祺来了兴致,大谈这是采用分峰叠石的手法,选用了不同颜色的石料,这是春季的山林,这是夏天的荷塘,这是秋日的残阳,这是隆冬的雪狮。明磊嘴上夸着无不形象生动,匠心独运,心里却在骂“再好也比不过颐和园,小了吧唧地,有什么啊”。

  范秉斋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似三秋古月,一双似喜非喜的细眼,一副花白的胡须,头戴酱紫色的四楞逍遥巾,身穿酱紫色对襟员外氅,上绣团花,金线镶边,足蹬粉底皂靴,把自己打扮得象一个在家闲居的官员。坐在庭院里的书桌前,左首摆着几卷书,面前还放着一本打开的,右首摆着砚台和两支毛笔,身边有三个颇有姿容的丫鬟伺候着,一个粗笨的女佣正在煮着茶水的火炉旁扇火。

  明磊现在深深体会到什么叫附庸风雅。书籍、优雅的庭院、考究的家具、精美的陶瓷茶具都在传达着一种雅致,但这些也太过做作了吧!但一想到自己的未来,明磊恨恨心,克制住满心的不屑,给范秉斋跪下,行了晚辈参见长辈的四拜大礼。陈子龙在江南大名鼎鼎,亲自为此人写来荐书,可范秉斋还是看不出明磊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对于不知道的事情正身告明,而且神态自若,看来倒也不是凡夫俗子,只是不知道的也太多了,陈子龙能和他交往吗?范秉斋试探地问了问,明磊索性具实告诉他“自己和大樽(陈子龙的号)素未谋面,只是和北京的汤若望神父熟识,自己的才学不在这些风雅之事上”。

  明磊住在范府东北角的跨院,院子很小,只是一溜三间北房和东西各一间厢房。跨院和左首的院子相通,住着范府的几位管家,那个院子有扇门直接对着外面,而明磊的院子右首就是夹道,不过只是通到二堂,和内院一墙之隔却没有通道。明磊需要通过大管家的院子出门,大管家需要通过明磊的院去前堂,想不熟识都难。

  范府有三位管家,用仁义礼志信起名。大管家叫范守仁,二管家叫范守义,三管家叫范守礼,其中大管家的权利最大。范守仁也就三十五六岁,高大精悍,没有留胡子,最少明磊觉得很精神。明磊有意和他搭讪,又没有什么架子,一来二去俩人很是熟聂。

  六月初七,明磊在来到扬州的第三天,终于见到了阎尔梅。(阎尔梅,字用卿,号古古,自号白耷山人,江苏沛县人,死后私谥为文节。)

  杜登春被明磊磨得没有办法,只得央求夏完淳、邵梅芬去请他们的复社前辈阎尔梅。

  夏完淳、邵梅芬对明磊也有些不满,陈子龙是复社首领级的人物,又对周长缨有恩,明磊只是让小德子写了一封感谢信了事,阎古古(阎尔梅号古古)虽和陈大樽同为崇祯三年的举人,可陈大樽进士出身,现在官居兵科给事中,而阎古古却只是史阁部的幕僚,高下之差何其悬殊。明磊却急慌慌地等着拜见,出银子请客,两人想想就来气。

  其实,这些人哪里会知道,阎尔梅被后人尊称徐州二遗民,单凭他当面骂史可法“竖子固不足与计事’,明磊早就心向往之,认定此人就是自己的张子房、诸葛亮。此次来扬州,主要就是为了这个阎尔梅一人而已。

  五亭桥在蜀冈边上的瘦西湖里,造型独特,桥下四翼十五个桥洞彼此相通,桥心还有一亭曰“吹台”。明代后期流行游宴,明磊他们的酒席就摆在这吹台之上。

  阎尔梅四十岁出头,身材高大,衣着随意,不修边幅,双目有神,也蓄着胡须,最突出的是耳大面白,耳朵不是一般的大,明磊瞅着“难怪阉党骂他白耷,不愧自号白耷山人。”

  阎尔梅是前辈,明磊随着众人行了跪拜之礼,不禁心中大骂: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给人跪下,还分左分右的,这就是礼仪之邦了,王八蛋的规矩!

  一开始,明磊没有搭茬,在一边对照着书中记载,揣摩阎尔梅的性情。阎尔梅饮酒作诗,见这个长缨一声不吭,却是酒到杯干,颇有豪爽之色,与江南之士的温雅很是不同,便有了结交之意。  明磊察言观色,也开始活跃起来,复述崇祯三年主考官杨廷枢对阎尔梅的赞赏“旷逸跌宕,有吐唾四海之气”,接着也不找痕迹地夸奖了复社和其余诸君,大家的兴致一下子被明磊带了起来。明磊不时还讲一讲海外趣闻,天将近晚,众人才尽欢而散。

  临走前,明磊一把拦住阎尔梅,低低的声音说道:

  “现在,清兵全部的精锐都用来围剿闯贼,正是史阁部挥师北进的唯一机会。”说着,明磊不禁摇头叹息,“不过,我观其人,志大才疏,言过其实,必不能敢有此做为。退而求其次,先生还是要劝阁部约束四镇,收拾人心,加紧防卫黄河以南,一旦江北沦陷,金陵势不可守矣!“说着,将沈易安送他的玉佩递给阎尔梅看,”我与沈家有旧,话不能细讲了,改日再登门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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