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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章节50 履历


  [第7章  外传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434节  新章节50履历

  在虞啸卿厉声呵斥下,死啦死啦开始了他所谓的招魂,那些词儿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

  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

  大家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

  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

  于是,大家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人渣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

  那种安静让残影想到了很多,死亡,轮回,甚至他都想起了自己的主体,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是成为一拨黄土,还是凌驾六天之界。不管是哪一种,他终究与自己无缘,本身就是被抛弃的一切,却要在轮回中经历许多。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残影还有些不服——他不觉得自己和主体有差别,不比那些依然留在主体身上的思维情感差。

  如今知道了,不管表现的多么勇敢,不管表现的多么无惧无畏,他都希望有个安宁的环境,陪着自己妻子,伴着自己家人,在安宁祥和的时光中,经历生命的最后旅程。

  有不甘,也有不忿,但是,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可留恋,可抱怨的。

  看到死啦死啦用出了他在缅甸时的招魂模样,人渣们没法不想起他们死的时候,大家想着自己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死了会回各自的家乡,死啦死啦说出那一连串美味的时候,大家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喜欢自己的家乡。

  同时,人渣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自从过了西岸就鸟无音讯,打穿了肺部的他现在埋在哪一处地方;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这里的人都要远。

  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

  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

  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

  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这啥玩意儿这是。”

  “你在我的部队里面搞这套?”虞啸卿的质问让本来就充实着奇异氛围的法庭更压抑。

  “没有。”烦啦替死啦死啦回答道,声音被他压在嗓子眼,很轻,即使是旁边的残影听来,也是絮絮低语。

  阿译反应过来,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说:“对对对,那个,从来都没有过!”

  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

  残影也用肯定的声音说道:“没见过。”

  人渣们也不知道有没有,他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

  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

  “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这人羡慕读书人。以前都是东拼西凑借来书看,还有偷的。”死啦死啦答道。

  “二十五年从戎。一年?”

  “不到一年。委员长不是要新生活嘛,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口号,用的时间比读书还多。民国二十五年时局又紧得很,所以就从了军。”

  “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

  “我说出来师座你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七一四。”

  虞啸卿疑惑的转头看向左手边的唐基,“七一四?”

  唐基显然知道这个军队,努了下嘴,对虞啸卿说:“就是七幺四嘛。啧!”

  见虞啸卿还没是没想起来,死啦死啦无奈的提醒:“……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就守备团。”

  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突然,他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舒出胸口那股闷气的时候靠在椅背后,“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嗯……左右左,各路兄弟来入伙,穿黄皮,背响火,草鞋皮鞋都认可,左右左,左右左,肯玩命就发财多……”死啦死啦唱起他那个曾经的守备团的军歌。

  虞啸卿跟着哼:“分赏银,你和我,吃完米粉有火锅,左右左,左右左,我们桂军票子多。”

  “嚯嚯嚯嚯,哈哈哈哈,嚯嚯嚯……我们的军歌。”

  所有人都瞪着那一对儿,他们现在很像活宝,尽管虞啸卿是绷着脸念白,而死啦死啦哈哈嚯嚯时也全无笑意。

  虞啸卿点评:“着实该死。”

  死啦死啦赞同地说:“烂得拔不出来,连走的心思都没有。唯一好处是现在我们不编口号了,我们没事就打编口号的。后来我想跑,后来也真跑了。要打仗了嘛,不是。识字的升官快,我又上了个军官——特训班。”

  虞啸卿再次有了兴趣,“哪个特训班?”

  死啦死啦再度赧然起来,“前内政部长何健办的。在湖南,就办了两期。”

  虞啸卿于是又再度噎着了,“那个打着坐等升仙的何健?……教些步枪*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

  唐基立刻咳了一声。

  虞啸卿知道有些话不是他能说的,但心底不忿,低声在唐基旁边咬牙切齿的说:“害死很多人呢。”

  死啦死啦“嗯”了一声,说:“不是出来就能升中尉吗。”

  虞啸卿干脆的否决:“没有升这么快的。”

  死啦死啦有些害羞地解释:“那啥……我不是从桂军出来的时候,偷了一驮子货嘛。”

  人渣们脸上都已经有笑纹了,但虞啸卿面沉如水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合理了。”

  死啦死啦接着说:“后来我跟了好多部队,都,都拿不出手。有时候几个月就换个发粮发薪的主。最北是,是到了河南,对,河南,一路败军回来。败到禅达前还在一个新编师吃粮呢,也散了,最后就跟着师座的部队到了缅甸。”

  虞啸卿颇有些悻悻,“我好吃吗?”

  “咱们师啊,出兵的时候有失计议,都散碎着出去。我在上个部队是军需职务,在缅甸也是,我呢,跟祁团副到了缅甸,可到了缅甸大队都走了。祁团副在英国人的机场里被流弹炮炸死了。当时周围的兵都是散着的,英国人不想管,所以我穿了祁团副的衣服。”死啦死啦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什么,旁边的人渣们也知道他想起什么。

  往下的事情是大家共同的遭遇,一个疯子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虞啸卿沉默。所有人都在沉默,刚过去的这场仗跟刚过去的很多仗一样,让人渣们只有沉默。

  “过过领兵的瘾。你能用一驮子什么货,换一个区区的虚衔中尉,想必很有领兵的梦想。”虞啸卿说。

  “是的。”死啦死啦承认道。

  “知道你的罪吗?”

  “我害死一团人。”

  “不止这些。不过其他的想必你也不在意。”虞啸卿看起来简直有点儿惋惜,“我在南天门上给过你成仁的机会,为什么要跑回来?”

  死啦死啦看了看人渣们,“因为我拉回来的人都还没死绝。”他想了想,又说,“不是,假的。我当时在想,再这么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我做过很多孽,但不该死,每个人都一样,我费这么大劲就是想活着回来。”

  “你想的就是活命。”虞啸卿听起来有点儿疲倦,“你精似鬼,你知道一个人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一群。”

  死啦死啦承认:“是的。”

  “你这种人怎么都想活。”

  “是的。”

  虞啸卿点了点头,他现在是一副可以休息了的表情,他的亲随们很会意,他们带下死啦死啦前给他又戴上了手铐。

  虞啸卿看着,并不表示反对。

  烦啦站在一张桌子后,如果这个法庭再正规一点儿,这地方叫证人席。

  “我是学生从军的。”气氛有些压抑,烦啦过了许久才开口说。

  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烦啦又重复了遍,“我是学生从军的。”

  虞啸卿对他的亲随们挥了挥手,他对烦啦是真不怎么待见,指完了自己的亲兵,“他们都是学生兵。张立宪,你哪年跟的我?”

  张立宪站起来,身体站的笔直,答道:“九一八那年。那年我十六岁,记得您当是还是连长。余治和李冰好像是第二年,一二八那年。何书光,是卢沟桥之后。”

  虞啸卿转头看着烦啦,问:“听见了,啊?”

  他的质问声很大,烦啦沉默着。

  他恨这样,但从小就这样——他夸自己强,便有人找来比他强的,他怨自己惨,便有人数落比他惨的。他活他的,没人在比较。

  大家像死啦死啦一样活着,用一把叫自己的尺子量这个世界。

  虞啸卿唤醒烦啦的沉思,“嗳?”

  “我意思是说,我是打学生那工夫就想当兵,满脑子都是抗击日寇,往前冲的景象。后来我真当了兵了,我还真就往前冲了,眼巴前是炮弹炸出来的热气,可忽然冲着冲着就觉么着,说这屁股后边,他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地冒凉风,我就回头一看,好,就剩我老哥一个了,其他人都跟战壕里蒙头乐了。”烦啦说。

  很多人在笑,看起来有很多人熟悉这么个场景,但烦啦没笑,虞啸卿也没笑。

  “后来,我就不冲头里了,谁冲第一个谁壮士,谁冲第二个谁烈士,所以我也不冲第二个,可是总得有人往前冲啊。说再后来,我就当了连副,因为我认识几个字儿,我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在新兵跟前,阵前动员让他们冲头里,让老兵跟后边督战或者补漏——老兵命金贵。

  尤其是打过几仗还没死的,特别金贵。特别是,你跟他认识了,熟了,成兄弟了。新人,基本上都是第一轮就玩儿完,所以你不要认识他,因为他们命贱。打我手上,煽乎上去报销的,不下一百个。

  久了就觉得对不住。所以我就常想,说要能有这么一人,能一直带着我们哥几个一起往前冲、谁都不猜忌谁,该多好啊。可没这人。我们还是跟一块而吵啊骂啊,谁都不服谁,谁都不信谁。我们也勇敢,但我们软弱。一直都没这人。可是现在,师座,我们有这人了,他几乎能把我们哥儿几个从西岸活着带到东岸……”

  虞啸卿打断他,“下去。”

  烦啦愣了一下,他压根没表情,烦啦只好认为自己听错,“后来……”

  “下去。”

  烦啦挣扎着说:“我还没有说完。我想说……”

  虞啸卿又一次打断了烦啦,“无需听你倒完肚子里的稻草,你准备了一肚皮稻草来浪费时间,可什么也说不清。学过点儿什么,对吧?学生兵。你慷慨激昂一趟这里人就活该跟你转?拿惨烈来吓唬我们?把这句话放进你的稻草脑袋——今天要文明,我没带刀,我拿它砍过多少该砍不该砍的人,数不清。我从十七岁砍到三十四岁,不说是怕吓尿了你这样的人。——下去。”

  何书光便来把烦啦往下拖,“下去”,烦啦挣了一下,他愤怒,但是无力。

  “可是我想说的话很多!”

  虞啸卿不理,于是唐基微笑了一下,“年青人,这话呢,说多了就说不清了,还是想好了要说什么再说。”

  烦啦连挣的力气都没了,乖乖地回到了人群中。

  这个角落的人群愕然地看着烦啦,他们失望得无以复加。

  迷龙轻声问他:“你那张挺能说的嘴哪儿去了?”

  “得整死他。他不让我们说话。”烦啦抱在柱子上,一脸不甘。

  人渣们便轻信了并深以为然,脸上出现了深重的忧患,烦啦离开柱子,沮丧地挤过他们,在后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准备了一肚皮说词,可据说那是稻草……最要命的是,它真的是稻草,会轻易地被虞啸卿一挥两段。

  烦啦像个从不练功又起高了音的戏子,想蒙混过最苛刻的看客。大家都虚弱得很,贼能说,可说不清。

  于是烦啦只好像个哄下后台的戏子一样看着人渣们的后背,有时从他们的缝隙中能看见没表情的虞啸卿、和风拂面的唐基和若有所思的陈主任,前两者正拿着名单在自己中间确定下一捆稻草。

  又一捆稻草是郝兽医,老家伙站在证人位上,对了审判席上那阴阴阳阳的眼波,老家伙一脸便秘神情。

  “我……我一直在寻思着呢,我寻思他究竟错在哪里了。他就是刚才,在这里跳大神的那个。人常说,人到五十知天命,我今年都五十六啦,还没有搞清楚这天命啊,再有四年,我也就到耳顺之年啦,我一直在使劲的撸啊顺啊,想把它摆顺了……”老头子猛然激愤起来,“反正我就寻思着,他没有啥错……”

  虞啸卿喝道:“下去。”

  郝兽医和烦啦一样,有些难以看出虞啸卿一层不变的脸真的说了话。“他……”

  虞啸卿没有等他继续说,直接道:“何书光李冰。”

  “有。”二人一同回答。

  “请这位大叔下去。”

  郝兽医坚持不下去,“我想象他那么干啊,我还干不来!”

  人渣们迎着被被何书光几个挟下来的郝兽医,扶着他到人堆后面。

  又一捆稻草蛇屁股站在那跟审判席大眼儿对小眼儿,也许蛇屁股的马步扎得真是很稳,但现在他在簌糠。他只管簌糠绝不说话。

  于是虞啸卿只好歪了头看着他,“嗳?”

  于是蛇屁股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鬼哭狼泣地大叫:“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滚下去!”

  又一捆稻草不辣站那,一脸诚恳衬托着这家伙那种湖南儿佬目无规则的奸诈。

  “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呢。”不辣说。

  “……什么?”

  不辣的湖南音现在着倍加意地浓厚,“他挺厉害的。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喔。他有句话讲得蛮好呢,我找烦了——就是刚才被带下去的王……那个他,托他写了几句话,寄回家去,什么话呢?中华要灭亡,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这回没说“下去”,还问不辣:“哦。你湖南哪扎地方?”

  不辣那一脸阿谀到了欠抽的地步,“宝庆。纸糊的长沙,铁打的宝庆。师座您湖南哪扎地方?搞勿好是扎老乡……”

  “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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