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七 衷肠
我悠悠转醒之际，正巧夙莘师叔来看我。
“你们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发热也发一起去了！”她拨弄开额前的刘海，径直走到我床边，提高音量道。
“一起？”我反问她，声音仍是无力，“紫英也在发热？”
她点头，替我倒了杯热茶，信手递给我后接着道：“想是在寂玄道中感染了风寒。”
我捂着杯子，缓缓点头，犹自呢喃：“我还以为是我传染了他呢……”
夙莘师叔皱眉，往我脑门上弹了一下，愠怒道：“你还想着这些小事，你可知掌门师姐得知你与虚尘等人在山门私斗之事，气急败坏，让你与紫英病好之后去思返谷思过！”
“这几年倒是没去过了。”我不甚在意，“还有些想念思返谷。”
夙莘师叔夺了我握在手中的茶盏，恨铁不成钢一般：“你还在开玩笑。”
“这哪是玩笑？思返谷思过有什么，夙莘师叔从前不也常去？”见她有些真恼了，我忙见好就收，问道：“紫英为何也要去思返谷？”
“他私自下山，按门规也要待三天。”
“他尚未辟谷，年纪又小，况且这又不是他的错。”我皱眉道，“我得去寻着吃食给他。都是那几个好事之徒惹的好事！”
“别想着别人了。”夙莘急道，“你或许要在思返谷待上月余了，之后还要去打扫剑阁。”
“那虚尘他们呢？”我像个刚打完群架的小孩，追问对手的结果。
夙莘无奈道：“他们的事自有掌门师姐定论。静姝，若是平常，你绝不会与他们私斗。”
我沉默。
“他们……可是说什么了？”她追问，含着关心的语气却偏偏让我有些不耐。
我讨厌别人说起大战之事，就像琼华大多数经历过大战的人一样，我们都深深避讳着关于那场大战的所有话语。
“师叔，别问了。”
“……每当别人说起你师父，你都会…”
“师叔不也是一样吗？”我打断她，“前几日也因为掌门的事与其他弟子争执。”
她一愣，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
“是啊……”她点头，“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道歉，她却急匆匆离开了。
很多人在你生命中都是过客，或许你曾与她要好，但时间向来热衷于冲散人们的激情，她终将离去。
我早已知结果，往好处想，至少我比他人能做好更多的心理准备。
夙莘师叔离开琼华派，就是因为与弟子争执。
……
天静澈透蓝，云清淡绻绻，壁上藤曼茂盛盈绿，枕下青草也柔软清香，实在是让人心旷神怡还昏昏欲睡。
但我的师弟，未来琼华之星的慕容紫英，正端坐在一棵老树下一言不发。
我神色倦倦：“紫英师弟，来睡一觉吧。”
慕容紫英：“……”
我躺着换了个姿势，又继续道：“你刚来琼华时我就为你介绍过此处了，这儿实在不失为琼华派中的一块宝地。”
他有些气闷地开口，似乎觉得我不可理喻：“静姝师姐，这里是思返谷，是犯错弟子思过的地方。”
“你可觉得你有错？”我神色未变，闭上了眼准备睡觉。
“……既来了思返谷，便该静心思过，不应懈怠。”
“你唯一的错大概就是听信了小人的话。”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太过鲁莽……不过那天的情况，我们也算是半斤八两了。”
他似乎有话想说。
我见他犹豫，便又再开口：“别人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是百步还好意思笑五十步。”
“……师姐病时，一直在说梦话。”他抬头看我，语气淡淡的，“自紫英认识师姐以来，师姐几乎没有笑容。紫英私以为，与师姐的梦话有关，也因此那天师姐会与虚尘师兄打斗。”
我的瞳孔微缩，顿了一会后故意扯出笑容道：“我自幼便不爱笑，并不是别的缘故，与我的梦话没什么干系的。不过……”
我看着他：“不过，我说什么梦话了？”
“……与玄震师伯有关。”他见我神色有变，又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为天青之人，师姐似乎喊他师叔，但紫英从未在派中听过此人。”
我仍在笑：“许是你听错了。至于我师父，想是梦见他了…”
“此为师姐心中郁结，紫英不敢多言。”他垂眼道，“但郁结难除，对身体又有害无益……”
“好了好了。”我打断他，示意他看向旁边的青苔翠壁，“不说这个了，你多看看这片绿壁，对视力有好处。”
虽然思返谷整个都是绿的。
“好了，我要睡了，你也快些睡吧。”
“……”
我现在明白夙莘师叔为什么说小时候的紫英可爱了，他虽不会追着我要糖吃，但这时的他稳重又关心别人，比起他长大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好多了。
不过他为什么不追着我要糖吃？
我太凶了么？
……
漫天星辰，正有流星划过。
夜幕之间，如同落进满是流萤的画布，惊扰了静谧的画，却偏无声无息，透出一种动静结合，诡秘的美感。
繁星，耀夜虫，和仍垂头不语的紫英。
我：“……”
紫英不会真的思过一下午了吧？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紫英，想必已是戌时，休息吧。”
他看了我一眼，默默地递过一杯凉茶。
我一愣，瞪大眼睛看他。
“是夙莘师叔送来的。”他解释道。
我刚睡醒，还有些发懵，只点点头，哦了一声。
接过凉茶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发现他的手指冰凉。
思返谷的优点是风景宜人，缺点是夜里凉的吓人。
我看了紫英一眼，轻轻问他：“将手给我，我为你传功驱寒可好？”
他沉默了，微不可察地往后移了一点。但我突然就细心地惊人，发现了这点，便将他的手拽到我手心里，为他驱寒。
开玩笑，紫英现在身子还弱，先前还发了烧，刚入门又没学什么心法，寒气入了体可是很容易生病的。
他挣了一下，但没挣开，便由着我牵着手。
我看着思返谷里流萤遍地，恍若仙境，诗性大发，便背起诗来。
“遥夜泛清瑟，西风生翠萝。残萤栖玉露，早雁拂金河。”
“残萤？”紫英出声，“流萤漫天，甚是壮观。”
我不明白一向听话的紫英为什么要和我唱反调。我不满地看着他，却发现小小地他正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遍地的萤火虫，表情肃穆。
虽不知道有什么好肃穆的，但觉得这样认真的他还挺可爱的。
“已是深秋，只是琼华向来四季如春，流萤不能分辨季节，便仍旧漫天而舞。”我轻道，也随着他看着壮丽的萤虫之舞。
……
夜幕下的星辰与流萤相交汇，不远处的参天古树被渡上一层银辉，与云雾交织，如梦如幻，让人分不清这是凡尘还是仙境。
我仿佛透过这层光影看见了青峦峰，看见了自己与天青师叔，站在崖边，眺望远方。
“大战临近那会，你最爱往卷云台跑，那儿也是云雾缭绕，只是风大到让人站立不住。”云天青轻笑一声，回头看我。
我也微笑，递了一壶酒给他：“那儿清净，还能望见昆仑诸峰。秀丽江河，一览无余。”
“胡扯。”他哈哈大笑，接过酒便就着壶嘴喝了两口，“那儿全是云，什么也看不见，最多看见几处峰头。”
他回头看远处：“这里还好些呢，起码看得到对面山上的老树。”
“昔日在思返谷内，你也爱盯着那几棵树看。”我拿着酒杯满上一杯，独自饮酌。
他闻言看向我，篝火映着他半边脸庞，他的瞳孔中似盛着星光无数。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但他只是又看向我身后。
我身后的石沉溪洞。
他指着那处：“我过世后，会同夙玉一起葬在那里。”
我张口欲言，最后却顿了好一会：“……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他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本以为你会说什么伤感的话，结果竟是问这个。”
我也随着他的笑容微微扯动嘴角：“你早已寒气入体，病入膏肓。既已命定，我又何须伤感。”
“确实如此。”他点点头，“没什么好伤感的，我已决定在鬼界等师兄，你阳寿尽时，便可来陪我。”
“谁要陪你？”我又倒了一杯酒，“你……现在就决定要等玄霄了？”
“不现在决定等到何时？毕竟我与夙玉……欠了一条命。”他停顿了一会，“静姝，你最好修成仙人，永远别来见我才好。”
我见他酒壶已空，便又递了杯酒给他。
“放心，我去找你时，定不会是死后。”
“还想着肉身之躯入鬼界？”他接过酒却没喝。
“有何不可。”我看着他，“我会去鬼界的，你若见到……我师父，代我向他问好。”
他凝视了我一会，笑着一饮而尽。
“像是回到了思返谷，你我席地而坐，对影相酌。”
“然后被玄霄师叔或者夙瑶师叔抓到，又多待上几天。”我接口道。
他轻轻点头，想要说话，却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天青师叔！”我扶住他，一边招呼天河过来，一起将他抬进屋里。
……
两天后的清晨，天河还没醒。
云天青的脸色异常苍白，嘴唇青紫，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不语地扶着他。
走到石沉溪洞的入口时，他轻轻将我推开，想要一个人进去。
我没忍住心中苦涩伤感，喊住了他：“天青师叔！”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我们昨日已约定好，今日不交谈的。”
我没有理睬他的话，只自顾自说道："望你日后……千万保重。"
他轻笑一声：“傻姑娘，老子都要成鬼魂了，还有什么需要保重的。”
“……”我在他身后，只觉眼睛酸涩。
“夙汐师妹曾说，从前在琼华，只有我与她同你交好。”他往洞口走去，“你算作她的知心好友，其实与我来说也是一样。”
他突然转过头：“不过说实话，我们应算是狐朋狗友。”
我：“……”
“静姝，我最欣赏的便是你的情义。”
“情之一字，不过一种气节。”
“……你在琼华久了，说话越来越像那些冥顽不化的老长老了。”
“你在青峦峰久了，说话越来越像那些吊睛白老虎了。”
他噗嗤笑出声来，又顿了一会道：“今日离去凡尘琐事，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天河。”
他忍住没有望向那座小木屋。
“以后就拜托你多看着些他了。”
我冲他点头。
他一拱手，一如多年前。
“如此，珍重。”
“……珍重。”
我望着他的背影，清晨的风吹鼓了他的衣袖，却使他的人看起来消瘦不少。
他苍青色的发被风吹得凌乱，偏偏看上去是他特有的风骨。
我在他身后轻声念道：“石沉溪洞，洞悉尘世……世上可真有参透尘世之人？”
……
“紫英，你觉得这世上真有参透尘世的人么？”我枕着青草，望着天际璀璨的星辰。
“凡尘复杂，六界纷乱，若真有参透凡尘的人，想必也是千万人之一二。”
“要我说，是一个都没有。”我翻了身，不再看星辰，也不再与紫英对视。“我便认识一对夫妻，都是极为透通之人，却仍为情所困，参不透这世间种种。”
“可若是没有洞悉尘世之人，怎能得道成仙。”
“仙人哪有真的没有七情六欲。”我反驳他，“凡人成仙，多数还是以悟性和修为得道。只是清修之路，往往要以清心寡欲为代价，人们自然便说洞悉尘世，明了七情六欲乃是累赘，才可得道飞升。”
他似乎开始沉思。
我一时感慨，只自言自语：“你一向看得通透，玄霄忙着复仇飞升，你却要在鬼界等他千百年。”
你们真的没有□□吗？
“你早应明白以他资质，假以时日必然飞升，却仍做出这样的决定。若是…若是你不为夙玉驱寒，或许也会得道成仙呢？”
紫英看向我：“师姐在自言自语什么？”
我目光微凝，愣了一会，突然对他说：“从前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有心事吗？”
他沉默了一会以后缓缓点头，神情认真。
“是因为我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逝世了。”
“……师姐。”
“天意如此，当初相聚在一起的人，早已走到尽头。”我背对着他，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如今想来，竟只剩下三人。”
多年前弦歌台上，把酒言欢的少年们，最终还是背负着宿命，反目成仇。
紫英似乎想要开口，但我打断了他。
“好了，我要睡了，你也快些睡吧。”
“……两个时辰前，师姐说过同样的话了。”
“…天色已晚，正是酣眠之时。”
“……”
其实我是睡不着的，刚睡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缓一会。
但我佯装闭着眼睛，只是闭上眼往日之事便悉数跃然眼前。
于是我开始像一个学霸一样开始回忆咒语心法。
很快我便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走到我身旁，在我面前放下一盏凉茶。
忍冬的清香四溢，宁神安远。
我凭着最后一丝意识道了声谢，却感觉身旁的人加快步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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