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二 温情
承天剑台，冰火交融。
我手中拿着烧红的剑胚，热气蒸腾，水雾升起，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静姝小师姐，剑炼得如何了？”他着广袖白袍，身量高大，声音含着几分笑意。
我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虚止？”
……
他沉默，我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是有多蠢。
我仍有些错愕的开口：“…怎么突然叫我小师姐了，虚珏。”
七年前，我与虚止第一次见面，他好奇地问夙瑶师叔这里怎么会有个小师妹，我严肃地告诉他我是他的师姐后，他不情不愿地喊了我一声“小师姐”。
接着就被夙瑶师叔板着脸教训了一顿，以“太过失礼”为由，进了思返谷。
三年过后，他依然叫我“小师姐”，只有在夙瑶师叔和长老面前才老老实实喊我“静姝师姐”。
可谁能想到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小师姐”呢？
虚珏咳了一声，扯出一个笑容：“看你小小一个，觉得可爱，顺嘴喊的……师姐不会怪罪吧？”
小小的……可爱……
我作势要将手中的剑胚往他身上扔。
“师姐，我认错！”他往一边躲，摸了摸发髻，又凑了过来：“这是替我铸的剑？真好看。”
我无奈：“只有一个轮廓，好看什么？”
他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只递给我一袋桂花糕，顺手将剑胚接过，放进冷却池中。
“我来的路上遇见宗炼长老和玄霁师伯了，玄霁师伯让我转告你，铁剑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你可以歇息几日。”
我接过那袋桂花糕，略微沉吟：“意思是可以专心帮你铸剑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否认，“师姐这一个月来都没怎么休息，铸剑的事可以慢慢来。明日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我微微勾起唇角：“同你开个玩笑而已。”
“我自然知道师姐是开玩笑……等等，静姝师姐，你要去哪儿？”
我头也没回：“去找掌门。”
“静姝师姐，这才刚闲下来，你就要去找事做？”
我没理会他。
前月刚回琼华，玄霁师叔就告诉我，琼华打算招收一批新的弟子，让我同他一起备些武器。
于是忙了月余，连下山去看紫英的时间都没有，让我生出些愧疚感。
所幸托夙莘师叔帮我带的书她都带来了，等我可以去看紫英的时候，就可以直接给他了。
我本想让夙莘师叔去陪陪他，但派里忙起来，夙莘师叔显然也没闲到哪里去，只好作罢。
如今我准备去找夙瑶师叔，就是想要问问她，这批弟子是不是包括紫英，我需不需要去接他。
……
只是问出来的结果实在让我太意外。
“我早已说过，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情！那孩子机缘未到，暂不可上山！”
我有些愣，有些忍不住：“其他人都能拜入琼华，为何紫英不能，他不是宗炼长老指名的弟子吗？”
夙瑶师叔冷着脸：“静姝，这是你向本座说话的态度吗？”
我沉默了一会，拱手行礼：“静姝失礼，请掌门责罚。”
她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你为何对一个孩子那么上心？”她问我，语气冷淡。
为什么？因为他是主角？因为他还很小？因为我喜欢小正太？
我被自己的想法一噎，愣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回答，只得沉默。
空气中的寂静带着自四年前越来越难以想象的尴尬，琼华大战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和夙瑶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毕竟她是同师父从小一起长大的玄字辈大师姐，是我一直依赖着的好师叔。
时光为什么会把人变成这样？
她放不下仇恨，我放不下执念，我们都守着一个已经故去的人，却越来越道不同不相为谋。
离下一次幻暝经过，还有十五年，而她早就开始布网。她从未放弃过找寻望舒，也从未放弃过报仇雪恨。
我不该来问她，因为她已经是琼华掌门了，同游戏中的那个掌门毫无差别。
但她回答了我：“…他要上山，或许还得等上几年。”
……几年？！我震惊。
“为什么要几年？”我脱口而出。
他还这么小，就要让他上山，上了山却被告知还得在山门口蹲个几年才能进去拜师学艺？
“……退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我沉默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确实同我无关。
我不是紫英的亲人，我没有立场在这里同夙瑶师叔辩解。
我有些恍惚，往琼华宫外走时，看见山门口站了两个寻仙问道的年轻人，想到正在白灏道上的紫英，心里有些异样。
我还得去看紫英，一个月前我就对他许诺过的。我先去剑舞坪拿了要带给他的书，正要往山门走的时候遇上了玄霁师叔。
他看上去面色苍白，但头发和衣服打理得一丝不苟，笑起来一如往常温暖。
自琼华大战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
“你是去看紫英？”他轻声问道。
我诧异地看着他，拱手行礼，但因手上抱着书，看起来有些奇怪。
“是。”
他点了点头，替我托住快要掉下去的书，顺便看了一会。
“《道德经》？静姝，他才四岁，你让他看这个？”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不了我念给他听，古时候的孩子启蒙教育不都是这样摇头晃脑的背吗？
我脑海里突然蹦出紫英扎着总角，摇头晃脑地读《道德经》的画面？
……太美。
我微微收紧握着书的手，问面前微笑着的男子：“玄霁师叔既然知道紫英，可有去看过他？”
“我不方便去见他，你与他同辈，年岁差不多，由你去探望更妥当。”
……等等，年岁差不多？！
我嘴角有点抽动：“玄霁师叔，我就要十五了。”
不，其实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我爹娘一个是魔一个是神，就问你怕不怕。
“咦？”他有些吃惊，凑近了一点看我，“我怎么记得你还未及金钗？那个总同你在一起的外门弟子虚珏，看上去倒是长你许多。”
我选择离开：“师叔，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去看紫英，下次再谈吧。”
虚珏和我差不多大，他是男孩，长得比我高不很正常吗？
我不就是发育的晚点，我腹诽。
走着走着脚步却顿了下来，一百多年，我才长到十来岁的样子，万一以后还是这样呢？
我加快脚步，内心只有一句话能够自我安慰了——稍安勿躁，只是时机未到而已，我就不信十多年后我还是个萝卜头。
……
垂髫小儿，三两成群，或追逐，或打闹。
紫英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低头看书，枫叶落在了书的扉页上，他一动不动。
很显然，他没在看书。
但他依旧与周围的人或事格格不入。
我想起初见他时，他一脸小大人的模样，讲起诗书来头头是道。就算他不修仙，凭他的天资聪颖，也能有一番大成就。
我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将这些书给他了。我得把这些书藏起来，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术咒能使的。隐身术只能隐人，除此之外能隐形的术咒我只会一个，就是将剑带在身侧的那个法术。
让书本漂浮起来，隐藏在周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我决定试一试，于是我蹲在一棵枫树后，开始念诀。
书本很容易地漂浮了起来，但当我念到隐形部分的时候，那些原本很听话的书突然炸了开来，一股脑地飞上了天，又散成纸页飘落了下来。
漫天飞舞的暖黄书页中，紫英抬起头来，先是震惊，紧接着看到了我，又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无法理解，又像是有些想笑。
我猛然想起七年前的傍晚，我抱着师父痛哭流涕，欣喜他为我铸了蕴华，他教我如何将剑隐在周身，并告诫我“此咒术同隐身术有很大区别，不可用于其他物品上”。
几个孩子听到动静，都往这边跑来，因为看见漫天散落的纸张而莫名兴奋，欢呼雀跃。
我沉默了一会，看着紫英，对他说：“今日特来监督你锻炼身体，把这些书页捡起来吧。”
紫英：“……”
星空满天，我弯腰拾起视线中最后一张书页，借着星光看清了上面的几行字。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
没懂，懂了也和我没关系。
紫英也收拾完了，正在不远处看着我。
说是让他收拾，但我怎么好意思，面子我是要留住的，行动上亏欠了别人也是要还的。
所以，虽然我断定他看不出我是施法失败，但由于他也帮我清理了事故现场，我决定……给他讲故事作为补偿。
我微微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失败了。因为旁边那堆被石头压住的纸张太碍眼了。
“紫英，过来。”我放轻声音，“一个月没来看你，我很抱歉。”
他彬彬有礼地回复道：“没关系。”
于是……
冷场了。
他低着头，我也低着头。
“不如……”我再次开口，将木凳拉到他身后，示意他坐下，自己又去搬了个凳子，方才继续，“我给你讲故事？”
紫英没说话。
我当他默认了，兴冲冲地打算开口，却发现我根本没有可以讲给他听的故事。
孔融让梨？孔融让梨？孔融让梨？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
还是孔融让梨吧。
“从前，有个人，他叫孔融……”
紫英不为所动。
“他发现盘子里的梨子有大有小……”
紫英没有表示。
“因此他选择了最小的那个梨子……”
紫英依旧没说一句话。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的口才不是一般的差。
在我绞尽脑汁，几乎用尽毕生所学的词汇，企图让故事更加生动形象之后。
我发现紫英的脸色一直惨兮兮的。
不喜欢？
我问他，他摇头。
夜里有些冷，瀑布带来的风吹在身上发凉。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
“紫英，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没说话。
我伸手捂住他额头，发烫。
几片枫叶被风卷起，顺势落在我和他的头上和手上。我轻轻拨开，想要把他抱进屋里，他却腾地站起，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走。
我在他身后扶他，他的脚步虚浮无力，紧抿的唇发白，显然病了。
我沉默地将他扶到床上，他依旧没说话，或者是没力气说话了，或者是……生我气了？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你自己也不知道发热了吗？”我轻声问他。
我想往他身上施两个雨润，又觉不妥。我不懂医术，只好求助隔壁的村长，若是他有药自然最好，我也可以上山找……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因为我想起，我唯一认识的会帮助我的医师——夙汐师叔，早就离开了。
“村长！村长伯伯，请开门！”我急切地叩门，心急如焚。
紫英就在对门，我一眼就能看见躺在床上的他，此时他没有闭上眼睛，正歪着头看我。
他歪着头是因为我扶他上床的时候不小心碰歪了他的枕头，而他连把枕头扶正的力气也没有。
我真是一点也不会照顾人，我早就知道他身子虚，就不应该满不在乎地让他帮我捡地上散落的纸页，更不应该硬拖着他在外面听我讲无聊的故事。
老村长沙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刚醒来的沙哑，细声问着：“出什么事儿啦？”
我急得咳了两声：“紫英发热，村长这里可有退烧清热的药物？”
他微微皱眉，点了点头。
“那孩子上山以来，已经病了三次，这是第四次了。”
我一愣，下意识向紫英看去。
那苍白稚嫩的孩子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唇色发白，黑色的发被微汗打湿了一些，显得有点凌乱。
老村长往里屋去拿药，我掏出手帕，舀了水打湿帕子后，进了紫英屋里，将手帕轻轻地盖在他额头上。
他闭着眼睛，嘴唇发白。我抓着他的手，只觉得十分自责。
是夜，星空闪烁，窗外月光撒在床沿，虽微弱，渺茫，却深刻地印在我心中。
我听见紫英轻声呢喃，呼唤着他爹娘，村长将药搁在床边，我一点一点地喂给他，折腾到半夜，他的精神才好了许多。
“静姝姐姐。”
夜半时分，我本想离开，紫英突然叫住我。
我回头看他。
“上次姐姐受得伤，可好全了？”
“早就好了。”我回答道，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紫英，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习惯。”他咳了一声，我刚想让他睡下，他又道：“姐姐是怎么受得伤呢？”
“……被妖怪伤的，没什么大碍。”
“紫英若能拜入琼华，定要维护天下安康，斩妖除魔。”
“好志向，不过万物都有善恶之分，你不会好妖坏妖都杀吧？”
他沉默了一会，尝试开口：“这世上有好妖吗？”
我一愣，突然想到多年前云天青问我“你认为妖类不分善恶，都应斩杀吗？”
我是怎么回答的？因果报应，弱肉强食，谁弱谁就该被杀。
多年后，我面对尚幼的紫英，却改变了我的回答。
“当然有，紫英，人分善恶，妖肯定也分善恶呀。”我抿了抿唇。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我什么也不懂，没有负担，没有责任，靠着一腔孤勇，不管不顾地说一个任性的答案。
可如今我知道自己是神魔之子，知道紫英未来可能就要信奉琼华的“妖必杀”原则，我还可能不管不顾地对他说“弱肉强食，你开心就好。”这种话吗？
这种回答如今看来就像笑话。
“那静姝姐姐一定是被恶妖所伤了。”他看着我，在等我的回答。
我顿了一会，点了点头，决定告诉他那个对他来说太不公平的答案：“紫英，你可能要在这里久住了……”
他沉默。
“我问了掌门，她说时机未到，可能……”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他说：“为什么？”
终于像个小孩子了，这不开心的语气。
我瞥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你别不开心，先睡吧，我也不知道原因。”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替他捻好被角：“安心养病，我明日再来看你……我也不知道原因，这里灵气充裕，很适合你养身子。”
他抿着唇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在我准备扣上门离开的时候，他终于小声开口，向我道别。
“静姝姐姐再见。”
我轻轻关好门，往窗户里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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