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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6.第556章 名解真谛


  不可思议。

  若非是此刻亲眼所见,更有月影在侧, 颠倒真人简直不敢相信此时此地竟然还有第四人, 且尾随了他们一路,而他们还未有半分察觉!

  同境界的修士绝对做不到!

  这女修何许人也?

  坐在那棋盘后, 柳琴旁, 颠倒真人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几分呆滞。

  而一旁的负剑生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的目光落在见愁身上。

  隔着这被月光照得朦胧的雾气, 他能清楚地窥见对方的身形,可以说是素未谋面, 可这一身冷艳淡泊的气度,却是叫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先前城墙下那女修。

  她此刻立在这里,是半点都没掩盖自己真实的修为,所以那一点贫瘠的仙力,就变得无比明显。

  而在不久前, 负剑生神识扫过时,也发现过这样一个人。

  但那时,那女修不是如此形貌。

  负剑生心底了然后,两道微皱的眉, 便也渐渐舒展开了, 他对人没有恶意,既然月影都邀这女修坐下, 他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才一低眉,另一个细节又冒了上来。

  诡谲!

  不想则已,一想实在叫人惊出一身冷汗!

  且不说这女修修为如何诡异, 她先前分明还在城墙下,而他们离开时,立斜阳已然封锁了整个昊天星域!便是圣仙境界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封锁,她怎么就能与他们一道,出现在此地?

  负剑生与颠倒真人是都还不知道那城墙下发生的事情,若是知道,就不止觉得诡谲那么简单了,恐怕此刻见了见愁,都要惊出一身冷汗来!

  最镇定的,当属月影了。

  人从月下高山飞落时,只见他穿了一身的白,待此刻静立在山上时,才发现这一身白都是雪白的鸿羽织成。

  若说负剑生是一身返璞归真,那他便是一身飘逸卓绝。

  其五官亦给人一种幻梦般的感觉,一眼过去似乎看得真切了,深黑的瞳孔里隐约有幽微的紫光。但移开目光又全忘掉,只记得那种什么也不准确的朦胧,像是行走在一场弥天大雾之中,喝了三五斤好酒。唯一能记得清晰的,只是他右侧眉尖上一颗痣。

  见愁自是一路跟着负剑生与颠倒真人来的,也知道他们要来拜访一位叫做“月影”的朋友,但并没有想到自己立刻就会被人识破。

  此时打量了他们三人片刻,她并未掩饰自己来意。

  当下只略一欠身,道:“先才于江南岸城墙下得闻两位道友提及‘荒域’,对此颇感兴趣,所以冒昧随行而至,还望见谅。”

  荒域?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颠倒真人的目光中已出现了一片的惊疑:要知道当时负剑生说话,可没让城墙下头的人听见,这女修偏偏听了个清楚!

  敢情真厉害的在下头坐着呢!

  是他久不问世事,不知道上墟竟出了如此厉害的人物?

  颠倒真人不由将目光递向了负剑生。

  负剑生大约明白他意思,只微微向他一摇头。

  偌大上墟,虽然广阔,可修士们的本事也不小。厉害的修士即便是不理俗事,也不至于寂寂无闻。但凡提到,多少都有点人记得。

  更何况,负剑生是圣仙了。

  在他的印象中,上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名厉害的女修,反倒像是刚冒出来的。

  月影一笑,道:“在下月影,是这上墟仙界一闲人。这两位乃是在下几百年前交下的朋友,抱琴的这位唤作颠倒真人,没背剑的这位唤作负剑生。”

  这是在报家门了。

  见愁既然来到此处,又在月影戳破后现身出来,便没打算再隐匿自己的行迹,索性坦荡道:“在下见愁,来自元始界中。”

  见愁!

  竟然是那名十死令上的女修!

  这家门一报,实在非同小可,简直在一瞬间颠覆了他们原有的认知!

  那十死令的事情,因为崖山的明令和插手,在数年前闹了个沸沸扬扬,颠倒真人与负剑生都是清楚的。

  但谁也没有怀疑过这十死令的真假。

  也就是说,所有人在看过十死令之后,绝不会觉得这十死令要杀的女修会是一个修为恐怖的大能!

  毕竟她才刚刚飞升啊。

  然而此刻,这表面看上去修为低微的女修,就这么站在他们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了他们一路,然后坦荡荡地道出了自己的来处与名姓……

  半点不带担心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们都是圣仙,这所谓的十死令对他们来说半点吸引力都没有,她承认自己是见愁也无任何坏处。

  几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生出了点自己的猜测,但又觉得这女修行事颇有些不俗之处,大摇大摆现身,先前还跟那一群要杀她的人一道,坐在城墙下面,无论胆气还是实力,都让人有心折之感。

  不过喝酒闲话罢了,也不介意多一个人。

  他们遂请了见愁,一道落座在那孤船之上。颠倒真人在船头,与月影相对而坐,见愁与负剑生则在两侧,亦相对而坐。她左手边是颠倒真人,右手边是月影。

  月影是主,先将那压在棋盘上的酒坛子搬开,抬了手指将棋盘沿着对角之线划作四块,开口便道:“相逢便是缘分,今日我们有四人,不若便下一局四人的棋。”

  那棋盘是深黑的,线条经纬甚是流畅。

  见愁打量了一眼,倒没什么异议,只是转眸视那两只棋篓,却不见棋子,因问道:“以何为子?”

  月影便是一笑。

  他垂了眼眸,似是思索了片刻,之后才道一声:“这个简单。”

  说罢举袖抬手,竟向那夜空中一抹!

  哗啦啦!

  深沉的夜空里,星斗连成线,铺成河,这一时却都如流星一般纷纷坠下,掉进棋篓之中。

  没片刻,便已经堆满了。

  再抬首向那天穹看去,璀璨星河的一角已经暗淡,空荡荡不见一颗星子。

  “哈哈,天作棋盘星作子!妙甚。”

  颠倒真人看得眼前一亮,不由抚掌赞叹起来,只是末了又不由有些惋惜。

  “可惜老道弹的是柳琴,不是琵琶!”

  说完他拈了一枚星子在指间,瞧了半晌,便当先将其压在了棋盘一角,问见愁道:“元始界中出奇人,早年有一位绿叶老祖,如今又来一位见愁道友,真是令人费解。那盘古荒域的事情在大罗天中都算是机密,圣仙以下全无所闻。见愁道友偏偏对此感兴趣,倒是令贫道有些好奇。”

  这时负剑生也拈了一枚星子,压在棋盘上。

  听闻颠倒真人这话后,便抬首望向自己对面的见愁。

  他的目光带着大量,但很有分寸。

  无论如何,也不让人觉得冒昧。

  见愁抬眸望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却回颠倒真人道:“早年在元始界中曾见过一些遗留自上古的记载,有过听闻罢了。”

  “放屁!”

  颠倒真人半点也不客气地一声冷笑,根本就不相信见愁现在给的答案,只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第三子轮到月影,他拿了棋子起来便不由笑出声来,只叹道:“多年不见,半晌没听见你这口癖,还当是转了性,没料想本性难移。依我看,你不该叫‘颠倒真人’,叫‘放屁真人’,更为贴切。”

  “放屁!”

  颠倒真人一声冷嗤,是连月影的面子都不给。

  他没理会他的调侃,重将目光放回了见愁身上,但也不继续追究先前的答案了,只道:“你既然知道盘古荒域,自然该知道它是如何形成的。荒古是神祇的时代,远古是人神共存的时代,可大战导致了万古长夜,盘古大尊便永久地沉睡在了这长夜之中。待长夜后,百族并起,上墟建立,才来到我修士登临此界之巅的时代。你们唤作‘上古’。到眼下已是今古了。盘古大尊虽然陨落,可他乃是人族之祖,修士之巅,其躯壳庞然难寻边际,只化作山川河岳,以巨人的形态,飘荡在宇宙的边际。但在四百年前,几位仙尊寻得了它的踪迹,准备合大罗天、自在天、非邪天三天之力开启荒域。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四十四年后。”

  盘古的躯壳,就是所谓的“荒域”。

  它飘荡在宇宙之中,为这宇宙星辰之力影响,所以有其固定的轨迹,每六万年转一圈,靠近上墟仙界一次。

  而最近的一次,便在四十四年后。

  颠倒真人的回答,与见愁先前所知所算,出入不大。《九曲河图》上所记载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所以这放出去也许会震惊所有圣仙的消息,并未让她面上出现多少惊讶。

  她好奇的不仅是荒域,更是开启荒域。

  月影已然落子,她第四个探手入棋篓中,抓起了一枚,随意地放下,道:“那届时这荒域谁都能进?”

  “狗屁。”颠倒真人再一次骂出了声,摇首道,“盘古大尊开天辟地,何许人也?光那荒域靠近上墟时的威压,都能引得仙界动摇,一个不小心就要崩散。我辈修士虽然飞升,号称为‘仙’,可要凭借一己之力进入荒域也十分勉强。所以除非你厉害到仙尊们那地步,否则都要借助于长夜简,才能免于神魂俱灭之险。”

  长夜简,自也是有来头的东西。

  远古时代人族与神祇大战,导致了万古长夜,星辰不生明光,使人族无数修士死于冰冷的黑暗。

  盘古遂制长夜简。

  原是三卷,取星辰未陨之明而成,能照亮四方世界,庇佑人族。长夜之末,盘古终于在最后一场大战中倒下,原本的三卷长夜简消失了两卷,唯独第三卷坠落进宇宙深处。

  数万年后,上墟建立,白鹤大帝才偶然寻得残卷。

  于是拆成了三十七根。

  简上有盘古大尊旧力,修士持之便可进入荒域,不被排斥。

  “所以除却仙尊之外,只有三十七人能在四十四年后进入荒域。像贫道这种闲散人嘛,连议事都不去,去荒域这种事当然也就轮不到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去。

  颠倒真人身上有种醉狂之气,拿了一枚星子在那棋盘上敲,只问见愁:“你想去荒域?”

  见愁如实回道:“有些兴趣。”

  负剑生和月影同时看了她一眼。

  颠倒真人便嘿嘿一笑:“那简单,咱们这四个人里,你看这小子,还有这老月影,都是月前就已经收到长夜简的人。你现在就约战他们,升座斗法台,斗个高下,叫他们输了把简给你!”

  上墟仙界,修士们的力量都太强大了。且人与人的恩怨往往不那么好解决,所以就有了斗法台。

  举凡修士君子之战,立誓斗法,斗法台便会升起。

  一座法台,便是一方世界。

  修士们在斗法台上斗得再激烈,也不至于使上墟仙界遭到太大的破坏。

  比如当年绿叶老祖,便是在斗法台上击败了碧玺仙君。

  见愁虽不知斗法台是怎么回事,但猜也能知道个七八分,再看负剑生与月影二人,心底便闪过了几分思量。

  但她当然不至于就这样动手。

  这一位颠倒真人与她萍水相逢,却为她答疑解惑,可算是帮了她的大忙,她岂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所以她笑了一笑,全当没听见颠倒真人这话,只说了一句看似完全不相干的话,道:“真人道号‘颠倒’,算是十分贴切了。”

  颠倒真人落子于棋盘之上,面上终于浮出几分得意之色来,但垂眸看着棋盘时,又透出些意兴阑珊。

  他伸出手来,点了点这棋盘。

  但言道:“你看咱们下的这盘棋,棋子无黑白,能下不过是因为你记得自己落子的位置。可见这世间本无什么黑白,都是庸人自扰罢了。贫道只把那黑当白,白当黑,庸人妙人都是俗人,好人坏人都成死人。人道我活得颠三倒四,我看他们才是颠三倒四哩!”

  见愁细细一品,只觉这话有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时忘了言语。

  负剑生温润少年脸庞,却依旧平淡。

  月影便抬手一指他,笑道:“所以见愁道友你看,颠三倒四的人就喜欢颠三倒四的人。这负剑生名叫‘负剑生’,身上偏偏没背着剑,且是上墟第一流的剑修。负剑生不负剑,有趣不有趣?”

  负剑生不负剑。

  见愁不由抬眸望向对面。

  那布衣少年倒显出了几分腼腆来,对月影这般调侃,也不着恼,只纠正他道:“不是剑修,是剑客。”

  月影摇头不语。

  负剑生接着便望向了见愁,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凝着远山寒翠,又似暖玉生烟,竟然异常直接的问道:“见愁道友也用剑?”

  用剑的人与用剑的人之间,有奇怪的感应。

  他虽没见着见愁的剑,但总觉得她是用剑的人。

  见愁惊叹于他这一分敏锐,并未否认,道:“也用剑。”

  只是话出口,却想起同样用剑的曲正风。

  她虽也没看见负剑生的剑,但总觉得自己的剑与他的剑,不是一种剑。

  于是她勾出了淡淡的一抹笑,斟酌了片刻道:“只是剑与剑不同,用剑的人也与用剑的人不同。你是客,我是主。”

  你是客,我是主。

  剑客,剑主!

  只这寥寥六字,竟似剑光纵横在这无月的湖泊上划开,于先前静水深流之中激荡出了惊涛骇浪!

  乍一听,有几分霸道。

  但负剑生只怔了那么片刻,便已了然,明白了见愁的意思:剑客者,视剑如我,嗜剑如命,重的是“剑”;剑主者,视我如剑,万剑归我,重的是“我”。

  这主客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只道不同耳。

  少年没有喝酒,但竟觉出了几分酒意。

  他任由凉风吹过他耳畔,却感心头微热。

  湖面孤船上,一时寂静。

  月影忽然向远处的夜空里望了一眼,瞳孔微微地一缩,转回头来才问:“我三人名号,皆有由来。方才得闻道友以‘见愁’为名号,倒是令在下想起一句佛偈,曰‘心中有佛灵台愁’,可得正解?”

  “原作如此解。”

  见愁并未否认自己此名之由来。

  颠倒真人听出她尚有隐藏之意,追问道:“原作如此解,那便是还有他解?”

  见愁于是笑:“蒙昧时有蒙昧时的解法,开悟时有开悟时的解法。有言曰‘无知者无所畏’,见愁在元始界中苦修四百载,悟得一新解。天下事,天下人,有见有识有愁,无见无识无愁;愈见愈识愈愁,极见极识极愁。凡有所见,必有所愁,遂名之‘见愁’。不知,此解作得如何?”

  “解得大妙!”

  颠倒真人一听,已不由击掌而叹。

  负剑生凝眉思之,则觉出一种奇怪的苦意。

  月影原来只觉得这“见愁”二字甚是奇异,却没想被她如此作解,竟解出几分忧患天下、堪破世人的至禅之意。

  当下把这二字念了三声,便大笑起来。

  他直接将先前置在一旁的酒坛抱了上来,道:“解得太妙,太切!当引道友为知己,豪饮三杯!”

  “可你备了酒坛,却没备酒盏。”

  颠倒真人其实馋了那酒许久,但方才坐在这里,只瞧见了酒坛,没瞧见酒杯,此刻便揶揄起来。

  “只怕是不想请咱们喝?”

  都是站在这上墟顶端的圣仙了,不过几只酒盏,又岂能难住月影?他抬手便欲取酒盏,可正当这时,湖面之上竟一片光影摇晃!

  是倒映进湖中的夜空!

  数十道毫光向着此界疾驰,顷刻间已向此处湖面落来!

  月影、颠倒真人、负剑生三人的眉头,都在这瞬间皱了一皱,显然是不悦于这一群不速之客的出现。

  唯见愁岿然不动。

  她先将自己拈在指间的那一枚星子放入了棋盘,才取了一线天在手,起身道:“送命的来了。此夜此月,有酒怎能无盏?区区酒杯,三位稍坐片刻,待我取盏,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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