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 画图相会 3

　　五天之后，荀瞻濠派人告诉云宜崔素莹允画美人图。

　　云宜暗赞崔素莹果然聪慧，听出她话中知音，没有立即答应惹人怀疑。想必这几日又受了婆子们不少聒噪，就当是她们劝说的作用，让她们到赣王面前邀功去吧。

　　云宜请人回复荀瞻濠说崔美人是洪都第一美人，美人图又是送于太子殿下过目之物，非同一般。凡是自己极重视的画作，作画之时一定不能受人打扰，越安静越好。希望他将一干侍卫、侍女们撤得远远的才是。另外，需有人替自己研磨铺纸，自己的侍女使唤惯了，非她莫属。荀瞻濠一口答应，请云宜尽快择日作画。云宜将作画之日定在了三天之后，那一天恰逢十五，荀瞻濠惯例要去洪都的明觉寺进香。

　　转眼三天过去，到了为崔素莹作画的日子。

　　云宜清早起来洗漱整理，换了件以便作画的紧袖衣裙。走出门来，见张晋早就整束得当，木愣愣地站在外屋。

　　张晋见云宜出来，忙急急地迎上来。云宜瞅了他一眼，笑道：“不错，眼若秋水眉似黛，粉雕玉琢我见犹怜。”

　　张晋尴尬着神色道：“我这都是按你的要求做的，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云宜忍不住又笑，但见他眼眸下一层青黑，料他昨晚定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想他这一阵煎熬滋味难捱难尝，遂敛了笑问：“世兄，可用过早餐了？”

　　张晋摇头，指了指桌上已摆放好的食物，说自己委实没有胃口。云宜拉着他在桌前坐下，“世兄，没有饿着肚子干活的道理，今日更要吃饱了才行。”

　　张晋被云宜逼着塞下了点食物，见云宜兀自细嚼慢咽，忍不住催促道：“世妹，我们该走了吧。”

　　云宜又喝了两口粥，放下碗来，叹道：“真个是关心则乱，被你搅得我也饱了。”云宜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冲着张晋道：“去，拿小姐的画箱来。”

　　张晋背起昨夜就整理好的画箱迈步向外走，云宜一把拉住了他道：“世兄，你千万记着，出了这门我是你小姐，你是我侍女，见了人勤低头，少开口。”

　　云宜领着张晋一路来至崔素莹的楼前，果见楼前侍卫和楼上的侍女都撤到了院门之外。云宜和张晋登楼而上，门口早有婆子恭候着，见了云宜满脸是笑，“女画师，可真有你的。不知道你和那崔美人说了些什么，自你上次来过，美人就有些回心转意，再加上我们这一顿好劝，她居然答应了去东宫选秀。今个儿一早就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单等着你来给她画美人图呢！”

　　云宜微笑说声“哪里”，领着张晋进门，婆子知趣地下楼。

　　张晋低着头，背着画箱跟在云宜身后。三年相思，刻骨铭心，心中朝思暮想的爱侣须臾可见，却反似近乡情怯，胸中忐忑乱成一片。

　　崔素莹粉黛一新，着了盛装端坐在厅堂。见云宜进来，两眼兀自望向门外。她记得云宜当日话中所指和笔沾茶水留在桌上的那四个字，如果她没领会错的话，她今日应该可以见到张晋。虽说此地是守卫森严的王府，她想不出张晋如何能进得来。但她还是心怀热望，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门口。

　　“云姑娘，你来了。”不见张晋，崔素莹失望开口。

　　云宜点了点头，环视左右，又走到门口略略张望，转身到张晋面前说：“愣着干吗，还不见过崔姑娘！”

　　张晋放下画箱，走上几步，含着泪花，慢慢抬头。两人对视的刹那，崔素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眼前侍女竟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

　　“……君吴，你，你是……君吴！”崔素莹低声唤着张晋的表字，微颤着站起身来，才走出一步却脚下发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张晋忙疾走上去扶住了她。两人相视片刻，蓦然相拥，放声痛哭。

　　云宜吓得差点没跳将起来，急忙掩了门，轻声道：“祖宗，这是什么地方，禁得住你们这样哭？赶紧的，有什么话后边说去！”

　　云宜指了指厅堂后的屏风，屏风后是内室。崔素莹泪眼婆娑，感激地看向云宜，张晋忙抹了眼泪，扶起崔素莹欲进内室，却被云宜一把拉住，道：“崔姑娘，今日这美人图还是要画，你先进去整整妆容，我和张世兄说几句话。”

　　崔素莹点头往里走，云宜对张晋道：“世兄，千言万语，长话短说，须记得还有这美人图画一事。”云宜拿了画箱放在张晋手里，今天自备画具就是方便张晋到内室作画。“世兄，你行家里手，无须我多说。我只再提醒你一句，千万别只顾着说话忘了画画啊！”

　　张晋重重点头，“世妹放心，我理会得。”

　　云宜看着张晋背着画箱走进内室，不由得伸手抹了抹额上沁出的细汗。

　　张晋进到内室放下画箱，将箱中纸墨笔砚一一取出放在桌上。

　　“君吴……”崔素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你是来给我画这美人图的吗？”

　　张晋背对着她点了点头，回过身来，眼泪滚落胸前。他伸手握住了崔素莹的手，双目相对，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语不成声：“素莹，你好吗？是我没用，害你受苦了。”

　　崔素莹的眼泪落在张晋的肩头，“分明是我害你受苦，害你为我冒险，君吴……”她抬头看张晋，伸手抚了抚张晋的双眉，“为了我你把眉毛都剃了？想不到我们三年不见，见面竟是这般光景。”

　　“不过是舍了两条眉毛而已，为了你，就算是性命我也舍……”张晋低声言语，话未说话已被崔素莹一手按在了唇上，“不要这样说，君吴，不要这样说。”

　　张晋轻轻拉下了她的手，郑重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为了你一死何惧？只是但凡有一线生机，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崔素莹哭着点头，却道：“我们还有生机吗？”

　　“有。我们还有云世妹和祁兄，他们会帮我们的。”

　　“可我总害怕会因为我牵连了更多的人。”崔素莹低喃。

　　张晋低头，想起云宜和他说救崔素莹的事其实没有一点胜算的把握。他抬头泪眼相凝，“若真是山穷水尽……”说到此突然凄然一笑，摇头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会记得我们‘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的盟约。盟约既定，我必不相负。”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那是三年前两人在崔府花园里无人时的私语。那个有着和煦暖阳的明媚冬日的午后，是两人珍藏在心里的一幅绝美图画。三年的日子在翘首以盼中一天天计数，远隔两地的相思因着这时间酝酿到浓郁，浓郁到极致，涂抹不去，化解不开，丝丝缕缕将人缠绕得层层密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有十里红妆到苏城的风光旖旎，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郎情妾意，有对月对酒诗词笔墨的风流蕴藉。梦醒后则是少年男女的含羞期盼，憧憬着这一幅幅美似图画的景象能早日变成现实。就这样你侬我侬，一世缱绻，与你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家院，生同寝死同穴，再化蝴蝶到风前。

　　如今，这些憧憬和期盼都远在了天边，一幅幅点染涂抹深情编织的美好图画只被眼前的现实粉粹成了漫天飞雪。

　　泪水阑干，冲花了绯红的胭脂。崔素莹拉着张晋的手放上自己的脸颊，“自从进了这王府我就抱了必死之心，但我其实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死了。那些寻死觅活有一半是闹腾给他们看的，我还没再见你一面，叫我怎么舍得死呢？”

　　张晋心头大恸，张开双臂复将崔素莹拥在怀中，低声道：“不到绝境，不要轻言生死……即便要死，也有我陪着你。”

　　崔素莹将头靠在张晋的胸膛上，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虽说已定了夫妻名分，可没有拜过天地本不该如此亲昵。但今日一见，他们能否再见，今日一别，是否竟成永诀。是不是还能拥有这温暖柔和的怀抱，是不是还有这滑如凝脂的真事触觉，是不是还能感觉彼此胸膛里热切坚定的心跳，都是不可知的事情了。就珍惜这一刻吧，珍惜他们还能珍惜的须臾时光。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男女礼数自是不管不顾了。

　　不知过了多久，张晋才低声道：“不离不弃，生死相依。盟誓既定，此生不负。可是素莹，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生命于人，太过宝贵。你如此年轻貌美，若是，若是真的入选东宫，也不妨，不妨……”

　　崔素莹伸手掩住了张晋的口，决绝道：“你说不负盟誓，难道要我做背信弃义之人吗？素莹有君吴，此生足矣。荣华富贵，过眼云烟。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妃嫔，我只知你是我今生的夫婿，我是你今世的妻子。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与你生则同寝，死则同穴，断无二想。”

　　“素莹……我的好素莹。”张晋再次拥紧了她，得妻如此，夫复何言？但愿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你我都能厮守在一起。

　　半晌，崔素莹在他怀里道：“君吴，你真认为我们这些小民能和皇权相斗吗？但是君吴，我不怕。我心里有你，便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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