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府幽深 3

　　赣王府中开挖了一个极大的内湖，内湖上有一小岛，当年荀权取名为烟波。水阁有两层高，就建在这人工堆筑的小岛之上，四面环水，门前有一条长长的石板与岸相连。

　　云宜踩在石板路上径直向前，眼前楼阁画栋重檐，明窗朱柱，宏伟之气中显出玲珑韵味。金乌西坠，渐要没入湖中。远处开阔的湖面上金鳞闪烁，映着天际几缕霞光，烟波渺渺，似一幅绝好的画图背景。云宜不免沉醉，连日的疑虑和疲乏在徐徐晚风中吹散了一半。

　　酒宴设在水阁的二楼，云宜随着祁钰登梯而上，只见灯火明亮，将室内的物件摆设衬得更是富丽堂皇。赣王已在桌前主位坐下，一桌玉盘珍羞，炫目耀眼，直叫人见之不免馋涎欲滴。

　　祁钰和云宜落座，赣王命人上茶。茶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云宜端起杯子，见水色清淡，茶香浓郁，微微闻嗅香气便直入肺腑，果是茶中极品。

　　云宜饮了几口，只觉喉中甘润，肚子却更饿了。对着一桌美食正思索着何时可以开动，却听环佩撞击，楼板声响。云宜放下杯来抬头看时，顿觉眼前一亮，一个绝色女子已上得楼来。

　　女子朱环翠绕美艳不可方物，身后跟随两名侍女。云宜心知此女身份非同寻常，果听一旁赣王笑道：“婷儿，你怎么来了？”

　　女子袅袅而来，在赣王面前福了一福，道：“父王好闲情逸致，与江南著名的才子画家在此欢饮相聚，女儿也想一睹名士风采呢。”

　　赣王呵呵笑了几声，对祁钰和云宜道：“小女娉婷，从小就爱舞文弄墨，爱画如命。祁公子来时就吵着要拜师，让二位见笑。”

　　荀娉婷又来和祁钰云宜见礼，祁钰忙站起身来，作揖道：“郡主高看，实不敢当。”

　　云宜也站起身来还了一礼。

　　赣王微笑着让祁钰坐下，又指着祁钰另一侧的位子对荀娉婷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坐下吧。”

　　荀娉婷入座，酒宴便即开始。云宜早就饥肠辘辘，也就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席间，荀娉婷站起身来给祁钰和云宜敬酒，两人盛情难却，饮了数杯。酒酣耳热之际，赣王命人将阁中落地的木格窗户尽数打开。窗户外围着水阁是一条长廊，凭栏而望可见皓月当空，水波渺渺。云宜已是微醺，清风徐来，只觉身心愉悦。

　　赣王天南海北谈笑风生，又问起祁钰今日滕王阁之行可有收获。荀娉婷更是说道：“听闻祁公子在阁中挥毫，泼墨山水，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祁钰微一愣神未及答话，赣王已微笑颔首命人将酒宴撤下，又派人去祁钰厢房取画。不一会儿，侍者捧画而至，小心翼翼在桌上展开。

　　祁钰道：“信手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承蒙王爷、郡主抬爱。”

　　云宜放眼而视，一幅墨色山水映入眼中。远山、近水、巍巍楼阁，笔法灵动，仅以墨色深浅便勾画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空渺意境，真真是一幅好画。云宜和祁钰自幼跟随云康习画，俱得真传，各有所长。云宜的花鸟、人物在祁钰之上，但山水画法却不及祁钰。

　　一旁赣王连声称赞，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忽道：“如此佳作，怎能没有题画之诗？”

　　祁钰说：“匆忙之作，未及题诗，让王爷见笑。”

　　“那就请女才子即题一首如何？”赣王笑看云宜，“珠联璧合，岂非人间快事！”

　　云宜听此话似有弦外之音，不觉微微脸红，未置可否之际却听荀娉婷呖呖莺声，道：“父王，让娉婷来题可好？

　　赣王大笑，“婷儿，你是要鲁班门前弄大斧吗？”

　　“正想请祁公子和云姑娘指正。”荀娉婷颔首道。

　　“那如此就请郡主不吝赐诗。”祁钰欠身向荀娉婷。

　　荀娉婷又撒娇似地看向赣王，赣王遂笑着点头。侍者端上文房四宝，荀娉婷提笔蘸墨，低首在画上书写，写毕谦虚道：“贻笑大方，娉婷献丑了。”

　　云宜见荀娉婷题的乃是王勃的滕王阁诗，虽无甚新意，但一笔簪花小楷娟秀异常，很见功力。

　　“郡主题诗当使此画蓬荜生辉。”祁钰拱手道。

　　荀娉婷连连谦虚又不禁喜上眉梢，转头对赣王道：“父王，你总说要给我选一个画画的老师，缘何到今日都不见踪影，我何时才能画出祁公子这样的画来？”

　　赣王闻言哈哈大笑，说：“莫若就以此画结缘，你拜了祁公子为师吧。”

　　荀娉婷喜不自禁，立时端起桌上的茶水，双手捧到祁钰面前，恭敬道“先生，请用茶。”

　　祁钰一时慌乱，不知是接还是不接。一旁赣王道：“祁公子，勉为其难，就收个不肖的弟子吧。”

　　祁钰连连摆手，“不，不……实不敢当，实不敢当。王爷，这，这，真是……”回头有些尴尬地望着云宜。

　　赣王遂对云宜道：“那就请云姑娘做个证，让娉婷拜祁公子为师，作为云庐的再传弟子如何？”

　　云宜心里有些不乐意，不知这父女俩纠缠祁钰有何用意，面上却含笑道：“此事还是师兄自己拿主意吧。”

　　“先生……”荀娉婷端着茶又往祁钰面前递近了些，眼含无限恳切。祁钰犹豫地接过喝了一口，荀娉婷的脸上立时有了欢愉之色，指着桌上的画道：“先生能否将这张画赐给弟子，弟子当一世珍藏。”

　　祁钰微红了脸，道：“郡主若喜欢，就拿去吧。”

　　荀娉婷欢天喜地地抱着画走了。

　　赣王更是高兴，竭力挽留云宜当晚就在府中住下，以便为东宫选秀美人作画。云宜本不愿住王府，但想着张晋所托崔素莹之事，一时倒也犹豫。云宜想张晋必定在客栈焦灼等待消息，无论如何也该先知会他一声才好，便说行李尚在客栈，还是回去拿了行李明日再来。赣王道天色已晚，饮酒至酣，不如留下歇息，行李之物明日派人去客栈取来就是。

　　云宜看看祁钰，祁钰冲她点了点头。云宜想着自己连日奔波甚是劳累，又喝了些酒脑中晕眩。也罢，就在此先住一晚吧。

　　赣王父女先行离去，祁钰带着云宜步出水阁。祁钰打发了一边持灯的小僮，亲自提着灯笼为云宜照明。

　　云宜酒量一般，微醺之下脚步已显虚浮。祁钰伸手相扶，却被云宜轻轻甩脱，低哼了一声道：“想必今日你甚是高兴。”

　　祁钰道：“见到你我自然高兴。”

　　云宜斜睨他一眼，“恐怕是因为收到一个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女弟子才如此高兴的吧，你大老远来洪都一趟，真是不虚此行！”

　　祁钰不语，提高了手中的灯笼，看着云宜。

　　微微有些刺目的光亮中，那一身月白衣襟的男子更显丰神俊朗。云宜一时恍惚，回过神来却道：“你好好的不照路，拿它照我干吗？”

　　“想看看你脸上的表情啊。宜儿，你……你这是在吃醋吗？”

　　云宜对视祁钰，猛然心头鹿撞，眼前黄色的灯火将两人脸上的红晕衬得愈见朦胧。云宜从小爱看祁钰明亮深邃满含各种情绪的眼睛，如今在这夜色柔媚昏黄灯晕之中，祁钰的双眸更是摄人心魄，令她神摇意痴。她强自镇定了慌乱羞赧的情绪，嘟起嘴瞪了一眼祁钰道：“吃你个头。”快步向前走去。

　　祁钰看她生气的模样，忙提着灯笼跟在她身后，“不过是走走场面的事儿，不会真生气了吧。”

　　“一个画画，一个题诗，还真是珠联璧合。茶也敬了，画也送了，先生也叫了，这还是走场面？”云宜加快脚步继续说气话。她也知道祁钰是碍着赣王面子才收了荀娉婷做弟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满心不自在，偏要在他面前耍起小性子来。

　　云宜不理不睬只顾往前走，祁钰不觉心急道：“不过就是一个女弟子，你就这样不高兴。那你去平江侯府，还平白收了一个夫婿呢……”

　　“祁钰，你……”云宜猛然顿步回转身去，差点和跟在身后的祁钰撞个满怀，“你说什么，什么夫婿，我答应了吗，答应了吗？”

　　祁钰见她眼中含泪，后悔自己言语唐突。他一时着急口不择言，不知怎么竟会蹦出这样的话来。祁钰抬手抹去云宜溢在眼角的泪花，轻声道：“都是我的错，我和你赔不是，你千万别生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又何尝装得下其他人呢？其实，是我吃醋才是。”

　　“就是，你从小就爱吃醋，那次在山塘街上吃小笼包，你喝了半瓶醋呢！”云宜破涕为笑。

　　云宜的厢房就在祁钰隔壁，想来这赣王爷既解风情又思虑甚细，好让他们师兄妹闲话家常。

　　祁钰将云宜送至厢房，厢房内一切齐备。云宜洗漱安睡，舒舒服服一觉到天明。起床后用过早餐，正想回去客栈，却有王府之人前来禀报，说她的贴身侍女来了，正在门房等候。云宜心下惊奇，这是哪里来的贴身侍女？来至门房一看，分明见一女子低眉垂首，背着自己的行囊战战兢兢立在那里。云宜正疑惑地打量眼前女子，那女子也忽然抬头看她。云宜对视之下只吓得天灵出窍，指着那女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来了？”

　　女子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在地，几步爬到云宜面前，抱着她的脚嘤嘤而泣。云宜环顾左右，见门口正立着赣王府的人，尴尬地伸出手去颤巍巍抚在女子头顶，依是结巴道：“哭，哭什么……小，小姐不是好好的，不过是在王府住了一晚，你，你这么着急地带着行李找来作甚？快，快起来吧，跟我进去。”

　　云宜一把拉起女子，拽着就往自己的房里去。进屋关门落锁才长吁了一口气，跺着脚道：“世兄，你，你这是干什么呢？还真男扮女装啊！”

　　张晋放下包裹，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然怎么进来？”

　　“你就不能等上一等，你这样进来，要是被人知道，可如何是好？你，你……把眉毛也剃了？”云宜凑近了看张晋的脸。

　　张晋女扮男装，云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但云宜总觉得他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细看之下，才发觉张晋那一双原本墨黑浓密的剑眉，如今已是细细淡淡长眉入鬓的模样。原来他竟把自己的双眉剃去，用笔画了两条女子妩媚的娥眉，配上他那清俊瘦拔的模样，不仔细看还真当他是一个娇娇滴滴的姑娘。

　　“世兄，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云宜指着他的眉毛，瞪着他道。

　　张晋被云宜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世妹，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但事急从权，也就管不了这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还要请你多帮忙才是。”张晋说完长揖到地。

　　“世兄……”云宜叹了口气，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觉得真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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