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买卖

　　却说这年甄家的船只运送南方鲜货进京，顺道将贾琏为黛玉采买的茶苗、茶种一并带了来。

　　贾琏虽然风流好色，俗务上还是略通一二的。加之又是黛玉所托，不愿在表妹面前失了颜面，甄家下人才送了信来，他便丢下手上其他差事，命人即刻将茶苗、茶种送到庄子上去。

　　两处茶庄的山地已经开垦出大半，黛玉雇了几个经验老道的茶农，和茶苗、茶种一道送到平安州，因怕那边无人主事，只得留下杜老爹和杜老娘在茶庄打点。好在两处茶山相隔不远，有老夫妻两个在那边照应，无须再派别人过去。

　　这样一来，小院子便只剩下黛玉、紫鹃、晴雯、雪雁、王嬷嬷并王八斤几个。黛玉怕家中只有妇孺，会招来贼人惦记，托刘姥姥帮忙，在王家庄雇了几个手脚勤快的小媳妇，帮着洒扫院落，做些家务，又到上回的镖行雇了镖师，让其帮忙看守院落。

　　黛玉记得元妃去年就有孕在身，可宫中却一直没有传出皇子、公主诞生的喜信，想必元春这一胎没有保住。

　　黛玉不清楚贾府抄家的确切年月，但按着估算，只怕离那一日也不远了。她原先之所以假装在庄子上修道，只是想摆脱如流水一般进出潇湘馆的官媒，找个由头搬出来自家过活，眼下她既然已经在外面站稳脚跟，自然不必再遮遮掩掩。

　　上回贾母派林之孝来接她，没有如愿，下一次说不定真的会让贾琏上门。

　　因此黛玉特意备了一百两银子，作为采买茶苗、茶种的谢礼，让王八斤送到贾琏手里，顺便和贾琏挑明，她并未修道，而是在外居住。

　　王八斤进城，打听到贾琏的下脚处，将银两送上，又一字一句转述了黛玉的话。

　　贾琏听了王八斤的话，先是一怔，半晌方笑着道：“怪道宝玉他们往常总说林妹妹聪慧，果然不错。我知道了，林妹妹尽可放心，她既信重我，我也不是那起子嘴巴乱张的轻浮人，若是府里老太太那边问起，我自会帮着遮掩一二。”

　　又叮嘱道：“林妹妹在外面住着，若是有什么烦难的，只管来找我。我虽没什么大本事，总是自家亲戚，比外人要妥当些。”

　　王八斤回到家里，先向林黛玉回了贾琏的话，然后笑着道：“我在那边看到二爷纳的新二奶奶，倒是个好模样。”

　　紫鹃和雪雁瞪大眼睛，讶异道：“琏二爷又纳了一个新姨娘？”

　　府里的丫头都知道凤姐醋性大，但凡是长得稍微体面一些的丫头，都不许到贾琏跟前凑。若是贾琏多看了哪个丫头几眼，凤姐立马就能把那个丫头打得头破血流。

　　平儿是凤姐的贴身丫鬟，自小伏侍凤姐长大。当初凤姐为了笼住贾琏，让平儿做了贾琏的屋里人。可平儿和贾琏略微亲密一些，凤姐又要拈酸吃醋，发作一回。

　　平儿畏惧凤姐，虽然是侍妾之身，却不敢和贾琏亲近。就连偶尔和贾琏说几句话，也要背着凤姐。

　　凤姐和平儿情分深厚，尚且容不得平儿，怎么突然大方起来，准许贾琏再纳一个新姨娘？

　　王八斤沉稳老道，本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奈何黛玉每回派他进城，都要他去打听贾府的内外事务，回来一一讲给她听。王八斤每回都扭扭捏捏的，堂堂一个大男人，却要说些东加长西家短的，实在是别扭至极。

　　展眼数月过去，时日长了，王八斤硬是转了性子，再说起贾府的琐碎事务，既不畏缩了，也不磕巴了，口齿虽算不得伶俐，至少比杜老爹要强。

　　眼下紫鹃和雪雁还没发问，只是露出惊讶情态，王八斤便飞快答道：“那新二奶奶住在荣国府后头，府里的琏二奶奶并不知情。”

　　紫鹃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原来是琏二爷娶的外室。

　　待王八斤自去，紫鹃和雪雁又躲在一处，叽里咕噜说些王熙凤和贾琏屋里闹出的笑话。

　　天气愈来愈热，黛玉诸人都懒怠吃饭，让刘氏每天只做早午两顿，晚上吃过西瓜，便就着白日剩下的笋汤，加些豆腐、鱼片，煮银丝细面吃，或是就着刘姥姥送的豆豉、甜酱、晒干的腌菜，随意用些糖粥。

　　黛玉画了一张粗略的地图，标明十几口沸潭的大概方位，雇了山民去山中寻找，花了一个月的工夫，探明所有沸潭所在。不等这边放出风声，外头早有些游手好闲、专门打听小事的人，将温泉之事报给各处世家庄子的庄头知道。

　　黛玉也不坐地起价，和中人说好，若有谁家着人来上门询问，只要价格适宜，就能痛快转卖出去。

　　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有人来买。

　　这一日中人骑了一头毛驴，找到林家小院，一脸为难，叹了口气，道：“姑娘，这事可难办了。”

　　黛玉蹙起双眉，听中人说完其中缘故，也傻眼了。

　　原来数月前曾强行买下观音绣像的锦乡侯家，竟然又瞧中了黛玉的温泉庄子。偏偏先前已有几家问价的，报的价格不算低，中人已经一口应下，一并连契书都立好了。锦乡侯家的仆人哪里肯听中人分辩，一把将契书撕了个粉碎，非要中人将庄子卖给他们家。

　　原先和中人立下契约的人家见锦乡侯家的仆人跋扈，畏惧锦乡侯的权势，也不敢和他家仆人相争。

　　中人是靠人脉关系吃饭的，怕得罪锦乡侯，加上其他买家早已跑了个无影无踪，只好答应将庄子卖给锦乡侯家。

　　可锦乡侯家的仆人却只愿意出一百五十两银子！

　　中人敢怒不敢言，锦乡侯家摆明了要仗势欺人，强抢黛玉的温泉庄子！

　　其实即使是一百五十两银子，黛玉也不算太亏。可一次两次都是让锦乡侯家占便宜，未免也太憋屈软弱了。

　　而且若是这一桩生意真的做成了，那中人也不必再在京师牙行里混了，他们专门替人说和买卖，最重诚信。旁人要是晓得中人将黛玉的温泉庄子以区区一百五十两卖出去，以后谁还会托他做买卖？

　　眼下众人都晓得锦乡侯家要买黛玉的温泉庄子，一般人家都不敢和他家相争，自然不敢再来问价。

　　中人想来想去，宁愿做不成这一桩生意，也不肯替黛玉应下锦乡侯家，这才来找黛玉讨个准话。

　　黛玉苦笑不已，一次是锦乡侯家，这一次又是锦乡侯家。

　　果然是权势压人，普通老百姓，在世家面前，压根没有喘气的机会。

　　也许她只有借助荣国府的名头，才能震住锦乡侯家的采买。可如此一来，又会牵扯出贾府的诸多麻烦事，好不容易才摆脱贾府的桎梏，搬出来自己当家作主，黛玉可不想再惹来王夫人的忌惮。

　　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只要攒够足够的银两财宝，就能自在度日，却忘了这到底是一个阶级森严的等级社会。

　　黛玉只能让中人暂时不要答应锦乡侯家，先拖延些时日，再看如何。

　　中人叹了口气，还劝了黛玉几句，回城去了。

　　黛玉不怕吃亏，但她讨厌不仅得乖乖吃亏，还要老实受气。当即冷笑两声，让王八斤进城打探，和锦乡侯家来往最密切的是哪几家，和锦乡侯家矛盾最深的又是哪几家。

　　王八斤驾车进了一趟城，花了些银两，听了一肚子的街巷秘闻，回到家里，将锦乡侯家的来往交际，并他家的姻亲世交，一一讲给黛玉听。

　　和锦乡侯家来往最密切的，不过就是四王八公几家。

　　镇理齐治修缮荣宁，东西南北平安宁静——这就是老百姓们常说的四王八公。

　　四王即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而八公指镇国公、理国公、齐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荣国公、宁国公。

　　八位国公大多都是老派勋贵，历经几朝几代，子孙早已不复当年权势赫赫。如荣宁二府，虽然阖家还住在敕造国公府内，但爵位已经是一降再降，贾珍袭的是三等爵威烈将军，到贾蓉头上，必须花钱买通太监，才能得一个名头稍微好听些的虚职。

　　黛玉让王八斤找了几个闲汉，刻意将温泉庄子之事透露给其他世家知道。那和锦乡侯不睦的，自然不会坐看锦乡侯占便宜。到时候几家相争，黛玉只管躲在一旁当鹌鹑，最后不管能不能抬高价钱，只要其他几家能给锦乡侯添些麻烦就成。

　　原以为会有热闹可看，不想黛玉的计划才刚刚起了一个头，这一日中人便喜滋滋找来，道：“姑娘放心罢，温泉庄子已卖给缮国公家的公子了！”

　　黛玉一怔，中人笑得合不拢嘴，不等黛玉发问，便絮絮叨叨道：“锦乡侯家还想压价，缮国公家的管家却连现银都抬来了，我哪里还敢拖延，当即就和缮国公家写好契约，只等姑娘的印章，就能到衙门交换文书去。那锦乡侯家的采买一向目中无人，在缮国公家的管家面前，还不是要客客气气的！缮国公家又岂是好惹的？他们家老太爷虽没了，两个大老爷可都在朝中任职呐！”

　　黛玉听中人叽里呱啦念叨了一通，知道已经有人出手和锦乡侯家杠上了，而且给的价格还极其客观，乐得轻松，让紫鹃取出自己的印章，在中人带来的契书上盖上印戳。

　　这桩买卖，中人只需动动嘴皮子，跑跑腿，就能净赚二三百两，自然巴不得早些办妥这道买卖，当下也不废话，收了契书，便兴兴头头回城，赶去衙门打点关系。

　　黛玉命紫鹃将中人送来的银票、文书俱都锁在一只古朴无华的樟木箱子里，心里暗暗道：看来，又得搬家了。

　　她原本以为，其他世家见锦乡侯仗势欺人，虽然会来掺和几脚，但也不会放过便宜不占，顶多会抬高几百两的价格，她就能小赚一笔。

　　没想到缮国公家的管家一张口，就是一个十分公道的高价，反而让黛玉心里有些忐忑。毕竟温泉庄子虽然难得，可瓜州那处庄子太过偏僻，而且周围并无良田，除了建庄子供人游玩之外，再无其他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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