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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滴血认亲 中


  颜渊说:诗里面有讽刺骂人的诗句,礼里面有不便转告的告诫,书里有悖理作乱的记载,春秋里有对□□的指责,易里有备物致用的卦像,这些都是父亲不能向自己的孩子直接讲述的。

  因此父母婚姻之事,自然也不能对徐湛讲述。

  何况十几年过去了,还不曾有人这样指摘过他,林知望郁怒的扬起手来,恼恨他的放肆,却怕这一巴掌下来,将他的心彻底打冷,最终颓然的放下来。

  “世事无常,你小小年纪又不曾身临其境,仅凭一知半解,便人云亦云,对长辈的事情横加指责……”

  林知望话未说完,突然叹口气:“罢了,皆是我的失职。”

  徐湛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有些放肆了,想道歉又心有不甘。

  全城灾民的口粮亟待解决,他却像个孩子一样耍起脾气来,想起那缺损的四万石粮食,不禁有些发愁,目光游离。

  林知望以为他心有愧悔,循循引导道:“许多事情不该你知道。你为母亲不平,是人之常情,若是想当然,把我想成那样的恶人,我也辩解不得。所以你可以怨恨我,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补偿你,只要你记住一点,要像从前一样勉力读书,诚信做人,不能因此受到影响。”

  “部堂多虑了,徐湛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方才是学生失态了。”徐湛现在亟需一个台阶,既然对方给了,没道理不下。徐湛攥了攥手指,母亲的事,他迟早会查个一清二楚。

  林知望略有欣慰的摇摇头,玩味念道:“徐湛,湛儿,这名字,是你母亲取的?”

  “是外公。”徐湛垂下头,家里人都叫“阿湛”,只有外公唤他“湛儿”,想到外公,心里格外酸涩,不知是不是外公在天之灵有意指引他们父子相见。他多想借此机会为母亲讨个公道,却又觉得无从下手,手足无措。

  “天不早了,留下来用饭吧,”林知望拍拍徐湛的肩膀,想表达一些亲近:“这也太单薄了,你哥哥像你这么大时,要壮实的多。”

  徐湛下意识要推辞,想到此行的目的,勉为其难应下来,浑身都不自在。

  见他这么顺利答应下来,林知望倒有些意外,猜想他这几天忙的风餐露宿,怕都不曾好好吃顿饭,忙吩咐厨下开饭。

  林知望的晚餐很简单,一荤两素,一个茭白排骨汤,两碗珍珠米饭,徐湛颇感到吃惊,他满以为住在这样的豪宅里的高官,都是玉盘珍馐,奢靡无度的。

  仿佛猜出他的心思,林知望自嘲道:“到了这样的年纪,就觉得粗茶淡饭最是养生。你们年轻人不同,若是不合口味,想吃什么,让厨下做就是了。”

  何朗一脸惊讶,险些将满满一碗汤歪撒了,怪异的眼光看着林知望,他向来要求子弟明白稼穑艰辛,绝不许挑食浪费的。

  徐湛没在意何朗的神情,只是心想,你多大年纪,未过不惑之年罢了,比先生还要年轻几岁,何苦整天板一张脸,做暮气横秋的样子。心里想着,嘴上却客气道:“不必了,很好。”

  多数男人的吃相是不好看的,徐湛吃饭的样子却非常雅观,慢条斯理,知礼节又寡言少语,这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让林知望很是欣慰,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一边与他商量着:“待这边水患解决了,跟我回京城吧。”

  “谢部堂。”徐湛微微探身,接过汤碗道谢,却也不说答不答应。

  林知望微嗔:“怎么还叫部堂?”

  “谢大人。”徐湛装糊涂道:“秋闱在即,学生要读书应考,不便离开。”

  林知望奇怪道:“你今年就下场?”

  “有什么不妥?”徐湛眼前一亮,想不到林知望是第一个不赞成他考试的人,想看看是什么理由,回去也可借用来搪塞先生。

  “不妨,”林知望摇头笑笑:“秋闱不比童试,看你小小年纪,真的有把握吗?”

  徐湛有些失望,竟是因为怀疑他的能力,沉声道:“学生资质平庸,勉力而为,当然不敢说有把握。”

  见他略有些沮丧,林知望开玩笑道:“你若资质平庸,让其他读书人怎么活?”

  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夸的徐湛春心荡漾的,忙自谦道:“听闻部堂应举时,以弱冠之年折桂,一甲第一名,是大祁最年轻的状元,在您面前,学生怎敢飘飘然忘乎所以。”

  这类奉承的话他从二十岁起听到现在,早已厌倦了,但如果误将马屁当做孺慕之情,效果则全然不同了,被徐湛崇拜,林知望自然感到受用的紧。

  趁林知望浑身舒畅之际,徐湛轻声试探的问:“部堂,学生有下情禀告,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林知望欣然应道。

  徐湛神色认真起来,沉声道:“韫州现在陷入极大的危机,不单是水患,一州四县所有的储备仓都出了意外。共约八成的存粮被换成腐败的、掺灰的陈粮,能做赈济之用的只有两成不到。”

  林知望颇为震惊,储备仓又叫常平仓,是灾荒时老百姓救命的粮食,没有了这个粮食,一旦抚阳决堤,意味着饿殍遍野、流民失所在所难免,虽然今日商定北流泄洪,但北流河床原本是万顷良田,一旦淹毁,来年粮价不稳或有破产之民,都要靠常平仓的粮食济粜。

  又听徐湛道:“常平仓出了差错,先生必定有失察之责,怒不可遏要上书自劾,被学生等劝下,才没有贸然上书。因为这本不是先生的错,分明是有人故意操控,欲陷先生于死地。”

  林知望分外不解:“怎么讲?”

  “昨日先生盘查了韫州所有储备仓的账目,发现仓中的存粮定期会更换一部分,要将腐坏发霉,遭虫吃鼠咬的粮食处理掉,换上当年的新粮。然而经过粮商和仓使的抽分剥取,处理出去陈粮成数愈多,新粮的质量愈差,以至于后来贪心不足,将好粮食换成四五年的陈粮,掺糠皮、谷壳甚至掺灰。今日府衙招集几家粮商,纷纷招供背后受人指使。”徐湛愁烦的叹口气:“部堂是吴新人,应该知道韫州富庶,巨室盈集,他们背景各异,相互勾结,使韫州府衙控扼吃力。他们趁灾年将储备粮掉包,进而囤积居奇,操控粮价,甚至逼出民变。”

  林知望面沉似水:“‘他们’,指的是谁?”

  “韫州大户,”徐湛低声道:“以抚阳王家为首,还有鄞州许家……吴新林家。”

  吴新林家,指的是林知望家,如果换一个人当着林知望状告他的家族,任林知望修养再好也很难容忍,这种宗法大于国法的时代,维护宗族利益是天经地义的事,林知望将来出将也好入相也罢,违背族人的利益就是背祖弃宗,要受万人唾弃的。

  不过好在面对的是徐湛,他还能保持理智。当即沉下脸道:“事关者大,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徐湛起身道:“部堂与这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生实不指望部堂能够大义灭亲,但求您为韫州城百万苍生计,帮先生一把,缺损的储备粮约四万石,府衙愿意从三家手中以市价购买,望部堂从中促成。”

  林知望反而替郭淼担心道:“这么大的漏洞,郭文浩手里有那么多钱?”

  徐湛道:“府衙扣押了所有涉嫌参与的粮商和吏员,让他们以资抵罪,能挤出一大部分。”

  林知望点点头,沉吟一阵,发现徐湛还站在桌前,忙摆手招呼他:“你先坐下来吃饭,这件事我已然心里有数,自会处置。”他还不太习惯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探讨大事,虽然徐湛看起来异常通透。

  “谢部堂。”徐湛坐下来,又与林知望聊了些家常,多是林知望问,他在回答。

  天色暗下来,雨越来越大,门外的青石地被冲刷的格外亮堂,雨水泄在房顶上用力溅起粼粼蒙蒙的雾,像黑夜里的一层白纱,原是很美的,却非要装扮成洪水猛兽要吞噬韫州父老的家园。

  徐湛婉拒了林知望的留宿,为了那四万石粮食他已经出卖本心,出卖灵魂了。

  “也罢。”林知望略有些失望,吩咐人备车,将何朗叫进来,交代徐湛说:“天黑路滑,路上不安全,让何朗送你。回去静一静也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还是那句话,落叶尚且归根,咱们父子失之交臂十四年,不能一错再错。”

  “大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徐湛支吾着,脑袋突然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知道。”林知望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湛点点头,跟着何朗出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细密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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