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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眼前人


  且住亭里的四人相互见礼后,各自落座。

  范蠡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暗自点头,一个钟灵毓秀;一个轻云出釉,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和。只可惜古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想到此,不由得为两人暗自心忧。

  凌旭子看了一眼范蠡纠结的表情,不禁暗自好笑,看来爱屋及乌确有其理啊!他浅饮了一口茶,甩了甩衣袖,未语先笑道:“前些时日,老朽做了一个梦,呵呵,你们绝猜不到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什么?”说完,殷勤的望着三人,“都猜猜?子皙?”

  姬子皙看着自己师父那张笑出一堆褶子的脸,眯眼想了想:“师父莫非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非竹果不食的鹓鶵?”

  “啧啧,没有新意!少伯(范蠡的字)?”

  “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你所愿矣!”范蠡摇头晃脑道。

  “嘁,华而不实!小丫头,你呢?”他殷切的看着无韵,目露希冀。

  无韵没有出声,一双明眸看着亭子外的景象。此时的虎丘正是人间四月、山花烂漫之时,大大小小的蝴蝶穿梭于万紫千红之中,蹁跹起舞。

  “夫子,若是阿韵,这样的节气,住在这样的地方,一定会梦到自己化作一只粉蝶,自由自在的徜徉在春光之中。”她笑着说。

  凌旭子夸张的张大了眼睛:“嗬,呵呵,小丫头,你真是神了!”

  范蠡和子皙一见他的表情,便知无韵是猜对了,两人心中俱是惊诧不已。

  他不由得奇道:“离姑娘,你是如何猜到子休兄梦到的是蝴蝶的?”

  无韵看着还在激动不已的凌旭子,眼中渐渐凝起泪意:“夫子的梦正是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皙见她眼含清泪,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范蠡则急道:“愿闻其详!”

  无韵站起身来走到亭子的柱子旁,看着外面翩翩飞舞的蝶儿,低声说道:“先生和公子是男子,所以会梦到高飞万里的鹓鶵和鲲鹏。只是无韵枉自揣测:夫子梦到的其实不是他自己,应是庄夫人吧?”她转过头来看向凌旭子,“夫子曾说自己常年游学在外,家里全凭夫人一人操持:奉养双亲,抚养娇儿,夫人自己独守空房近五十年。儿女长成,夫人已老,且日夜饱受病痛折磨。夫子心中其实是有愧的吧?‘心’中有‘鬼’是为‘愧’!夫人病逝,夫子虽看似洒脱,还能击鼓而歌,然则五十多年的夫妻相濡以沫,心中焉能不痛?更何况,蝼蚁尚且贪生,人是否有来世,活着的人又怎能知晓?”

  众人随着无韵的目光看向凌旭子,发现他原本满是惊喜之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黯然,看来是被无韵说中了心事。

  “夫子说夫人逝去乃是人扔了一件旧皮囊,摆脱了尘世之苦。就如同蝴蝶破茧成蝶,从此不为俗事纠缠,自由自在徜徉于天地之间。然而,高处不胜寒,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来生一人孤孤单单的飞在高处。所以,夫子才梦到夫人化身春日之蝶,嬉戏在暖阳下的花丛中。”

  凌旭子听着她的话,脸上早已是泪眼滂沱。无韵走到他的面前,屈膝道:“阿韵请夫子节哀!夫子年事已高,还请保重身体,否则是阿韵之过了。”

  范蠡与子皙也站起身来,纷纷安慰凌旭子。两人心中也不免黯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凌旭子再狂狷不羁,终究是人不是仙,老雁失偶,焉能不悲?

  无韵掏出自己的绢帕递给凌旭子,请他将脸上的泪痕拭干。子皙心疼的看着老头将眼泪鼻涕抹在了绢帕上。凌旭子擦完脸,一抬头看到徒弟觊觎自己手中帕子的目光,“哼”了一声,得意的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囊里。

  范蠡看着师父二人跟顽童一样的小动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范某万没想到,离姑娘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兰心慧质。一席话便打开子休兄的心结,免得他郁结于心。如此心细如发,实在是我等男子不及啊!”

  “先生过誉了,无韵惭愧!”她转身向范蠡施礼一礼,然后对他道:“先生周游天下,见识广博,可曾听说过墨家的机关术?”

  范蠡一听无韵的话,顿时直起了身子,两眼放光道:“哦?姑娘也知道墨家机关术?范某不但听过,还亲眼见过墨家的机械手。将仿制的木手安在失臂之人身上,那人可以操纵臂中机关,灵活自如,此术当真是巧夺天工!”

  “先生既然见过机关手臂,可相信会有机关腿脚?”

  “这是自然!”

  “机关肺腑?”

  “这个怕是有些难?”

  “机关心脏呢?”

  “人失心还能活吗?”范蠡惊讶的问道。

  “先生,人死时,心还在否?”

  “还在吧?”

  “自然还在,鸟畜虽亡,心肺犹在。齐一万物,人若亡,心自然也仍在。那么先生,人亡的是什么?”

  “自然是精神!或者说是魂灵!”子皙恍然道。

  “既如此,手臂可换,假以时日,心肺自然也可换,甚至头脑!”范蠡惊道,他骇然的抬起头,望着众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凌旭子看着他惊骇的表情,嘲笑道:“本来如此!人死不过是扔掉旧皮囊,再换新皮囊罢了。犹如昼伏夜出,日月轮回,生是因,死是果,生死都是喜悦,才有老朽击鼓而歌嘛!”脸上一副“你到现在才想到,实在是笨的不可理喻”的表情。

  子皙看着师父得意的神情,忍俊不禁,更衬得其人面如春晓,熠熠生辉。他看向无韵,心中倍加惺惺相惜之情,忍不住问道:“离儿,既然全身都可换,只要精神还在,那来生换个躯壳也是可能的了?”

  “譬如蝴蝶?”两人同时说道,恰如心有灵犀一般。无韵赞许的点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离儿?”凌旭子与范蠡奇道。

  “噢,这是我私下里唤无韵的称呼。方才一时情急,失礼了!”子皙歉然道。

  凌、范两人齐齐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道“你是故意在炫耀的吧,故意的吧?”

  凌旭子站起身来走到且住亭之外,望着“取次花丛懒回顾”的斑斓彩蝶,叹息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生苦短,却要偏执的追求无穷的外在,忽略身边最亲近的人,如今悔之晚矣!”

  范蠡不知何时站到了无韵身侧,沉声道:“满目山河空念远,离姑娘,不如怜取眼前人。”语意中竟是暗含凄凉。

  子皙看着身侧的无韵,目光中流露出她不曾留意的希冀之色。

  “老朽多谢小丫头了!”凌旭子回过神来,郑重其事的对无韵行了个半礼,无韵赶紧还礼。他赞道:“子卿兄曾说,小丫头乃是天上的解语花下凡,果不欺我啊!”

  “只是不知这朵解语是不是会落在子皙怀中啊?”范蠡戏谑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子皙对着无韵躬身施礼道。

  虽然知道他如此作为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无韵的脸还是羞红了。

  凌旭子看道无韵极为窘迫,忙解围道:“说起来再过四个月,子皙即将行弱冠之礼。你二人的大婚也在当天举行吧?”

  “是的,师父。”子皙恭声回道。

  “陶朱公,”他喊起了范蠡的外号,“他们大婚那日,老朽我忝为礼宾为子皙加冠,也算是送给他们的新婚大礼了。你这个大财神该不会是空手而来吧?”

  “确是空手而来啊!”范蠡接过话道:“范某送子皙与离姑娘的大婚贺礼乃是我鸱夷子皮在齐、鲁、吴、越、楚等地末业(古代称农业为本,商业为末)总数的三成,老不休你可满意?”

  “满意,满意,如此一来,他二人也可说是富可敌国了。老小子不愧财神之名啊!哈哈。”

  子皙与无韵闻听此言,连忙拒道:“万万不可!此乃先生心血,我二人岂能不劳而获?”

  凌旭子笑道:“收着吧。反正他已经散了两次,这些到最后也还是得散出去。给别人与给你们又有什么不同?他散和你们散又有何不同?你们又不会挥霍一空。他是既送了人情,又立了功德,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哈哈,知我者,子休兄也!”

  “真是无奸不商啊!”凌旭子鄙夷道。

  “呵呵,呵呵……”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范蠡朗声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末业也有道?”凌旭子假意嗤道。

  “自然!天有天道;人有人道;王有王道;商,自然也有商道。”

  他看向子皙和无韵:“你二人可懂商?”见两人摇头,他解释道:“劝农桑,务积谷、农末兼营、务完物、无息币、平粜各物,关市不乏。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此皆为治国之道也。”

  他站起身,面朝虎丘,意气风发道:“大周立朝,行分封,划井田。王畿之地与各诸侯国均以农为本,商为末。岂不知农末俱利,谷贵伤末、谷贱伤民。唯有平粜齐物,护末即护本,护本即护民,护民即护国,此即为商之道也。农本在安民;商道在富民;教化在智民。三位一体,缺一不可也,此也为商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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