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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凌旭子


  又见人间四月天,姑苏城里莺歌燕舞,胥水河绕着虎丘山潺潺流过,灌溉着两岸的新禾,直奔东海而去。

  虎丘山下的燕子坞原本是个很大的村子,因景色秀美而成为人们踏青的首选之地。自从二十多年前,吴王吴王将先王阖闾的陵寝修筑在了虎丘山,村子里的百姓怕犯忌纷纷搬离,原本热闹的小村子渐渐落寞。远离了世俗喧嚣的燕子坞,空山鸟语,更加清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备受世人冷落的村子慢慢的成了许多避世之人的栖居之地。

  一清早,静谧的山村便被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清净。

  无韵坐在马车里,猜测着待会儿可能要见到的人。

  昨日姬子皙只让武涧给她传了个询:明日一早,要带她去拜访一位故人,哦,还有,换一件素色的衣裳。

  四月的虎丘芳菲已尽,刚刚下过的一场春雨将路边的芭蕉润得青翠欲滴。

  沿着碧绿的山坡,罗列着几座稻草盖顶的房子,房子前有一个柴扉掩映着的小小院子。

  门口的门楣上挂着一串银箔,这家应是有家人刚刚离世。

  子皙站在无韵的马车旁,等着芽儿将无韵扶下马车,雀儿将一顶浅绿色的帷帽戴在她的头上。他看了看她身上的浅碧色软烟罗,素而不衰。他朝着面纱后的面容点了点头,抬步朝着居丧的人家走去。

  三人刚迈上台阶,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三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白发老者像是有官身之人,看官服样式却又不是吴国的官员服饰。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年纪比他稍年轻一些,从衣着看应是此人的随从,走在最后的中年男子一身斩衰,应是丧者之子,正在送客。

  前面身穿官服之人脚步匆匆,只听他正一脸匪夷所思的对随从低声说道:“真是活见鬼,为所未闻,八成疯癫了!”

  中年孝子将两人送出门外,拱手说道:“庄冉谢谢公孙用亲自来送家母!”

  “啊,贤侄不必多礼,请节哀顺变!”

  “请!”

  “请!”

  公孙用和他的随从见到子皙一行俱是一怔,世间竟有此等样貌的人物,再看他身后的浅碧色身影,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子皙转过头去,看到无韵虽是薄纱遮面,仍是难掩倾城国色。他向后退了两步,将无韵遮在了自己的身影里。抬手对呆滞的两人说:“两位请了!”语气中的警告之意毫不遮掩。

  听到他的警告,公孙用神思终于归了位。

  “噢,噢,这位公子请了。”

  寒暄完的两队人错身而过。

  子皙示意无韵上前,自己走在了她的后侧,看着面前娇纤的身影。过了年,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段也更显玲珑。自从心结打开后,少女又恢复了往日的巧笑嫣然,身子也随着时日的增长愈见丰盈。

  想起刚才两人看她的目光,他的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堵的慌。

  他对跟在无韵身侧的雀儿说道:“下次出门,记得为王姬戴顶厚些的帷帽,嗯,就像去年冬天带的那个,披风也要再宽大一些,现在的天还是有些春寒料峭。”

  “是!”雀儿应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武涧额角的汗珠,没敢笑出声。

  “料峭?是公子您的心里料峭吧?”武涧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站在门口送客的中年孝子看到了他们,连忙招呼道:“子皙,你来了?”

  “阿兄,请节哀!”子皙拱手道。

  “请节哀!”众人一起施礼。

  “唔,多谢各位了!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母亲今年七十有三,这也算是喜丧了。只是父亲的行至实在是……?”子不言父母之过,庄冉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父亲了。

  “如何,莫非师父又有惊世骇俗之举?”子皙惊讶道。

  跟随他多年的武涧突然觉得,他们家公子这个“又”字用的实在是精妙无比。

  “咳!你还是自己进来看看吧!”庄冉叹道。

  子皙等人来到正堂,向师母的灵柩行子侄之礼,武涧双手奉上一袋赙金,放入瓦盆。众人吊唁后便跟着庄冉来到后院。只见晚年丧妻的凌旭子正将两腿撮箕似的张开着,两眼眯起,手拍瓦盆,放声高歌!

  听到脚步声,凌旭子放下瓦罐,笑嘻嘻的望着他们。

  子皙和无韵见他回过神来,躬身施礼道:“子皙(无韵)拜见师父(夫子),还望您老人家节哀!”

  凌旭子摆了摆手:“何哀可节?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此乃人生至乐!从蓬荜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老朽岂能不为她击缶而歌。

  况老朽少年离家,周游列国,家里家外,全靠老妻扶老携幼。如今儿孙已大,她却要饱受病痛折磨,死则视为解脱。命如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一件破旧不堪的皮囊,早无遮风避雨之能,抛之另换,岂不令人欢欣鼓舞?”

  众人听着他的话,除了对他的无常早已习以为常的子皙外,其他人俱是惊骇不已,怪不得刚才那为公孙用要落荒而逃。他的这个怪诞之理是在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了。

  凌旭子看到众人的神色,得意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对庄冉问道:“公孙用那个老小子走了?”

  “父亲,公孙用已经告辞了。”

  “哦,一大把年纪了,不在大梁待着,跑出来干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父亲,公孙用带了千金,说是楚王请父亲去做相国,还说请父亲莫忘故土。”

  “哼,我本楚狂人!再说为父在宋国的年头可比在楚国长的多了。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你可见过祭祀时当做牺牲的牛?喂得高壮雄伟,待得时日,披红挂彩,充当祭品。到得此时,它想做只在泥塘里打滚的乌龟也捞不着了。你可曾将那千金退还?我宁愿象乌龟一样在泥塘打滚取乐,也不想伴君饲虎。”

  “已经退了,父亲。”

  “哼,如此尚可。”他看了看子皙身侧的女子,戏谑道:“阿韵,见了老朽还要带着那劳什子帷帽做什么?真是目无尊长!”

  无韵将帽子摘下,用手捂住了嘴,不知何时开始,她的脸上已是满面泪痕。

  凌旭子惊得跑了过来,“唉唉,小丫头,老朽是逗你的!”

  看着泪流满面的无韵,子皙的心一阵绞痛,“混账熊子柯!真是阴魂不散!”

  无韵拭干了泪,看着凌旭子笑道:“夫子,无韵刚刚想起了夫子和阿公在小贤庄诘辩的情形,禁不住悲从中来,实在是思念阿公所至,还请夫子勿怪。”

  “不怪,不怪。子卿兄有小丫头这样的孙女为他牵肠挂肚,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他拍了拍无韵的肩头,“老朽听子皙说你俩已经定亲了?这实在是造化弄人,姻缘天定啊!走吧,小丫头,咱们屋里说去。”

  众人进屋各自落座。凌旭子问子皙:“你母亲可好?”

  “劳师父挂念,母亲眼下尚好,只是近日意志消沉,饮食寡淡。”他说着,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却是为何?”

  子皙将施夷光在烟翠湖畔的叮嘱对凌旭子说了一遍。

  凌旭子沉吟片刻道:“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你母亲也算看开了。”

  他看着庄冉说:“等为父死后,你只需将我遗蜕弃之荒野即可。”

  庄冉惊到:“父亲,这如何使得?身后无葬,岂是为子之道?儿等必厚葬父亲。”

  “蠢物!以沙漏为璧,以星辰为珠,以天地为棺椁,万物皆可为陪葬。葬品如此丰厚,还要什么厚葬!”

  “可是那样恐有鸦鹰啄食您的遗蜕。”

  “在地面上被老鹰吃,在地下面被蚂蚁吃。把乌鸦老鹰的吃食交给蚂蚁,真是冥顽不灵!就按为父说的办!”

  “是,父亲!”庄冉看到父亲又拿出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盯着自己,连忙应道。

  无韵看到父子俩计较的画面,终于破涕为笑,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子皙看到她笑了,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师父,刚才进门时遇到的公孙用莫非是名家创始人、魏国刚刚卸任宰相之职的公孙用?”

  “正是此人!”凌旭子蔑道。

  无韵听到此处,不禁奇道:“夫子,莫非此人就是夫子曾斥责‘夜枭得腐鼠’的那位公孙用?”

  “哦,小丫头也知道这个典故?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少年轻狂,见笑了,见笑了。”

  “哈哈,哈哈……”众人俱是大笑了起来。

  “王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姬快给我们讲讲吧?”两个丫头急道。

  无韵笑了笑道:“公孙用大人与夫子是少时同窗。他做了国相后,夫子去看他。他听信小人谗言,以为夫子是想取代他做宰相。于是派人搜捕了夫子三天三夜。夫子听说后,大摇大摆的去见了他,对他说:“南方有鸟名鹓鶵,那鹓鶵从南海起飞到北海去,非梧桐不栖,非竹子不食,非甘泉不饮。地上的夜枭拾到腐臭老鼠,看到鹓鶵从它头顶飞过,怕腐鼠被抢,发出‘喝!’’的怒斥声。怎么现在你也想用你宰相来吓唬我吗?”

  芽儿和雀儿听到这里,呵呵的笑了起来。凌旭子这是将公孙用比作地上的夜枭,怕鹓鶵一般的凌旭子抢他“宰相”那只死老鼠呢?这位凌旭子,真是有够腹黑的了。

  武涧跟着笑了起来,心里暗道:“怪不得圣人曾说名师出高徒,古人诚不欺我!”

  子皙在众人的笑声里站了起来:“师父,徒儿以茶代酒,敬师父与鹓鶵一杯!”

  凌旭子也站起身来,“好,徒儿,假以时日,你也必是鹓鶵一只啊,干!”

  “干!”

  师徒二人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举头望天纵声长啸。

  无韵看着豪气万丈的师徒俩,终于明白了初见子皙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哪里,真的是高冷气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哪!

  “子皙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若玉树临风前。不速之客打搅了!”有人朗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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