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吴宫空自忆儿家
宫门口的小宫女上来扶着黛玉下了轿，跨过高高的铁门槛，顺着抄手游廊往正殿走。
此时正殿门口，元妃正隔着雕花窗棂打量着跟在宫女身后袅袅走来的黛玉。
在微白的晨曦映衬下，粉色的天鹅绒披风在袅袅莲步下，漾出层层的波纹，脂光细腻莹莹生辉。黛玉低着头，看不到面容，那斗蓬遮裹着头和身子，只是一笔流畅曲折的弧度，越显得身材纤细高挑，婷婷婀挪如早春新柳。
元春出神的瞧着，恍惚中，眼前走进的竟是多年前刚进宫时的自己，不知不觉中人影便模糊起来。
元春正兀自感慨着，黛玉已走至跟前恭敬的行礼问安。
元妃回过神，忙用锦帕轻轻的拭了拭眼角，双手扶起黛玉，轻声道：“妹妹可来了！”
林黛玉微一抬头，轻声道：“民女林氏，不敢与元妃娘娘姐妹相称！”
元妃面上一红，也不分辨，只轻声道：“随我来见皇后娘娘！”
黛玉也不说话，只跟着元妃转过殿前的紫檀百鸟朝凤镜心屏风，进了右手里间，里头珠环翠绕的已坐了好些丽妆华服的女子，见元春和黛玉进来，几乎都起立迎接，独皇后正与坐在右手一位妃嫔只是停止了说笑，笑吟吟的看着二人。
元春款款地走到前头，向面朝南紫檀木雕花凤椅上坐着的中年美妇行了万福礼，道：“林姑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黛玉紧跟在后，因是初次入宫，早有宫女拿了拜毡来，黛玉便恭恭敬敬的行了跪拜之礼，道：“臣女林黛玉给皇后娘娘请安！祝皇后娘娘吉祥万福！”
皇后笑着受了黛玉的大礼，方笑道：“平身！”
黛玉站起身，依旧低着站在元春后头。
皇后又笑道：“元妹妹也坐下罢！”
元春道了谢，却并未先坐，而是走到右手边第一位，正端坐的妇人跟前，向黛玉道：“快给贵妃娘娘请安！”
昨儿听了贾母话，知道本朝只有一个容贵妃，虽无子息，却极受皇上恩宠，黛玉便也跟着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
容贵妃很是随和地笑道：“林姑娘快快免礼！”
容贵妃穿着绛红色暗花缂金丝锦缎常服，梳着朝凤髻，缀满珠玉，鹅蛋脸，极温柔，看着比皇后年轻好些。
元春极是恭谨的笑了笑，转身坐在左手第二的位置上，第一的位置却是空着的。黛玉也跟着站在元春座位旁边，依旧微低着头。
皇后只看到黛玉身形袅袅柔柔，因笑道：“早就听闻林姑娘才貌俱佳，如今倒要好好瞧瞧呢！林姑娘，快过来！”
黛玉只得应诺，缓步走到皇后宝座前，仍隔了约两步远，先福了一福，才缓缓的抬头看向宝座上的人。
皇后头戴珠冠，穿一身明黄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常服，看来四十出头的样子，甚是端庄雍容，只是那眼神温和里闪着一丝犀利，那薄薄的红唇虽笑而含威。
皇后看着黛玉，细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赞叹之意：这丫头有一股子仙气，那似蹙非蹙的秀眉，似怨非怨的星眸，最是我见尤怜摄人心魄。
皇后含笑看着也不说话，竟站起来，离了座，走到黛玉身边，拉了黛玉的手，通身又打量了一番，方笑着：“果然是极好的！”说着又牵了黛玉的手亲自送到早已置好的座位上笑道：“瞧你这小手这么冰人，可是外头冷，快坐下喝点热茶。”
黛玉忙笑着福了福，道了谢，方坐下。
早有一宫女过来扶住了皇后，皇后一面回到座位上，一面笑道：“这宫里头的美人也见多了，可跟她们一比，总少股子清灵劲。两位妹妹觉得如何呢？”
容贵妃掩口笑道：“托皇后的福，见到这么多年轻的小姑娘我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了！”说话间竟还有丝害羞的少女神色，却一点也不惹人反感，倒更显温柔。
元春点头笑道：“皇后娘娘你瞧，这会子贵妃姐姐可不就象这些小姑娘呢！”
皇后扫了容贵妃一眼，笑道：“元妃妹妹又不是不知道贵妃妹妹这份娇柔最是让人动心的！”
容贵妃忙笑道：“别拿我取笑了！她们可还都是小姑娘呢！”
皇后点头笑叹道：“瞧她们多年轻啊，一个赛一个的，看着就叫人神清气爽，多让人羡慕啊！”
底下坐着的姑娘们都羞答答的含笑低头，却有一把嗓子，脆生生地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女们如今不过仗着年轻些罢了，论才貌哪及皇后娘娘一二，更遑论皇后娘娘凤仪天下的雍容气度了！”
这把嗓子倒把众人的眼光全聚了去。
却是正对着黛玉的一个姑娘，容长脸，眉弯似新月，目蓄精华，说话间，两腮边的翡翠珠子耳坠摇晃着，越显肤若凝脂，唇红齿白。
皇后忍不住笑道：“这孩子嘴上抹了蜜了！”
容贵妃柔柔笑道：“到底是皇后姐姐的侄女儿，举止见识与众不同！”
皇后笑着瞥了容贵妃一眼，道：“本宫正喜欢她这样大方爽利呢，今儿请她们来，原就是为了一起雪下赏梅共庆元宵的！若都拘束着又有何趣。”
一时间又接连来了几位姑娘，一番行礼客套之后，窗外已是晴光明澈。
皇后见众位姑娘都来齐了，便笑道：“本宫素喜梅花，前儿一场大雪倒催的疏影园中的梅花开了，那样好的花，本宫不忍独赏，今儿就邀了宫中的姐妹和几位姑娘来同赏！几位姑娘都是出身名门的闺阁千金，见识不凡，也瞧瞧宫里的花可有你们家里的好！”
不等旁人接话，孙姑娘抢头应道：“臣女们的见识哪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皇后娘娘说好，那花自然是极好的。难得皇后娘娘不嫌臣女们见微识浅，还请皇后娘娘拔冗，教导臣女们学着如何赏花品花罢呢！”脆生生的一番话，说的皇后娘娘眉开眼笑，连声夸道：“瞧你这丫头嘴甜的，真想把你留在本宫身边，天天听你说话，心里也舒坦些。”
众人便都附合着夸了孙姑娘，倒把孙姑娘夸的满脸通红又洋洋得意。
一时便都起身，按制遵礼，雁次出了雍华宫，不过绕过几处宫殿，便来到疏影园。
众人簇拥着皇后迤逦在疏影园中，园中随处都可见各色的梅花，或临水或倚石，或孤枝斜逸，或枝桠交错，或含苞待放，或吐蕊喷香。时而远观时而近嗅，称赏不已。
园中有一座双层双套的廊式小楼。
元妃看了皇后一眼，满脸堆笑地说道：“这园子虽说不大，到底天冷，只怕这些姑娘们受不住，不如就在这里歇歇脚儿如何？”
皇后含笑点头，才走到楼下，却见里头一群宫女拥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妃子迎了上来。
容贵妃已先柔声笑道：“淑妃妹妹，半天没见着你，却原来在这里候着呢！”
淑妃凤眼轻睨，莺声笑道：“昨儿得了皇后娘娘的令，今儿一早便忙的脚不沾地，才在上面着人收拾着呢，看到皇后娘娘并几位姐姐带着姑娘们来了，特赶来迎接的。”说着亲手来扶皇后。
她身材高挑，着一身宝石红撒亮金妆蟒暗花缂金丝锦缎常服，梳的朝阳连环髻，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柳叶眉长，丹凤眼媚，樱桃唇润，甚是妩媚丰饶。
相形之下，元春便黯然失色，虽也雍容，却已明显发福了，面上虽还是一样的粉融脂滑，却难掩眉心眼角那些若隐若现的纹痕。
元春早就自觉的松开手，退后了一步。
众人上了外层的小楼，楼上各色果碟桌椅早已备齐，各自依制循礼入座。
玉绣楼坐北朝南，甚是宽敞，四侧尽是镂花玻璃窗扇，既可挡住外面风雨，又可将花园景致尽收眼底。此时新雪初霁，园子里各色的花树藤蔓大多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丛丛的天竹枝叶褚红苍翠，串串如红豆般的果实，更有雪中梅花清姿妍雅。明晃晃的晴光透进来，分外的暖和，两侧的青瓷越窑博山炉里香烟冉冉而出，真真是暖香熏人。
不多会子，便有人轻声地嚷热，再看众位千金也大多脸颊通红，独黛玉白皙如玉的面颊上仍只是一点绯红。
淑妃因命宫女们将朝南的一扇玻璃窗打开，清冷的空气透进来，带着梅清幽的香气，令人心神舒畅。
“皇上驾到——！”太监尖细的声音惊断了众人的兴致，忙起身依次恭迎。
一阵衣裙窸索之声，皇上在宫女太监们的簇拥下踱步而来。
又是一番礼仪规矩后，众人方又按尊卑行礼入座，皇上皇后正中上座，容贵妃并另一才进来的妃子坐在右手，元妃坐左手第二的位置，第一的位置仍空着，想是给淑妃留着的。
淑妃此时正站在皇上皇后身边低声地说着今日的安排，不无娇嗔的抱怨着自己的用心和忙碌。
皇上、皇后似乎都十分满意，连连点头，淑妃方摇摇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皇上环视了众妃嫔和千金，龙心甚悦，笑道：“外头甚是严寒，此处直似蓬莱仙阁，如在三月啊！你们倒会选地方！”
皇后笑道：“这都是淑妃妹妹玲珑心思！”
皇上很是赞赏的看了淑妃一眼，又从几位姑娘们脸上扫过，连连颔首微笑。
容贵妃柔声笑道：“宫里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看着她们，臣妾也觉着年轻了几岁了呢！”
皇后轻启薄唇，殷殷笑道：“容妹妹虽也近四十的人，可看着总跟小姑娘似的，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仙术秘方，真真叫人羡慕的紧呢。”
容贵妃美目轻扬，柔声笑道：“姐姐说笑了，姐姐执掌握中宫，每日操劳，却仍这般雍容万方、母仪天下，才是真真叫人羡慕呢！”
皇上点头道：“皇后确实很操劳！众爱卿也都很贤淑敦睦！”
元妃谨慎的陪笑道：“皇后娘娘宽宏克已友爱慈下，臣妾等深受顾惜，莫不敬服！”眉梢眼角俱是恭敬，让人不忍挑剔。
皇上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快，微微的点了点头。
皇后和言道：“咱们说的热闹，倒把这些姑娘们怠慢了！今儿你们都是皇上请来的贵客，都别拘束了！”
姑娘们笑着互相看了看，却仍是端坐不语。
容贵妃柔声笑道：“你们别拘束，就当咱们是一家人，冬日里坐在一处说话解乏。”
皇后笑着对几位姑娘道：“大冬天的，外头怪冷的，也不知你们在家里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呢？”
众位姑娘见娘娘问话，也不敢处贸然抢话，俱齐齐地看着帝后。
皇后先是笑吟吟的看着孙姑娘，孙姑娘因站起身，含笑道：“回皇后娘娘，臣女闲时只是学着做些女红，但臣女更喜欢赶围棋！”
皇后点头笑道：“很好！难得你父亲也不娇纵你！”稍停了会子又道：“坐下吧！你们都坐着说话，不必站起来了。”说着便又看向坐在孙姑娘旁的方姑娘。
方姑娘便甜甜的笑道：“回皇后娘娘，臣女于女红上一般，倒是喜欢剪纸玩的！”
皇后忍不住笑道：“女红么会做也就成了，又不是绣娘！到底是文华殿方大学士的掌上明珠，很是谦逊乖巧！本宫瞧你就是心灵手巧的，剪出的东西必是极好的！”
方姑娘但笑不语，接着几位姑娘有说喜欢看书的，也有说喜欢抚筝的。
待到黛玉时，四下忽然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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