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深渊·十】
再坐到桌子旁边，看见邓钰一家，陈健一直以为会是在他和邓钰的婚礼上，可是却没想到，是在处理邓钰的赔偿问题上。
他坐在对面，看着邓钰的母亲，一声大过一声地怒骂着邓钰的公司，骂他们用人的时候怎样，现在自己单位员工出事了，就打算敷衍了事，不拿人命当人命。
字字锥心，陈健没忍住握紧了拳头，鼻头一酸，视线就有些模糊了。
“当事人母亲也先冷静一下，我们今天就是就这个事情来调解的，主要还是为了解决问题。”
很冷静的声音，同刚才的喧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砸在这不大的会议室里，倒是有一些震慑力。
又或者是因为说话的人穿了一身蓝色的警服，所以邓钰的母亲身子还被气得在抖，但却没再破口大骂。
他被打电话叫来的时候，以为是要帮邓钰的家人来索要应有的赔偿，所以他很自然想要坐在邓钰他们家一边。
可是调解的民警却让他坐在了另外一边，他坐下的时候，民警说，当事人母亲认为你是当事人的男朋友，在当事人出事这件事情上，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
呵。
陈健想笑的，不是笑邓钰一家，是笑自己。
他怎么会这么蠢，蠢到之前去和邓钰母亲求情，让她不要和邓钰冷战。
在害死邓钰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有着不能推卸的责任。
如果他能够再坚决一些，再给邓钰一个更加坚实可靠的后盾，也许事情根本到不了这一步。
这也是他仍然选择坐在这里的原因，他想用这笔钱来赎罪。
尽管，这一家也许从知道邓钰死了之后，就在盘算要钱的事情，但怎么说也是邓钰的亲人。在邓钰的心里，所谓的亲人也占据着无法替代的重要位置，就当是为邓钰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调解的过程很多突发问题，主要是邓钰的父母情绪一直很失控，尤其是邓钰的母亲，在呵斥的时候，头发凌乱，青筋暴起，眼珠子往外凸着，像是要崩出来吃人一样。
如果消了音看这一段，大概不知道内情的人都会在想，这个公司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逼得小女孩跳海。
这也是邓钰公司不愿意多给赔偿的原因，邓钰出事是在公司之外，而且迹象表明，邓钰在公司里的工作量是属于正常范畴，平常和同事交往过程中更是没有任何异常。
说白了，这件事压根就和公司没有半点关系。
唯一挂的上钩的，就是邓钰是公司的员工。
而且因为来谈判的是李琪，她对于邓钰这一家子都觉得从胃里感到恶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就是六万，比六万多一分都没有。
“你当我们是叫花子啊？！你问问你自己，要是你死了，就给你爸妈六万，他们会怎么想？你就值六万块钱啊！”
震耳欲聋的吼声缭绕在每一个人的耳朵旁，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皱紧了眉头，想要驱逐邓钰母亲的声音。
陈健感到面前的这个人很陌生，这个赤红着脸，几乎在会议室里要跳起来撕人的女人，是自己爱的女孩的母亲。
只有在这个时候，陈健才能够体会到邓钰是深处于一个怎样暗不见底的深渊。
当她的生命终结，她的家人竟然还如同吸血鬼一样，要榨干她所能带来的最后一点用处。
“我告诉你！我今天愿意坐在这里和你调解，不是因为我们公司认为这个事故的主要原因在我们这里，而是为了让媒体，去告诉那些和邓钰相同遭遇的孩子，他们没有任何错，想和原生家庭割裂，想抛弃自己只会剥削的父母没有错！”
“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邓钰的母亲面部扭曲到了极致，像一下被撕开了面具，露出了面具之下那阴暗恶心的嘴脸。
“我原本一直顾及你是邓钰母亲，所以我给足了你情面，我甚至念在邓钰还牵挂你们的份上，同你们说了公司愿意给你们六万当做是人道主义赔偿，可是你竟然还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不知道邓钰是为什么去跳海么！”
坐在中间的调解员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现在的局面，沉声敲了好几次桌子，让双方都坐下来好好沟通，但在越来越激烈的对骂中，他的警告显得微乎其微，甚至有些滑稽。
“她去跳海，不就是被你们逼的！”
“没错！她是被逼的，就是被你们这两个自称是她爸妈的人逼的！”
“你再胡说！”
邓钰的母亲跳起来，整个人已经到了癫狂的边缘，狂躁地挥舞着双手，就要绕过桌子来打李琪。
却被邓钰的父亲拦了下来，用眼神警告她，坐在这里的还有媒体，还有调解员，如果是他们错了，这笔钱到不到得了手还不好说。
接收到邓钰父亲眼神的信号，邓钰母亲再生气也只能忍着。
“你们家每个月收到的钱，你知道怎么来的么？你知道邓钰为了给你们钱，她打多少份工么？你们知道她生病晕过去了，在医院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给你们打钱么？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我爸妈，我都觉得恶心！”
李琪的话，让邓钰母亲手抬起要狠狠拍桌子，却硬是没有拍下去，着急地张开口要辩驳，结果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只看见动作没见出声，只有一张脸憋得通红。
“邓钰上个月生日，我没记错的话，你没给她打电话吧？甚至还在问她要彩礼钱，对不对？”
“那彩礼本来就是风俗，是只有我一家要么？”
总算找到了能够反驳的口，邓钰母亲又咬着这一个点开始叫起来。
“当然不止你一家要，别家可没你这么心眼黑！陈健帮你们家请律师花了多少钱？两万有吧，这笔钱，你们还么？”
“那是他自己要出的，凭什么我们还！”
“好，那就算他给你们家的，你们还好意思找他再要8万？别家要彩礼是给自己孩子置办新家，我问你们，这八万要是进了你们口袋，你们会给邓钰么？”
“谁告诉你，彩礼钱就是给回孩子的？我们养大一个孩子容易啊？她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家里又没了赚钱的人，她弟弟还要读书的啊，那前途还要不要啦！”
李琪是头一回被气得气血上涌，头晕目眩，她以前就能知道邓钰的爸妈肯定是极其不要脸的人，才会把自己女儿逼成这个样子。
但确实真的没想到过会这么不要脸！简直就是不要脸的典范！
“所以，这就是你们现在再来要钱的原因，是么？”
“难道不是么？我女儿好好的一个人，她孝敬家里，每个月都打钱回来的呀！现在人没了，我问你们，你们就看到我们一家三口要活活饿死啊！她弟弟以后还要娶老婆的，那现在没有钱怎么娶老婆？”
“活活饿死？”
三个健全的成年人，因为家里另外一个人死了，所以就会被活活饿死。
这种荒诞到放在小说里都能让读者嗤之以鼻的事情，竟然是发生在身边的现实！
李琪算是吵明白了，和没有良心的人谈道德，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调解员看到李琪坐下来，也示意邓钰母亲先坐下来。
“这个事情，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既然发生了，我们还是要积极地去面对它，现在当事人母亲一家家庭确实也比较贫困，而且当事人弟弟目前还没有赚钱能力，一家是靠务农为生，收入是比较低的。”
李琪双手抱胸，冷漠地听着调解员阐述邓钰一家的情况。
而邓钰的母亲算是终于得到了人理解一样，听着调解员的话，一边听一边跟着点头。
“加上邓钰作为贵公司员工，也工作了这么久，贵公司是否也应该看在人情方面，在赔偿金额上再提高一些？”
“再说。”
李琪一点也不想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见识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但却在今天，才意识到，她看的还是太少了。
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被气得胃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另外，我们觉得作为当事人男朋友，是否也能看在当事人父母的这个情况上，给予能力范围内的补偿。毕竟作为当事人的男朋友，虽然在法律上没有看管义务，但是在世俗观念中，也应该是要承担部分监管责任的。”
这话说得很明白，作为邓钰的男朋友，没有在女朋友出事前拦下来，应该给邓钰父母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就是拿出多少钱来补偿。
“简直是放屁。”
李琪的咒骂不大声，只是刚好能够清楚地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听见。
调解员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本来这种事情就很难调解，无论他怎么做，都肯定是要的罪某一方的，加上现在舆论对于调解员并不是很有利，所以他只能保证这一任务不要收到民众投诉就可以了。
所以在观察了两方的态度之后，调解员迅速就做出了判断，公司和当事人男朋友这边肯定是理智的，就算结果不如他们的意，他们也不会依依不饶去给他写个投诉信。
反倒是当事人母亲这边，一看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所以只可能尽量让当事人母亲满意，才能避免这一个投诉。
“我身上有一万二，这是我全部积蓄。”
“那这样的话，拿出一万吧，当事人家人这边有意见么？”
邓钰一家的表情很微妙，邓钰母亲先是看了邓钰父亲一眼，邓钰父亲轻轻点了下头，邓钰母亲才好像很不情愿地开口，“那好吧。”
陈健没有丝毫犹豫，从钱包里拿出了所有的现金，甚至比他说的一万还要多了一千。
给完钱之后，陈健甚至还站得笔直，对着邓钰一家敬了一个90°的躬，算是为他们抚养了邓钰十多年的感谢。
走出去之后，陈健一点也不想再知道邓钰一家的消息，但是新闻已经铺天盖地地宣传开了，最后邓钰的公司赔了十六万。
比他们原本预计要赔偿的金额多了整整十万。
这个世界真是荒唐。
这句话是林溪想得，不是陈健，因为她看到后面陈健做的事情，更觉得凡人的世界荒唐得不可理喻。
“你问我后不后悔，你觉得呢？”
问林溪的，是邓钰，已经化作魂灵的邓钰，作为一个旁观者再次重看了自己的一生，眼里多了份沉淀后的沉稳。
“不知。”
祖宗早就说过，他们替人重生，最忌讳的就是以自己的意愿来更改恩客的人生。
纵然在重生时，你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何，又或者气得恨不得去做什么，但也始终要记住的就是，那并非是你的人生。
一切，都要遵照恩客的意愿。
林溪原本是觉得邓钰死得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家庭，结束了原本可以幸福的生活。
但后来却又看明白了，邓钰知道自己逃不掉家庭的束缚，所以她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避免陈健和他一样被卷进这个深渊。
同时想明白的，还有陈健。
所以在回元镜里，林溪看到陈健跟自残一样工作，一到周末就开车回小县城邓钰的墓上哭，总是哭得要晕过去了才神情落寞地走。
只是一个星期下来，整个人就成了提线木偶一样，变得呆滞木讷。
也难怪邓钰会愿意用十颗重生元丹来找林溪，要是林溪站在邓钰的角度上，恐怕再多的重生元丹她也愿意。
“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既然是大客户，林溪当然得贴心服务。
“回到李琪来找我之前。”
“你要拒绝她？”
“恩。”
这是林溪没想到的，她原本以为邓钰会回到她跳海之前，会再考虑清楚。
结果竟然是回到那个时候。
“如果我没有出去，就不会碰到陈健，我的人生是既定悲惨的一生，不应该和陈健有关。”
邓钰很洒脱，尤其在说这些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邓钰是又气又佩服。
气邓钰性格里软弱的地方，却又佩服她能够活得还算明白。
这世间可真是荒唐，却又能在荒唐之中，窥见有那么些人，用自己薄弱的力量在对抗荒唐。
也许这也是一种生命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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