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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丰乐楼声


  端午佳节终于到来了,这一天是驱除瘟神的日子,也是竞技娱乐的日子。

  位于惠和坊西面的景明坊紧临着大内,景明坊最是盛名在外的所在,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丰乐楼了。丰乐楼原名“白矾楼”,据说是因当初有商贾在此地贩矾而得名,后来又改作“樊楼”,到了徽宗政和年间又改为了“丰乐楼”。

  丰乐楼高大雄峻,台基是两层楼高的砖石所铺就,其结构为三楼相高、五楼相向,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真可谓瑰丽宏特、高彻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因西楼最高层可直窥大内,所以被朝廷严禁登攀。

  虽然开销不菲,但丰乐楼的饮客常千余人,闻听端午将有非凡盛事,竟一下子就聚起了两千余人,其中不乏各类名流,衣香鬓影的士女名媛亦不乏其人,真可谓高朋满座,闺彦云集。白天大家都忙着去看金明池赛龙舟等事,竞逐小唱魁元的比赛安排在晚间,而且丝竹之声不宜白日的嘈杂。

  时当初夏,夕阳西下,霞光悦目,清风爽肌,登楼环顾,倍觉心旷神怡。

  师师自是精心装扮了一番,她特意画了纤细秀丽的复古长蛾眉,云鬓高髻,窄薄罗衫,轻纱披帛,另有飘飘曳地长裙;长裙自然是拿叶穆送她的那匹缂丝做的,人花相映,美不胜收。师师额头上还贴了花钿,手上戴了俗称“缠臂金”金质臂饰,手指上也戴了一枚叶穆送的四季花卉宽面金指环;为了辟邪,她还特意插戴上了那对“张天师骑艾虎”金掩鬓。

  当师师盛装完毕凝睇着站到叶穆面前时,其华贵雍容,直觉摄人心魂,叶穆不禁褒奖道:“真天人也!今日不知将有多少男儿拜倒于卿石榴裙下!”

  师师轻咬朱唇、双眉微蹙,腆然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从玉春楼到丰乐楼,不过一坊之隔,走路才一刻钟的工夫,叶穆骑马一路将乘轿的师师从家门送到了丰乐楼,云儿在一旁帮着师师拿东西。当师师在丰乐楼前掀开轿帘出来时,恰见一弯新月正当头,师师平生爱月如命,更觉自己与月神有缘,因此心中不由窃喜,以为此乃大吉之兆!

  此时楼前一派车马喧腾,楼上楼下人声鼎沸,走没几步便见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叶穆转身对师师笑道:“今日夺魁,天下将尽知姑娘芳名!”

  师师粉面含羞道:“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君以为然否?”

  “然也,然也!”叶穆站在台基上睥睨了一番汴京城,“姑娘今日若大放异彩,我辈更当自惭形秽矣!”

  云儿以艳羡的目光看着师师,如银铃般欢悦道:“娘今晚一定会夺冠的,也该是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了!”

  “还是咱们云丫头会说话,晚上凯旋时定要你娘给你包个大红包!”叶穆打趣道,师师嘴角浮起了笑意。

  叶穆陪着师师在楼上一间雅阁里候着,待他们用过晚膳后,只听外面一阵鼓响,这是召集众登台女伎一齐亮相的表示,并抽签决定第一轮表演的顺序。师师步履从容地来到了主楼大厅堂的紫檀木歌台上,这大堂为了提高声音,专门做了扩音的设计,此外还在歌台前摆放了几口扩音用的青铜大缸,真可谓不惜血本。

  这次曲坛盛事是丰乐楼方面特意安排的,主要是邀请了平素在各大酒楼已小有名气的小唱女伎,原本是八人,但因有一人封宜奴身体不适而实到七人。徐婆惜是师师最熟悉不过的,师师也是徐婆惜最熟悉的,她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互相含笑致意了一番。台下的众人也都知道,魁元将在徐、李二人之间产生,所以她们正是今晚饮客们瞩目的对象。

  今晚的徐婆惜着霞衣白裙,天青披帛,挽流云髻,戴玉步摇,尤其一袭长袖飘飘似仙,甚是惹眼。徐婆惜为人蕴藉,不苟言笑,颇有林下风,近年来越发深居简出,一众纨绔子弟都无法接近她;在小唱方面,徐婆惜以声音清越著称,其情状态度最是得神,听者常叹其痴绝,以此推许为汴京小唱第一。

  其他几个女伎也是满头珠翠、遍体金玉,排场不输李、徐二人,她们虽是陪衬,但一样可以借此提高声价。

  丰乐楼大厅堂平素散铺七八十副桌凳,今天特意加到了上百副依然供不应求,只得委屈一些人在楼外走廊上就桌了,酒保在其中往来穿梭都有些吃力。今晚众女伎红妆艳绝、风华凌世,一睹风采之后,台下男女观众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在一一亮过相后,女伎们就退回各自的雅阁里做准备。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雅乐乍起,比赛就正式开始了,表演者步上歌台,其余六人皆步出雅阁倚靠着走廊的栏杆朝下俯看,楼下情形尽收眼底。

  第一轮是《诗经》曲目,意在让表演者热身,也是为烘托气氛,舞台上下、左右有数十伴舞者,香风阵阵,绮罗出尘。

  根据抽签的结果,徐婆惜排第二,李师师排第七。徐婆惜选了一首《采薇》,第一位孙三四唱过一首《桃夭》后满座还有些交头接耳者,可是待徐婆惜唱了几句后,整个丰乐楼就迅速沉浸到了乐曲之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唱罢,满座尽戚然之色。

  师师选了一首《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唱罢,座中竟有低声悲泣者。

  统计人气的方式,是一众酒保各捧着一个金盘到各桌前,观众若是属意哪位女伎,就将手边写有该女伎名字的小木牌扔到金盘里。最后由大伙公推出的几位名士数牌两次,第一轮比赛的结果确定为:李师师得五百六十七牌,徐婆惜得五百四十三牌,其余人等都不足二百牌。

  “不错,初战告捷,是个好兆头!”叶穆轻抚着师师的肩头安慰道。

  哪知师师不以为然道:“这一回我是沾了后来者的光了,只是多了二十几牌,实不足喜!”

  “尽人事,听天命,不要慌张!”叶穆为师师倒了一杯茶。

  “放心,吾已入忘我之境!”师师恬然一笑道。

  第二轮唱乐府,抽签的结果是师师第三,徐婆惜第六。

  师师选了《西洲曲》:“……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徐婆惜选了《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最后统计的结果,师师得牌四百三十八,而徐婆惜得牌四百八十九。

  “这回曲目没有选好!”师师自我安慰道。

  “无妨,这又非压轴曲!”叶穆故作轻松道。

  云儿在旁附和:“爷说得对,娘不必担心!”

  唱完这一轮,约摸让观众们休息了一刻钟,以备他们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聆赏第三轮的压轴曲目上。

  第三轮的比赛规则是每人唱两首词,第一首是老曲目,具体内容由抽签决定,最后师师抽到了一首《蝶恋花》,徐婆惜抽到了一首《少年游》。这些自然都已是她们所唱熟了的,无非是让她们进一步热身,也让观众放松一下,并不计牌。

  第二首词才是今晚的重中之重,也都是新词。为免很多观众听不清唱词,丰乐楼还专门在每张桌上摆放了写在菜单纸上的歌词,所以在聆听新曲之前,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曲词阅看,果是一时佳作,很多人不住地频频颔首。不过有些人并不太懂,便就教同席,交头接耳者也不乏其人。

  这回比赛的顺序是徐婆惜第三、师师第四,两首词都按照这个次序。七人将第一首词唱罢后,在一阵雷鸣般的击掌声过后,压轴戏便正式开场了!

  这一回徐婆惜选了洛阳名士朱敦儒的《菩萨蛮》,其词曰:“芙蓉红落秋风急,夜寒纸帐霜华湿。枕畔木瓜香,晓来清兴长。轻舟青箬笠,短棹溪光碧。去觅谢三郎,芦花何处藏。”

  这是一首怀有隐逸之志的词,大概正合乎了徐婆惜此时的志趣,因此她才在这样成败攸关之时,毅然选择了它。

  但见歌台上的徐婆惜意态萧散,衣袂飘然,清歌窈窕,有冯虚御风、遗世独立之状,一曲唱罢,竟将满座听者的心魂唱出了躯壳,以至于经久未有击掌声……

  临到师师上台时,她不免长舒了一口气,又抬眼看了看楼上的叶穆,两人的目光顿时交集在一起,师师备觉底气沛然!

  但见歌台上的师师视周遭如无物,一颦一笑,一静一动,无不与曲词浑然一体,歌喉如玉润珠圆,袅袅余音,绕梁三匝!一曲《长相思慢》唱罢,声乐骤停,满座肃然,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楼外的风声!

  就在这时,忽有一人突然起立大声击掌,打破了沉寂,那些原本还为之黯然神伤的人们,都跟着站起身来,爆发出雷鸣般的击掌声,乃至经久不息!

  最后七人都唱完了,当记牌结果念到徐婆惜“得一百三十一牌”时,师师如释重负一般,当即抱住身边的叶穆,一时泪如雨下!

  “李师师得……”这回念牌的人是吴元瑜,此人乃是知名画师崔白的弟子,后成为徽宗的启蒙良师,可谓威望甚重。白发苍髯的吴元瑜用尽气力念到此处,竟故意停顿了一下,满座引颈翘首起来,有人拿目光搜寻师师,只见二楼栏杆后如梨花带雨的她正在向众人含笑致意。

  “李师师得一千零七十五牌!”吴元瑜最终亢声宣布道,顿时满场一片哗然。

  作为魁元,师师被颁赠了一尊七寸高的金质鹿蜀【1】雕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其他女伎也各有嘉奖。

  待到终场开宴时,师师忙不迭地去给大家敬酒,没想到周学士也到了,师师忙斟满了一杯丰乐楼的特酿眉寿酒,举到周邦彦面前语笑嫣然道:“非学士,小女子何能忝为魁元,这一杯,小女子敬学士了!”说罢,一饮而尽。

  周邦彦捋着自己那不多的胡须,微笑道:“老夫也是三生有幸,今日师师在歌台上一展长才,真乃梨园绝代之声!老夫不枉此生!”言罢,忽有些乐极生悲之意。

  恰巧周邦彦身边有一位老名士,醺醺然若酒中仙,此人乃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的从侄晁冲之,他站起身将一只手搭在了周邦彦肩头,似醉非醉道:“美曲,美词,美人,美声,又得美酒,五美并具,浑觉广寒宫未必在云霄!”

  就在师师忙着谢客的当儿,她突然发现徐婆惜不见了,搜寻了一圈后,忙一个人向楼前追赶去,正巧看到如闲云野鹤一般的徐婆惜与她的丫鬟就要步下台阶。

  “姐姐,请留步!”师师在后面高声喊道。

  此时丰乐楼前没有别人,徐婆惜闻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香汗淋漓的师师走近了,莞尔一笑道:“恭喜妹妹今日折桂!也祝愿妹妹得偿所愿!我虚长你几岁,也该让出这一人头地了,呵呵。”

  “姐姐曲高和寡,今日妹妹只是捡了便宜,如何这就要走?”师师拿手绢擦了擦额头,她吃了不少酒,一跑便热了。

  “我一向吃得少,已饱了!”徐婆惜停顿了一下,示意师师静听一下从丰乐楼中传来的烦嚣,然后一指道,“这等场合,我已不惯!”

  师师借着丰乐楼前明晃的灯火细细端详了一番徐婆惜,觉其尘俗一洗,不由赞叹道:“近观姐姐神寒骨清,洵非人间烟火人也!”

  “呵呵,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浮云。”徐婆惜执意要走,“多谢妹妹相送!”

  “那我再送送姐姐!”

  师师一直将她送到轿子边,目送她一步步离去。此时月已西沉,习习夜风吹淡了醉意,也送来怡然的凉意,一阵清新的花木气息飘过,令人回味悠长。

  待师师转身要回丰乐楼时,叶穆不知几时已立于她身后的高台上,师师走近了,略有所思道:“徐姐姐风神萧散,望之如神仙中人,我自愧不如!”

  叶穆看着徐婆惜远去的方向,一笑道:“胜固可喜,败亦欣然,有此境界者,唯徐娘子一人耳!”

  徐婆惜其实早有归隐之志,这次比赛之后不久她就正式入道了,从此音信杳然。

  【1】《山海经》的记录的一种古代神兽,其音如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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