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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坍塌


  第五章坍塌

  接到贝姆特战死的消息,罗兰明白若无意外,中西联军败局已定。

  敌人一开始的战略就错了,丰饶之风后,中城应该全力加强和西城的关系,协助其发展农业、巩固政局,做好打长期战的准备。如果贝姆特聪明,还会打自己的小算盘,来个渔翁得利。但是由于其姐伊莉娜的作用,和魔王的横空出世,他不理智地搀和进来,落得这样的下场。其实席恩固然是威胁,不打完仗也没法对付,事情总得一件件来。

  至于诺因那毛躁的小子就更别提了,他头脑是机敏,但最大的缺点是情绪化。莉莉安娜被掳的事已经严重干扰了他的思绪——战术上的胜利有什么用?上次攻城战要不是贺加斯冒出来,他早完了。而更早以前的刺杀,若非有魔族血统,一样是完蛋的下场。

  罗兰在想席恩。

  分析千年前的情形和几次见面的感受,东城城主认为这位魔域之王的权利欲和复仇心大大降低。不然用他圣贤者的名头,宣扬一下,就能博得美名拥戴。恐怕他当初就没稀罕一个劳什子救世主的名号,只是为了向他弟弟和东方学舍证明,成功了就满足了。而他如果真的要玩复仇游戏,诺因那帮人早被他玩死,哪会在不自量力上门挑战好几回后依然活蹦乱跳?以此类推,他这个肖恩的徒孙更加不会有事。

  可他是“人柱”,要打破四方结界,他首当其冲。但是席恩若真的有心助恶魔侵吞人界,这责任他责无旁贷。不过罗兰对这一点持保留态度,如果席恩要搞个血腥狂宴,夏尔玛大陆就可以被他弄得沸反盈天,可是西琉斯在他的守护下国泰民安,没道理艾斯嘉就差别待遇。哪怕千年前席恩被这大陆的人迫害得很惨,以他的理智也不会怪到现在的人头上,他唯一不理性的只有在他弟弟的问题上。

  虽然因为帕西斯的死,罗兰对席恩有了股恨意,但说到底,席恩是用帕西斯的身体束缚协调神,迫使他救世;菲莉西亚也是——那种事总要有人做的。坐享其成还怪恩人实在没道理。相比之下,罗兰更憎恶毫无建树,分不清轻重,只会接受周围人宠爱的肖恩。而众神,他们理应自己保住自己的地位,预言的事又难辞其咎。

  结论:和魔王有很大的可能和平谈判。

  所以罗兰把席恩放一边,专心清除门前的障碍,这才是打不死又讨厌的敌人。

  不过若能抓住诺因和杨阳,也不用烦恼他们的魔族体质,挖出魔核,单独保管就行,魔核不能凭空制造血肉。罗兰也想试试从王室宝库搜刮出的几件神器能不能把魔核劈烂了。

  雾之月7日,当中城城主诺因·史列兰·德修普整顿残部准备再次攻城,爆发了一场超大规模的地震。

  王都内外一片混乱,这场地震使双方的士气都受到极大影响,鸣金收兵。事后圣职者和法师测出地脉反应是来自东北方,圣柱所在的白石山脉。也就是说:火山要喷发了!而且从火元素的剧烈活动,可以断定这次喷发绝对非同小可,严重的,灾情可能会遍及整个东大陆。

  饶是罗兰冷静过人,也不禁怀疑上天是不是对德修普家族有特别的庇佑。上次他攻打拉克西丝,下了场大雨,影响了士兵的战力。这次他好不容易要收拾诺因了,又来个火山喷发!

  可以想见,那小子会趁机溜得比兔子还快。刚刚攻下其后方阵地的马尔亚姆将不得已撤军,还有接踵而来的移民工作,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另一方面,在圣柱异变的同时就感应到的魔王改变了主意。

  火山喷发是地壳的正常运动,自然界的自我调节。千年前就是,为了赶走魔族造成的元素枯竭使大气和土地不平衡,致使第一次圣柱泄力,当场三万多人丧生。虽然他赶紧设了六芒调节阵,但也只能暂时压制,需要长时间疏导转化。之后他把莉绑上世界树,这小妮子帮了大忙。可是一百年后,她算到她在意的人都寿终正寝了,就开始消极怠工,日积月累的怨气还使得就在附近的调节阵压力倍增。

  说实话,这真的不能怪菲莉西亚,任谁做白工那么久都是要怨的,还没人看过她,慰问一声,包括某个只会在外头转悠自表忏悔的宰相。可是她造成的麻烦也是事实。

  接管了世界树后,席恩也疏忽了这一点。尽管他能够强制火元素压服,但是这样会使局部元素能量失衡,还是令其释放,自然调节好。

  这么一来,也让那帮家伙冷却一下头脑。

  对邱玲来说,这也是个好消息:两边都不用打了。

  ******

  在艾斯嘉大陆鸡飞狗跳的时候,魔王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他心里有一大堆针对魔族和众神的计划,然而在协调神和混乱神造成的伤势尚未好全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慢慢调养,以监视为主。

  清晨的阳光照进宽敞的客厅,和风拂动乳白色的窗帘,荡起浪花般的波纹。

  玉石敲击的轻扣声,一枚黑水晶棋子被放下,屹立在黑色格子里,宛如沉默的守望。

  纤长优美的手指轻抚薄唇,黑袍男子意态悠闲。和他比起来,对面拿白棋的蓝衣少年满头大汗,旁边还有一对弟妹帮倒忙。

  喝完一杯早茶,伊莎贝拉谢过帮她倒茶的格兰妮,似乎下定决心地开口道:

  “列文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

  “嗯。”席恩点尘不惊,冰石般的银瞳安静地注视她。伊莎贝拉回望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眸,问道:“满愿石是什么?”艾斯嘉大陆的传言众说纷纭,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席恩笑了,他酷似孪生弟弟的爽朗笑靥是那么阳光灿烂,使目击到的人类和非人都寒毛直竖。

  “父、父神没事吧?”死过一次的冥王差点又吓死一次。卡雅更是躲到长兄背后:“好可怕……”哈玛盖斯暗暗叹气,只有他知道养父在扭曲的感受神经受到刺激时会这样笑。

  没注意到儿女们的反应,渎神者还沉浸在快感中。时至今日,将贺加斯丢出去一刻的畅快感还是那么棒。

  “哦,一个失误。”他很快控制住自己,遗憾的低语残留着愉悦,“我应该用脚踩,而不是一时手快,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心脏噗噗乱跳的伊莎贝拉无奈地转向小龙,哈玛盖斯开始解释。

  听着养子叙述那段往事,魔王忽然想起一个人。

  他随机召唤的地球人。

  那个时候,世界已经到了破败边缘,无关他的初衷,他想活命,就得让世界保全下来。虽然莉是[世界之相],但是调和并不是短期内能办到的事,她自身的意向也是个隐患,就算精神控制,世界之相自己不想拯救世界,还是没用。于是他用那样的手段破坏两个世界的平衡,迫使协调神降临。尽管由于神代的心伤,贺加斯不再关心这个一手创造的初世界,但这么严重的事态是主掌协调的他无法坐视的,再加上封神阵的召唤和作为附体的帕西斯,他来了。

  身为牺牲品,那个地球人承受了法则冲撞的反噬。最有可能的,他在那一刻就化为了虚无;还有一种可能,他成为了不受法则约束的奇妙存在,没有生物再能看到他,接触到他——除了主持仪式的席恩。

  对于自己的恶行,曾经的圣贤者没有罪恶感。不过那时,他本想杀了他,可是一个多管闲事的宰相跳出来,害他不慎掉入召唤法阵,流落地球二十多年,最后被逮住,关押到魔界受了一千年折磨。

  那家伙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手支颊,魔王回想着那张惊鸿一瞥的脸,稚嫩的脸蛋大概才十四、五岁?和哈玛盖斯差不多大。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错愕又惊惶地看着他,对他而言,那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无妄之灾。

  “主人?”发觉他的走神,哈玛盖斯关怀地问。

  席恩无声地拿起一只黑棋,捏在手心。

  “这么说,你封印了协调神,然后你的信徒误传是能够满足愿望的石头?”信仰不同神明的伊莎贝拉受到很大的冲击。席恩勾起讥讽的笑意:“愚蠢的说法。”愿望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东西。

  “对了,主人,封印传说和黑暗传说是怎么回事?”不想他陷入不堪回首的记忆,哈玛盖斯转移话题。

  “不是我传下去的。”席恩皱了下眉头,“后来我查了守望者的资料,五件神器是赛普路斯委托普路托灌注贺加斯本体一部分的力量,交给五城的统治者,防止我耍花招。召唤我后代的法阵也是他修改的。我只要求别有人靠近圣柱,那里是六芒调节阵的轴心,粗手粗脚乱来,火山会爆发,然后被谣传成了什么‘黑暗传说’。”

  那个宰相真会做多余的事。回想满愿师们来到艾斯嘉以后发生的一系列动乱,小龙腹诽。

  伊莎贝拉凝视绘着蓝百合釉彩的白瓷杯沿,轻声道:“他是列文哥哥的敌人吧?”

  “是。”这个答案不需要半分犹豫。

  “那……你想怎么做?”伊莎贝拉抬起头,正视友人的双眼,“你想杀魔族,杀那些神,都和世人无关。可是恶魔你打算怎么处理?列文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站在残害人类的立场,我只好与你为敌。”

  席恩一怔,反问:“那你要我怎么做?”伊莎贝拉愣住了,没料到他这么回答。

  对席恩而言,恶魔不过是利用的对象,反过来也是。固然领主们在他脱困后帮了不少忙,他会回报,但不必一定是占领人界的方式。他也不想把故乡弄得乌烟瘴气。何况让恶魔玩发了兴,会造成恶性循环。

  再者,伊莎贝拉是他的朋友,当然以她的意见为优先。如果她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就更好了。

  “你……”领会了这句话的分量,伊莎贝拉微笑起来,两手捧着散发出暖香的茶杯,缓缓整理思绪,“恶魔的目的是回归现世吧,那就让各国接纳他们——建立一个统一王国,你成为唯一的皇帝。”

  那很麻烦。席恩实在厌倦了治理国家。看透他的心思,伊莎贝拉轻笑:“列文哥哥,我会帮你的。”

  魔王点点头,就这样,开创了辉煌的后魔法时代的奥古诺希塔王朝,在一个人类女子一句建议下成立。

  ******

  创世历1039年雾之月12日,赶往南城首府拉鲁救援的苍穹军团与东城老将威司特率领的军队展开了一场遭遇战。

  中城方猝不及防,东城军却是有备而来。火鸟军团、血徽和逆十字两支佣兵团龟缩在拉鲁城内,攻取不易,而羽族探子回报苍穹军团正兼程赶来,以逸待劳,当然先解决这支队伍。

  另外,日前有消息拉鲁发生了异常事态,有恶魔出没,希莉丝公主被自己的城民杀死,尸体吊在城头;三支部队自相残杀,损失惨重,免了后顾之忧,于是东城军专心对付前面的敌军。

  老练的威司特依据山势摆开阵型,挂念女友的肖恩急着发挥他专杀主帅的鲁莽战法,但是东城方早有准备。

  虽然南城军曾尝试超度,不明原因的失败,但是南城是白魔法阵城市,拉鲁周边还是力量最强的轴心区域,当初旅行到这里时,肖恩就很不舒服,是帕西斯偷偷瘫痪了法阵,如今威司特派人修复。

  在神圣气息的冲击下,肖恩立刻从马上滚下来。不过他倒就倒了,对战局毫无影响,苍穹军团的实际指挥是他的副官亚法·维恩布鲁克。

  这位有着一张娃娃脸却老成持重的将领迅速布阵迎敌,从乌云密布的天色看出敌人恐怕埋伏了空军,以及包挟战术的可能性。

  “前军退后布阵,骑兵两翼准备,一布好阵就包抄敌人!”亚法命令传令兵发布指示,“后军警戒,紧守辎重,堤防火攻!”卡萨兰军有条不紊地用木架、草袋构建出防御阵地,开挖沟渠,设置障碍。

  这场战争情势不利。亚法心知肚明:地利先机被敌人占据,苍穹军团以步兵为主,长途跋涉正疲惫,魔法师状态不佳,就不能克制敌军的空战部队;后方遭到突袭的话,士气很容易崩溃。

  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撑到拉鲁城内的援军出来,亚法还不知道希莉丝他们已经完蛋了。

  “架矛——”

  东城骑兵先攻,浅战后撤退,本来以羽族射手冲击敌阵更有效,但飞行士兵个个宝贵,如果敌人有什么秘密武器就糟了,威司特决定先消耗敌方法师的体力。

  以云层为掩蔽,空马骑士开始投掷双抢,一蓬蓬血雨绽开,中城士兵呈伞形举起的盾牌没能收到预期的防护作用,长枪的贯穿力远胜箭矢,虽然配备有限,无法造成射箭那样密集的效果,但是中城军的阵列还是出现了紊乱,东城军的弓箭队乘隙扩大战果。这时,埋伏在丘陵地带的两千名伊维尔伦骑兵从后面杀了过来。

  数千支火箭划破昏暗的天空,落进卡萨兰军的队伍,人与马的哀号、东城军冒充敌人大叫投降的喊话摇撼着中城士兵的斗志,辎重车队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火头。

  就在伊维尔伦军胜利在望的时刻,威司特收到线报:那只在拉鲁城作乱的怪物出来了。

  这是等着看好戏的格蕾茵丝不满东城军扰了她的兴头,命令部下所为。

  威司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放弃快要到手的战果很困难,可是能在白魔法阵的阵眼——南城首府肆虐的恶魔绝对不是小角色。

  如果他年轻个二十岁,也许会冒险一拼,可是威司特今年已经五十六了,他果断地下令撤退。

  东城军走得很顺利,亚法明白必然是发生了异常事态,扑熄火焰,整顿军队迎敌,然而左等右等不见半只妖魔鬼怪出来,倒是身边的饭桶上司醒了,坚持要去拉鲁和希莉丝会合。亚法可没有他这么乐观。

  那边的军队一定出事了,先不说反应如此慢,对东城军的伏击不通报也不对劲。

  “你给我待在这里。”谨慎的副官派出了侦察兵,回报的情况令他脸颊僵硬:火鸟军团长的尸体被挂在城头,拉鲁城门紧闭,市民组织了自卫队簇拥在城墙上,向下投掷石块、木片不让侦察兵靠近,而射断绳子的话,尸体会摔得更惨不忍睹。

  亚法咬了咬牙,正要增派人手,无论如何先把希莉丝放下来,用法术偷听他们谈话的肖恩铁青着脸策马奔出去。

  “阁下——”

  没人明白苍穹军团长那一刻的心情怎样,也许只有主导了这场戏的魅魔之王明白。

  ******

  逃亡之路屈辱而狼狈,更雪上加霜的是接连而至的噩耗。

  “贝姆特死了?”

  诺因白着脸瞪视报信的士兵,绷紧的声线像随时会断裂的弦。

  帅帐内,除了负责断后的军务长雷瑟克·尤耶不在,满愿师杨阳,城主贴身侍卫露蒂丝,护国军总指挥韦罗尼卡,精兵团统领沙里西恩,三位大队长爱伦、尤菲米亚、悠梨,两名一等兵昭霆和耶拉姆齐聚一堂,为这个消息僵硬了身子。

  平心而论,在场的军官并不为佣兵王的死悲伤,中西两城争战千年,仇恨没这么容易化解,可是谁都明白贝姆特这一死意味着什么:是他的威望镇压住军方的偏激派,坚定不移地支持中城。少了他,和如今已返回魔界的宰相维烈·赛普路斯,文官派根本压不住武官。自家里打得火热还算好,就怕掉转头捅中城一刀。

  “诺因……”杨阳隐隐察觉友人和西城城主的交情不简单,担忧地看着他。如果知道内情的吉西安在,就会用他的毒舌安慰上司。

  然而,他也不在。

  “伊莉娜在干什么?贝姆特不是她的弟弟吗!”诺因踢翻一张椅子,勉勉强强控制住怒火,下意识地握向佩剑,握了个空——史列兰已经被贺加斯召回神域。他现在拥有的,是一把背在背上,由前代混乱神兰修斯点化的[神剑]。

  老妖婆死了,贝姆特死了,吉西安和莉莉安娜被维烈带走,史列兰被他那个**老哥抓走……妈的!自从席恩出来就没好事!卡萨兰城主立刻找到迁怒对象,好受了些。

  抽出神剑艾留恩,注视那晴空一般澄澈的剑身,诺因慢慢镇静下来,重重一叹,还剑入鞘。

  “向贝姆特表示哀悼,说我愿意以友人之礼为他服丧,继续按照他的愿望,和西城修好——文章做得漂亮点,要让那帮贼蛮子也听得懂。现在谁统御隐捷敏亚军?凯渥鲁夫还活着吗?”

  九位佣兵团长,有实绩人望代贝姆特整合军队的只有老将凯渥鲁夫了,传令兵的回答却令诺因心一沉:“凯渥鲁夫团长战死了,在撤退中中了死亡佣兵团的伏击。北方战线的炎狼和独角兽佣兵团长为一个女人内讧,两支部队也损失惨重。”

  诺因大声咋舌,其他人也神色不善,为这种死法。

  “月影佣兵团长克劳德尚在世,整顿了残部退回首府赫拉特,就是他派人通知我们贝姆特城主的死讯。”接下来的汇报让诺因心情好了点,克劳德也是个稳重的人,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重逢时气氛尴尬,谈开也能一起喝喝酒,算是少数对中城偏见不深的西城人,又知道贝姆特和他的交情,如今能倚仗的只有他了。炎狼和独角兽完了也好,省得争权,只是兵力……北城军……

  转念一想诺因就不再考虑,他现在没余力帮友军,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罗兰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逃掉,尽管突来的天灾使东帝国全民紧张,让宿敌获得喘息也不是金发征服者乐意看到的,派遣军队追击。目前是近卫军统帅雷瑟克率军挡住了,失去城壁的阻挡,魔像兵团能够在平原上发挥最大效用。但这是东城没派出飞行部队的情况下,据报占领了后方图利亚城的马尔亚姆将军也有动作,他麾下的青雷军团追来就彻底玩完了。

  杨阳忽然感到胸口发热,和宿命的另一半配套的传讯水晶浮起,她心下不安,焦急地等待,却久久没有声音,只有压得人心头窒闷的漫长沉寂。

  “肖恩?”莫名地感受到对方无法诉诸言语的悲凉情绪,她颤声道,“怎么了?”

  “我来说吧。”一个夹杂着叹息的稳重男声,众人认出是肖恩的副官亚法,“满愿师小姐,殿下可在您身旁?”

  “我在。”诺因出声道。亚法在另一头敬了个军礼:“报告!我军已抵达拉鲁城外,火鸟军团步兵五千余人、逆十字和血徽佣兵团残部约两千人与我军汇合。火鸟军团全体骑兵队离职脱队,其余死于内讧。昨日拉鲁出现不明怪物,在撤退中骑兵队和两支佣兵团发生冲突,演变成战斗,希莉丝军团长和琳达副军团长在逃跑途中被暴民杀死……”

  “你说希莉丝死了!?”昭霆失声大喊。耶拉姆反射性地拉住她,深呼吸几次,强自镇定,拖着她走出军帐。他和昭霆是托了杨阳的福站在这儿,但是扰乱军议的罪名他们担待不起。

  杨阳不能走,因为亚法还没说完,面无人色地呆立当地。

  听完汇报,指示了今后的行动,诺因看了她一眼,挥手让她出去。

  带着夜露的风迎面吹来,杨阳才发觉自己走出了帐子,昭霆和耶拉姆等在不远处,以同样的沉痛眼神注视她。

  她没有马上过去,咽了口唾沫滋润干涩的喉部,慢慢的,抬起重若千钧的手握住坠饰。

  《肖恩……》

  一声叹息,杨阳吃惊地发现自己流不出泪,也许是失去得麻木了,神官,西芙利村的村民,扎姆卡特,月,帕西斯,希莉丝……

  但是想到友人的死状,肖恩看到她一刻的心情,喘不过气来的悲伤还是几乎将她压垮。

  昭霆已经泣不成声,和贝姆特不同,希莉丝是冒险初始就和他们在一起的好搭档,好朋友,她的死,痛彻心扉。

  耶拉姆微微一叹,牵着两个师妹的手,走进自己的帐篷。

  “呜呜呜,死小鬼,你不许死!我受够了!”一进帐,昭霆像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坐在地上大哭。耶拉姆犹豫了一下,单膝跪地,搂住她的肩膀,怀里的人颤抖得那么厉害,让他绞痛的心拧得更疼。

  杨阳站在一旁,握着传讯水晶,神情沉郁而冷肃。

  《肖恩,希莉丝是被暴民杀死?》

  (……)

  “你知道真相!”杨阳忍无可忍地怒斥,昭霆和耶拉姆惊讶地抬头看她。

  项链另一头传来的男声十分沙哑,疲倦而苍凉:《是暴民,我亲眼看到拉鲁的市民把她吊在城墙上,对她丢石块,把她砍得满身是伤……杨阳,你不会不知道希莉丝在南城做了什么事吧?》

  黑发少女词穷,无言地低叹。

  抢夺粮食,杀死反抗者,攻占首都,导致城主夫妇惨死……南城人民恨希莉丝,是有理由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恶魔插了一脚,以希莉丝身边的保护,那些百姓再恨她也杀不了她。》棕发青年的语气极为犀利而冷漠,冷得令杨阳浑身打颤,《够了,我会杀死席恩再自杀,可是我也不想为希莉丝向那些民众报仇。》

  “肖恩……”杨阳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忽而有一丝疑惑从心底冒出来:上次战斗,席恩明说从此和肖恩断绝兄弟关系,之前在史列兰的灵魂神殿也释清了误会,照理不会再找茬,那男人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蕾雪死亡,四方结界塌了一角,也许那些恶魔是因此混进去。

  不过,她没说,肖恩现在需要个发泄口。私心里,她也希望宿命的另一半狠下心和邪恶的兄长斗到底,省得他们老是担惊受怕。

  “肖恩没事吧?”耶拉姆担心地问。昭霆擦了擦泪:“希莉丝的尸体救回来了吧?我们将来可以去冥界看她?”想到还有个灵魂的收容所,她的心情好了很多,对了,肖恩不也是幽灵嘛!

  “冥界现在是席恩的领土。”杨阳更坚定了铲除魔王的念头,虽然她没这个本事,“我们要保重,不然也变成席恩的阶下囚了。”耶拉姆和昭霆嘴角抽搐。

  ******

  比起杨阳,罗兰对席恩的感受更复杂。

  不止一次,他的征途大业因那个企图让他们两败俱伤的魔王而受阻:王都攻防战一役,莉莉安娜和拉克西丝的残部逃脱;拉鲁的变故,使得威司特无法全歼苍穹军团……这也是他始终无法对那个敌人真正放心的原因。

  冰宿终于因为怀孕出现不适反应,火得拽那个偷吃的男人的耳朵,不过这种机会不多,罗兰为移民事宜忙得不可开交。

  北部居民从河口都市向东撤离,中南部的居民到斯帕斯港搭船,空浮舟站全部开放,魔法师工会帮忙疏散民众并尽力延迟火山喷发的时间。

  这天,罗兰百忙中抽空回房探望妻子,心疼地抚摸她苍白的脸庞:“冰宿,你先走吧。”

  不意外他的话,茶发少女只是微微蹙了蹙眉:“我说了和你同进退,你自己什么时候走?”

  “我总要等这里的军民都离开。放心,我带了传送卷轴,真的火山爆发我一定溜。”罗兰开了句玩笑,轻轻拥住这具孕育着他们共同结晶的娇躯,打心底涌出暖意,“其实我也不放心你在路上颠簸,可是,你回坎塔萨,我更加踏实。”

  “……”对这样的温言软语动摇了一咪咪,冰宿再度斩钉截铁地否定,“不行,搞不好我一走,那个叫德修普的战争疯子就用新式武器把你干掉了。”

  罗兰也预计不出宿敌会疯狂到什么地步,不过卡萨兰军的败逃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冰宿,乖……”

  “罗嗦!”

  东城城主挫败地叹气,对未来的孩子道:“宝贝,你将来决不可以像你妈妈这么固执。”冰宿掉了一身疹子:“少恶心了!众神呢?风神和地神还活着吧,留一个守卫,另一个派去火山看看情形,就地神玛法吧。”

  “我问过玛法。”罗兰蹙起的眉隐含困惑和忧思,“她说那里的地元素和她中断了联系,自从他们用法娜打击席恩,神明的权能就被削弱了,似乎是席恩发明了什么法器,所以她怀疑这件事是席恩做的手脚。”

  “他有什么目的?破坏四方结界?”冰宿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咬着食指关节,“超级火山的喷发是会影响天候,形成尘云,使得气温降低,农作物减产,可是不至于能干扰法阵。用这种方式,还不如干脆杀掉你实际。难道席恩就为了困死我们吗?不,这太不合理了。”

  “老实说,我猜不出那位的想法。”罗兰承认他对揣摩魔王的思路无能为力,他是人。

  冰宿按住他的双肩,墨绿瞳眸里清晰理智的思维和坚定深邃的情感抚平了他的心绪:“你不用管他怎么想,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罗兰,这场天灾不好对付,不过有风神,你也不用担心后遗症,就考虑怎么安顿人民,还有打垮西境最后的反抗力量。”

  “嗯。”金发城主绽开宛如春暖冰消的笑容,抱紧了妻子。

  ******

  拥挤的站台,士兵维持秩序,民众陆续走进空浮舟,大多是老弱妇孺。其中有一男一女,女的宽松的衣袍在腹部隆起,显然是孕妇;男的一头紫红色长发,看起来像个法师学徒。

  “萨菲,这样好吗?”女的小声道。

  被她称作“萨菲”的男子对于让同伴乔装孕妇毫无愧疚,还抬出大义名头:“夏妮,我们有神圣的使命。”他施了隔音术,周围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夏妮露出下定决心的神情:“嗯。”

  他俩所属的冒险小队从去年得到一张标注着[诸神的遗产]的古地图后,就开始寻宝。在之前的三座神殿也找到了非常精美的契约信物,如今还剩下最后一座,位于东城伊维尔伦。只要解开这座神殿的封印,他们就能得到大量的财富和传说中神留在人间的武器,解救众生脱离苦难。

  除了成为英雄的虚荣心,对财宝的正常贪婪,冒险家们倒真的有正义之心,这也是深渊领主选中他们的原因:亲手解放的是恶魔的礼物,反而陷万民于水深火热,想到这个场景萨菲艾尔就兴奋。

  另一方面,由于东帝国情势大好,魔王阵营也加快了脚步,以免被他统一大陆增加占领难度。虽然萨菲艾尔看出主君没有为恶的意思,但是一旦四方结界崩溃,恶魔大肆作乱,他势必出手收拾,建立一个稳固的政权,那就迎来了真正属于魔域子民的时代。

  ******

  有着透明容姿的女性在空中飞舞,扬起欢快的笑声。

  站在高高的悬崖顶端,深邃的绿意从脚下延伸开去,群山在四周伏低,彩云舒卷,极西的原野彼岸,铺开绚丽的晚霞,金灿灿的夕阳里,一只岩隼载着那光芒飞向崇山峻岭的家。

  风吹起青年长长的乌发,流光的裙裾拂过漆黑的袍角,纤白的柔荑抚摸沉寂却微微透出宠溺的俊容,如果有画家能看到这些常人看不见的生灵,必然会被这美丽的风姿感动得无法提笔画下。

  “席恩——席恩——”

  风精们哗笑着,呼喊跟随的人类之名。

  法师淡淡笑了笑,抬起手:“回去了。”

  发出不依的大叫,风精又徘徊了一阵,乖乖飞回法师掌心。似云又似雾的光团托在修长优美的手指间,星辰乘着夜色降落,映入抬眸一望中。

  这里是暗精灵的秘林,星空和千年前一样,然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种族却没有了。

  “席恩,哈玛盖斯不是想来这里吗,为什么不带他来?”

  魔法神沉默不语,和养子故地重游,他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扫除了神魔,将肖恩和他身边那群人全部扔到地球,让恶魔定居完成和伊莎贝拉的约定以后,他会有这样的心情吗?成为旅法师,和那孩子一起周游世界。

  “那个时候,我决心只拥抱魔法……”想起童年的自己,席恩喃喃低语,言下有想甩脱人世羁绊的焦躁和对自己软弱的憎恶。

  风精们嘻嘻哈哈:“有什么关系,我们很高兴席恩爱上人啊,好浪漫!”

  无力地摇摇头,法师一跃而下,披戴着星光,从森林上空飞掠而过。

  回到西琉斯王宫,他先到药草田浇水,用自然粒子喂养魔法植物。哈玛盖斯从客厅探出头:“主人,我准备好了夜宵,是我做的。”

  席恩对养子的手艺毫不期待,粗糙的口感,蛋糕里像小石头似的面粉团,不过他会承认这孩子一直在进步。

  小龙今天没有问“好吃吗”,等养父吃完桃子布丁,惬意地喝着香气扑鼻的药草茶,才开口道:

  “主人,肖恩先生希望和您见面。”

  “叫他去死。”

  “……有点奇怪,主人。”哈玛盖斯蹙起眉,“我查过,希莉丝公主死了。”席恩怔了怔,他用魔器[明镜之心]推了希莉丝一把,让她走上野心之路,那小妮子终于自取灭亡了?

  “他认为是您害的。”沉重的,哈玛盖斯说出真正的症结。

  “哼。”席恩微掀唇,冷笑,“他没认为错,叫他来杀。”哈玛盖斯默默垂下眼,这件事有古怪,他很了解恶魔的性子,尤其是那个心肠歹毒的餍魔之王。席恩对弟弟的心结在她看来一定是弱点,巴不得挑起纷争,最好杀死肖恩,让席恩失去情感的支撑而崩溃。

  有[守望者]别名的眼魔能透视世间一切,记录下无所不包的《黑历史密典》,但格蕾茵丝早有防范,藏得滴水不漏。

  不过,这次不管是不是她在背后搞鬼,哈玛盖斯都决定收拾她,为了他养父的精神健康着想。

  但是这收拾也有难度,他是席恩眼里天真又善良的孩子,怎么好展现出心狠手辣的一面?哈玛盖斯想了想,有了个主意。

  让餍魔之王暗中扶持,前身是红夜法师的嗜血之王拉菲格得知所谓[转世]的真相,互相拼得你死我活。

  “主人。”温柔一笑,小龙帮养父添茶,“下星期有个宗教活动,宗主国赫登邀请您参加。”

  “赫登……”席恩从脑中翻出这条记忆,那是崇拜百目巨人赫登的国家,大黑暗时代就存在。与艾斯嘉大陆不同,神代以后,夏尔玛大陆和尼普亚斯大陆抛弃了真神信仰,崇拜巨人族的头领和湖泽精灵的女王。因为神代的创伤使人们对神明产生排斥心理,而当时巨人族和湖泽精灵对两大陆的恢复出力甚大。

  夏尔玛大陆各国的图腾就是巨人驯养的灵性动物,至高信仰百目巨人赫登。由于暗精灵的影响,还默认一位故去的神:前代魔法神奥古诺。[巫玛],当地人这么称呼。另外,席恩曾经用魔王的职权吓唬过这里不肯睡觉的小孩,也有关于[噩梦之源]图隆,深渊狱主的可怕传说流传……

  席恩对宗教活动没有兴趣,和百目巨人赫登有关的节日有两个——六月祭典和百月神降,前者是牛羊献祭,后者却是活人,愚蠢的迷信。

  可是如此盛事,他这个狼神的“神子”不能不出席。再深想:女眷也要陪同,那还被他关在地下室的法娜——

  郁闷地站起来,席恩丢下一句:“倒两杯茶。”

  ******

  “我允诺守护的刻印,她遭受的,必还馈我身,以时间为凭,神之戒律。”

  按着散发出暖意的血凝晶,席恩平静地念出咒文。

  [生命转化],是让活人的身体随着投入的死魂同化的复活术,所以雅娜尔变成了法娜。生命女神秦蒂丝又在这个基础上施加了一到时限就流逝生命的法术,直到灵魂和肉体都腐蚀干净,这是生命女神的权能,与她本身的存在相连,连席恩也解不开,更不能杀了她。一旦他解开时间暂停术,法娜就会立刻化为飞灰。

  所以席恩将法术转移到自己身上,以生命女神的神格无法杀死他,只是会不停地受着腐烂又重生的痛苦。

  鲜红色的晶体缓缓融解,落地的红发少女眨眨眼,确定自己尚在世后,朝他绽开灿若朝霞的笑靥:“席恩,你还是这么呆啊。”

  “哼。”法师的外表看不出半点破绽,依旧一脸死板板的阴沉。

  “还逞强。”法娜也保持没心没肺的笑脸,戳戳他的心口,“你想怎样呢,傻子,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和好,我会感激涕零。”

  席恩呆呆看着她,像此时此刻才发觉某个不可原谅的事实,银眸茫然地凝滞:“我不知道。”

  轻叹了一声,法娜抱住他。

  她是爱这个男人的,但是就和她背负的残酷使命一样,她对他的爱也是残忍的。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们没有未来。他有放不下的仇恨,她必须听命于布拉德,除非……除非……她放弃生命,告诉他布拉德隐藏生命力的小指在她心脏里。

  血族的本能是“永不停止的对生的渴望”,她超越了这个本能,动机却不是美丽的,绝望地钉下染血的十字架,以憎恨为枷锁,让他永远不能忘记她,永远记着亲手刨她的心的痛楚。

  可是真相大白的一刻,恨释放了,爱也释放了。

  咽下漫溢的苦涩,法娜明媚一笑:“我们已经完了,席恩。”他不可能再信任她,那就不会再要这份爱。

  凝视她的银瞳从茫然到冷冽,法师举起手,掐住她的脖子,他掐得这么用力,几乎令那纤细的颈骨断折。

  法娜面无表情,对他们而言,肉体的苦难都不算什么,就算是灵魂的创伤,也不会在外在表现出来。

  他松开手,像从一场咒缚中解脱,低喘了会儿,捧起她的脸庞,俯下身,薄唇印上她的,深情而专注地吻她,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爱着也信任着一个女人的时候。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像心底淌出的鲜血。

  “我爱你,法娜。”

  ******

  赫登,古老的宗主国,迎来了向神献祭的盛大仪式,天空湛蓝,香花弥漫。

  少女站在神殿前唱着赞歌,如果她的歌声不能让蛇神满意,剧毒的蛇牙就会咬进她的脖子;西方信仰牛神的国家米陶宛,在祭礼上让发情的公牛和美丽的**交合,恸哭声回荡在祈求神佑的诵祷中;而崇拜鹰神的北方大国坦丁,将女奴绑上悬崖,让秃鹰啄食她的内脏。

  沉淀着野蛮血色的白石板道上,袅娜身影挟裹着香风走过。

  她一袭柔软的雪白长袍,底端时而露出一双小巧精致的鹿皮靴,戴着蒙面的头巾,几缕阳光般纯净的金色发丝垂荡下来,若隐若现的面纱荡开一抹倾世的容光,宛如晴朗夜空的眸子盈盈一转,勾魂夺魄。

  市集一片死寂,然后是剧烈的抽气声,陶器和水罐纷纷砸落,一只枯瘦的手从垂挂着鲜艳丝绸的轿中伸出:“快……抓住她!就算她是大神的女儿,你们也要把她抓回来!”

  拿起香瓜和蜜桃,肆意抛洒金银币,少女引得男人们疯狂追寻,扬起肆无忌惮的大笑。当一个商人忍不住扑上去,那梦幻般的倩影消失了,心碎的嘶喊响彻云霄。

  同一时间,一处清静的庭院,少女重新出现,小了一圈,像是才八、九岁。

  “父亲,大哥。”她的声音比最清脆的百灵鸟更婉转动听,脱下衣袍,那青涩的肢体像如蜜的乳汁一样洁白,黄金泉水似的长发流泻而下。

  她走进引入山泉水积蓄的露天浴池,鲜嫩的花瓣漂在水面上,映着点点碎金和太阳也不及的丽色。

  一个蓝衣少年将盛着香瓜和蜜桃的银盘端去长廊,阴影下,一个黑袍青年端坐软塌,轻放下盛有冰镇蓝莓汁的青铜杯,黑发下冷银的眸淡淡扫来,令世间一切繁华盛景黯然失色。

  艳阳下奇迹的美貌,也没有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父亲父亲~~”卡雅快乐地把水元素做成泡泡,在五光十色中嬉戏炫耀,“我今天迷倒很多人哦,嘻嘻,魅惑术果然有趣。”

  “愚蠢。”法师发出难以忍受的批评。小小的女神不服气地叉腰:“哪里蠢了嘛!”

  “他们不过是被你的皮相所迷,这算魅惑术吗?”在席恩看来,学术上的错误不可原谅,“真正的魅惑术是在法术对精神的影响下,自然地调整眼神、表情、语气、动作、气质,达到**效果的魔法,有时还要配上高明的话术,你那种粗糙的引诱算什么东西。”

  作为示范,他浅浅绽开一个冷讽的笑容,银眸在暗色中展开狩猎,那是一种妖娆绝顶,从黑暗的最深处散发出极致魅香的跗骨蚀心的笑容。

  近距离目睹的小龙张着嘴,龙魄险些跳出胸腔,噗嗵!他的妹妹在水池里扑倒。

  呜呜呜,我不想乱伦啊!卡雅腿软得好一会儿爬不起来,用冰冷的泉水冷却脸上的热气。

  “主…主人。”哈玛盖斯也面红耳赤,心脏还在狂跳。

  “嗯?”恢复一贯的冷情,魔王面带无趣的神色,端起色泽冷艳的果汁,“你发情期还没到吧。”

  小龙苦笑了一下,将刚才的景象钉到脑海的最深处,封上重重封印,不然……他今后恐怕会睡不着觉。

  卡雅洗好澡,穿上舒适的衬裙,赤足踏上清凉的玉石台阶,倚着父亲的膝头坐下,说起内心的困惑:

  “我听见了歌,好美,可是歌声有恐惧,于是蛇咬了她的脖子。”

  “她不可能不恐惧。”

  “为什么?”卡雅睁大闪耀着星辉的黑眸,“我们并未要求那样残忍的奉祭,这里的动物神要求?他们又为什么接受这不合理?”席恩手里捧着书,直直看进她的双眼:“因为那是人类的兽性,假借神的名义。如果他们听见了理性,听见了心的反抗,就不会允许这种事。”

  想了想,他追加了一句:“智慧没开化的人是愚蠢的,比野兽更蠢。”

  他从未研究过宗教,若非愚昧的村民捣毁他的家,神的预言使他和双胞胎弟弟走上不同的道路,神和信徒都是和他无关的物种。大黑暗时代,即使遭到那样的折辱践踏,无数人依然企求神的垂怜,进而怨怼神的冷漠。他无法理解,一厢情愿的信仰没得到回应,是自身的事,神没有义务满足信徒的愿望。

  只是,众神干涉了他的命运,这就不可原谅。

  “限制他们智慧的,是把他们当作羔羊,吃羊肉,喝羊血的权力者吧。”卡雅若有所思。哈玛盖斯点点头:“是的,他们是一群可怜人,被蒙蔽,被愚弄。”

  卡雅心念一动,夜色眸子在野望下闪闪发光,摇晃父亲的手:“帮帮他们吧,给他们智慧,给他们正确的指引,我不要牲畜不要奴隶,但是我们会获得忠心又可爱的子民。”

  “为什么?”席恩反问,对她描绘的未来毫无兴趣。

  自己不挣扎,有什么资格冀望得到拯救?

  ******

  缠了半天没效果,卡雅生气地跑出行宫。

  她可以感到与生俱来的野望,烧灼着灵魂,可是她的父兄都是那么淡泊,安然混迹于人群,甚至任一帮实力不如他们的家伙猖狂,父亲还弄得被封印,身受重伤!

  “真不明白。”忿忿咕哝,她踢开一颗小石子。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偏僻的地方,似乎是巨人神殿后面,一排白石房子乏味地矗立。

  突然,卡雅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惊讶的,赞叹的,却没有那种**的兽欲。她转过身,一扇窄小的铁窗映入眼帘,在建筑物的墙角,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里面,瞪着她。

  一刹那,卡雅以为自己看到了野兽,他分不出是脏污还是黑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贴着脸,双手铐着粗大的铁镣,一双黑瞳在乱发中灼灼发亮。

  “就是她!抓住她!”贪婪的吼声打破凝滞。

  被奴隶抬着的华贵轿子出现在卡雅的视野里,上面穿着神袍的老者挥舞紫金权杖,状若癫狂地指着她。一名卫士疑惑地道:“祭师大人,她还是个小孩啊,不是那位……”

  “是!”看清女孩的面目,年老的祭师口沫横飞地嚷,“不是也不要紧,抓回去!”

  “嘻嘻。”卡雅的轻笑充满了轻蔑,却仍是悦耳如天籁,听傻了一干人。卫兵们也吞着口水,像快饿死的秃鹫一样包围过来。

  深蓝色的火焰,仿佛妖野又清冷的织锦,拂过人形的野兽,一阵肆扬的风席卷后,尸骨无存

  玄黑长袍绽放着暗红色的古典线绣,子夜般漆黑的发间露出血水晶额冠,银眸出奇孤冷的青年凝视女孩,低沉的嗓音透出严厉:“卡雅。”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小女神赶紧戴上面纱,立正站好。

  “记住,你用这种粗糙的手段**人,哪天遇到你无法应付的对象,我不会救你。”

  “……”领会了意思,卡雅感到迟来的后怕,又有点难以置信,“会有比我和父亲还厉害的神吗?”

  席恩勾起讥讽的笑弧:“井底之蛙!”卡雅被训斥得抬不起头来,这才真正认错:“对不起。”

  没有遗漏一旁的小男孩,席恩采取无视态度,俯身抱起女儿。不忍心他被父亲灭口,卡雅耳语道:“父亲,他……”

  “你是谁!”那孩子抓住铁栏,手铐激烈震响,“你是谁!”声嘶力竭的大喊宛如伤兽,带着不顾一切的渴望。

  席恩看了他一眼,从那双眼睛里,看见和自己相同的东西:对命运的不屈和渴求力量的劫火。

  “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他背转身,黑袍烙进如血的夕阳。

  眼睁睁看着父女俩消失,男孩不甘心地咬牙,呼应他的情绪,噼啪!一串小火星亮起,栏杆的阴影像有生命般舞动,这是他的能力,也是他被铐在这里的原因。

  震骇地瞪大眼,再度看向那个男子曾站立的地方,他的心被一股破釜沉舟的狂喜震撼。

  我的禁制……解开了。

  ******

  那孩子是祭品。

  绣着雪白冬狼的天蓝色锦缎下,西琉斯王国的摄政王身子微侧,一手轻按额角,背靠鲜红镶金的天鹅绒椅垫,苍白的脸庞似有病容,引得周围的贵妇人和小姐们频频关注。

  群星洒下薄冰似的光芒,冷冷俯视地上的愚行,深蓝的夜空吸引人伸手抚摸,又散发出冻伤人心的冰寒。

  露天广场中央隆起,白色大理石祭台四周各有百级阶梯,铺着华丽的红毯。祭台上,摆放着六座巨大的石制火盆。百和六,在夏尔玛大陆是神圣的数字,因为传说中,百目巨人赫登有一百只眼睛和六只手臂。

  围绕着祭坛的看台上,是来自各国的权贵佳丽。北方强国普莱玛斯,西琉斯的友邦坦丁和弗兰登,魔法之都萨曼,南方商城西雅那……这些掌握着权势的人们或漫不经心,或嘲讽,或期待,或纯粹来**地交际着。

  既然法娜走了,席恩也没心情带那两个根本不当作妻子的妻子,意兴阑珊地坐着,惦记几个魔法实验。身体和灵魂活生生腐烂又复原的痛苦仍旧持续折磨着他,但是和童年一些经历,千年的酷刑比起来,还不算什么,魔法神习惯性地忍耐。

  “王兄,您没事吧?”坐在他身旁的幼年国君问,这个兄长一向体弱多病,此刻脸色也不好。他心里是想让敬爱的亲人下去休息,然而已经很有自觉的国王明白这种场合,身为摄政的兄长是不能离席的,只能抱以歉意的目光。

  “没事。”席恩伸手帮他把歪掉的绶带理好。稍后位置的王后欣慰地看着这一幕。

  卡雅可不认为父亲真的没事,她是席恩用左臂交换的生命,与他有非同寻常的感应,虽然还不明确,但她肯定父亲不舒服,于是向长兄打小报告。

  哈玛盖斯急忙泡了杯暖胃的药草茶,递给养父,在他椅子里塞了两个靠垫。

  “哦,谢谢。”席恩没有拒绝养子的关怀,银瞳对上澄蓝的眼眸,贴近的气息交融。

  千万信徒狂热的呼喊打破了宁静的氛围,一列手持礼杖的祭师登上长长的石阶,为首的是个白袍老者,最末端,四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被神殿武士押着。另一头,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被粗绳捆着手,慢慢走上来。卡雅轻轻叫了声,因为其中一个黑发男孩,就是她在囚牢见过的男孩。

  席恩有点意外,他解开了那孩子的禁制,他应该可以逃跑。

  百月神降是召唤百目巨人赫登降临的仪式,和把他神化的夏尔玛大陆人民不同,席恩知道巨人族确实存在,原本也生活在这个世界,在古代迁往了异位面。所以圣职者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民间找来有魔力的孩子,让其中有“言灵”资质的孩子咏唱祭歌,呼唤神临。本来这就可以了,符合降灵术的原理。但他们还莫名其妙发明出一套规矩:把有心灵感应力的孩子在同一时刻挖出心脏,有念动力的孩子砍断手,因为他们被誉为“神之代行者”;而有“邪神血统”的孩子则放血处死,作为祭品。

  对了,他大概想救其他同伴。席恩恍然大悟:可是太不自量力……嗯?

  那个东张西望的黑发男孩猛地锁定他,双眼爆出灼目的光亮。

  一团纯黑色的火焰烧断了捆缚他的绳子,在卫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冲下祭台,朝惊呆的女孩喊道:“别动,妮可!”

  正确的决断,虽然很多卫兵回过神去追他,却没有拿那个站在原地的女孩怎么样,不然他们一定会把她捅成蜂窝。

  现场弥漫着慌乱的气氛,另一群孩子吃惊地望着同伴冲破重重包围,奔向西琉斯王国的看台。

  “别射箭!”席恩喝止侍卫。同时,祭师们大喊:“抓住他!抓住他!别惊扰了贵客!”

  几个惊慌的卫兵投出长枪,血雨纷飞,尖叫声四起。那些孩子再也忍不住,奔了过来,其中一个银发少年双目闭合,被另一个金发少年牵着,满脸惶急忧切。

  “小靳!”

  “靳勒!”

  一滴滴红雨绽放,拖着长长的血迹,背插长枪的男孩爬到黑袍男子脚下,紧紧抓住他的足踝。

  “救救他们!”喘着粗气,他抬起头,直视那双银眸,“我看到了!你把那个祭师……**这个小女孩的祭师烧成灰!你可以……你不怕神罚!所以…咳咳!我的一切都给你!命也好,灵魂也好——求你,救他们!!!”

  男孩垂下头,右手仍牢牢抓着眼前的人。

  “父亲!”金发女神握紧拳头,古代龙面露不忍地叹了口气。

  埃温德大祭师在人群的簇拥下赶到,那四个逃跑的孩子已经被抓了起来,正拼命反抗。

  “请原谅,列文殿下,这是个小小的意外,祭祀还会进行下去,希望您能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他没有在意靳勒的话,虽然是有个主持仪式的祭师不见了,但他可不会蠢到在这样的场合兴师问罪,何况对方是狼神的神子。

  黑发男子站起身,他没有特别的动作,却使所有人震慑得不敢动。

  白皙优雅的大手拔出男孩背上的枪,不知为何,那只一直死死抓牢他脚踝的手松开了,仿佛得到了无声的承诺。

  抱起已无气息的男孩,席恩淡淡地道:“百目巨人我一个人就能召唤,不需要他们了。按照这个少年的愿望,我收下他们的命。”

  惊呼,负责拦阻的卫兵全被弹开,魔法的屏障罩住那四个男孩和远处的女孩。

  黑色的身影飞向祭台,清冷优美的咒语无边无际地漫开,翻涌出潮汐般的波涛,亮线交织,在天空顶端汇聚,迸射出炽亮的轴线,越来越亮,越来越粗,光柱中走出一个巍峨如山的身躯。

  冲击呈现在每个人脸上,震惊、彷徨、敬畏、不知所措……以前虽有召唤成功的例子,但是从来没这么清晰。

  百目巨人恭恭敬敬地跪下一足,使本来要伏地叩拜的人们僵在当地,冉冉上升的光焰托着飘浮在他面前的黑衣青年,那单薄的身子释放出的是决不会被错认,压倒一切的恐怖威势。

  “回去!”隐含不悦的低喝震得人人颤抖,百目巨人也为之战栗,“我会告诉你的信徒,今后别再举办这种愚蠢的仪式!”

  跪伏的巨人消失在空间裂缝中,现场久久无人出声。

  “您…您是哪位真神?”不由自主地跪倒,大祭师仰望落回看台的年轻皇子,牙齿打战。别人可能还无法确定,但他是圣职者,不会感觉不出神威。那样的威能,绝非一介神子!而且,百目巨人恭谨的态度……

  明白自己的隐居生活是完蛋了,席恩也无意隐瞒,说出夏尔玛大陆唯一承认的真神名讳:

  “巫玛。”

  哗然,诸国首脑从椅上站起,观礼的民众喧嚣着。西琉斯国王亚尼全身僵硬,瞪视那个陌生的亲人,唇间挤出沙哑的呼唤:“王兄……”

  “什么事?”席恩转过头,毫无神明的自觉。

  这一刻,亚尼忽然安心了,无论这个人是谁,他还和过去一样,就好。

  王后从短暂的惊骇冷静下来,心中雪亮:她们母子,西琉斯王国的命运都到了抉择的关口。

  ******

  走进教宗为西琉斯一行安排的行宫,席恩对身后的幼弟道:“等我处理好他们的事再来找你。”

  “是,静候王兄。”亚尼行了一礼,和王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客厅里,那几个孩子似乎这时才感到迟来的悲伤,瞪着眼强忍不哭的样子。只有那盲眼的银发少年走上前,摸索着抚上友人冰凉的脸颊,手指微颤,慢慢的,像用尽全身的力气描绘故友的面容。

  席恩最注意的也是他,这头发色,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谢谢您。”银发少年开口道,声音像暮鼓的钟声一样清润平和。

  魔王抿了下唇,他感性扭曲,被人感谢比被骂还难受,那亮晃晃的头发,更令他感到一阵讽刺。

  “不用谢。”硬邦邦地顶回去,席恩冷静下来,“我虽然收下了他的灵魂,但我并不需要,已经送去冥界了,你们有什么打算?”众人面面相觑,一个脸上有雀斑的男孩结结巴巴地道:“人…人死后,灵魂不是和祖神…祖神融为一体吗?”席恩淡淡讽笑:“这儿的兽神是吃魂的,靠信仰支撑的[神灵]。”

  “哎呀,那是迷信啦,父亲不是说了,他才是真正的神!”卡雅插口,一脸欢欣鼓舞,“父亲,收留他们吧,给我当部下,或者就做使徒好了。”席恩无意创造那种多余的生物,白了她一眼。

  “先坐吧。”哈玛盖斯温和的笑容如一道浅而柔的阳光,照进被悲愤和余悸充斥的心灵,“我给你们泡壶茶。”

  他搬来五张椅子,一个白发红瞳的女仆轻轻将靳勒抱到沙发上。

  那些孩子看着友人的尸体,神情是接近苍凉的悲哀。其中的女孩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在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怀里轻声抽泣。银发少年强打精神,准确地转向席恩所坐的位子。魔王并不意外,本来要被挖出心脏,有心念感应力的祭品就是他。

  异能术士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人群,魔界那帮作威作福的小鬼就是。由于艾斯罗威亚是末日世界,精灵力场的歪曲使得他们的异能异常强大。

  席恩破解了雷之幽鬼伍兰夫随身携带的晶体电脑,读取她的记忆,得到相关情报:通常异能分为感应系和念动系,细分大同小异,感应力无非是心电感应和精神控制,而维烈和他的父亲是念动系中最特异的例子,能力超绝,能干涉空间、惯性和重力。

  说到维烈的父亲,那个在魔界的记载里早早失踪,被所有魔族畏惧的男子和他懦弱的复制人儿子截然不同,聪明绝顶,坚毅果决,以追求知识为毕生的目标。

  基连·赛普路斯……席恩默念这个名字,带着一股异样的心情。

  算了,无关的人,哪天不巧冒出来,就制住他另作打算。

  收敛心绪,法师端详眼前的几个孩子,没有魔族讨厌的傲气,他们只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异能,被残酷迫害的牺牲品,当下缓和神色:“我是席恩·奥古诺希塔,恶魔的王,第二代魔法神,若你们跟着我,就辅佐我女儿,管理人魔两界。如果你们不想,我会抽空教你们魔法,直到你们可以独当一面。”

  他心里有个构想,要是让恶魔散居人类世界,和千年前放养魔兽的魔族有什么分别?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心力去管束,让中高阶恶魔住在上界好了,没自控力的下级恶魔还是待在负位面。何况若是建立一个神国,妄自干涉人类的命运,不是变成他厌恶的诸神?由人类自己管就没这个问题。

  卡雅这小妮子,心心念念都是当女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让她当几年。

  “耶——父亲真好!”卡雅开心地抱住老爸磨蹭。那几个孩子呆住了,一时理解不了,回过神后,他们没有就魔王一词发表什么疑义,也没有惊恐,埋首商议,由那个年龄最大的银发少年交涉。

  “您好,我叫洛德·瑟里斯。”他礼貌地抚胸行礼,双目依然闭合着,“我们很感激您的救命之恩,您还愿意帮助我们,感激不尽。如果您不介意,我们的命已经是您的了,可否说得详细一点?要我们辅佐这位小姐……做什么?”

  “做我的臣下!”小小的女神高高竖起食指,她的美貌让洛德以外的男孩脸红心跳,“你们是我的财产了,哈哈哈!”

  “哈玛盖斯,带她去睡觉。”

  “啊~~不要!”

  被父女俩这么一打岔,气氛放松下来。小龙绽开和暖的笑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哈玛盖斯,主人的养子。她是我妹妹,全名卡塔瑞亚。”

  “迪罗。”一个金发少年说,他有一双罕见的异色瞳孔。

  “欧威尔,他是弗克。”栗色头发的少年帮有口吃的男孩,和身旁的女孩介绍,“她是妮可·兰斯洛特。”

  从姓氏就可以听出出身,席恩没兴趣管他们的来历,冷冽的语声如冰泉:“你们要明白一件事,你们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过活,因为你们的能力,你们只会被当成异类看待。如果你们将来相信愚昧的民众,忘记今天的苦难,我不会管你们。”窒息的静,异能者们在这样现实残酷的话语下沉默,即使亲身经历早已告诉他们这个事实,也需要时间消受这枚苦果。

  “我们明白,奥古诺希塔陛下。”洛德轻声道。席恩点点头。

  “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可以过不被愚弄的人生。”小龙点出,恳切地道,“主人没有限制你们的意思,你们慢慢考虑。”

  洛德微微一笑:“我知道,魔王陛下一开始没想帮我们。”

  哦,不笨嘛。席恩心道。银发少年睁开了双眼,雾紫色的眼眸宁静而美丽,言下有一丝希冀的颤抖:“请问……您愿意教我们魔法?”在夏尔玛大陆,除了曾经排斥巫术的西琉斯,在其他国家,魔法也是改变凡人命运的技术。

  “嗯。”席恩漫应,有点怔忡,“但我不会收徒。”他的弟子始终只有一个,那个墨绿色眼睛的小女巫,虽然他连她的记忆也失去了。

  众人振奋不已。哈玛盖斯看出养父的异样,关怀地问道:“主人?”席恩收起今晚特别散漫的思绪,说起刚才想到的事:“你看不见,我给你做一件法器。”洛德愣了愣,迪罗惊喜地喊:“你能治好他?”

  他这么高兴,可见洛德在他心里的地位。

  “不是治好,是让他能够感觉到影像,包括黑暗视觉、热能反应、力场效果、魔法光辉,是很实用的道具。”席恩耐心地解释,他有个独角兽角做的杯子,能够直接治好洛德,但是有机会试做魔法道具,何乐而不为?

  迪罗有少许失望,但还是诚挚地道谢。洛德更是毫不做作地欠了欠身。

  “你们打算将他葬在哪儿?”席恩指着靳勒。

  刚刚因为获得希望而开朗的心又狠狠揪紧,洛德颤声道:“可以……让他陪我们一个晚上吗,魔王陛下?明天,我想把他葬在有花的地方。”迪罗看了看其他人的表情,握住他的手紧了紧,暗示他们答应了。

  席恩颔首,机关女仆抱起那个宛如安详睡着的男孩,带他们去客房。

  ******

  当席恩踏进门,亚尼和他的母亲箩拉缇丝已经秉烛夜谈了很长时间。

  “请坐,巫玛阁下。”王后仪态端方地一笑。

  对这个聪明的女人,席恩还是有些敬意的,这次她也把握住了他的性格和恰当的应对。

  “王兄,您真的是王兄吗?”尽管母亲事前提点过,但亚尼毕竟才十岁,面对敬爱的亲人被神附身的可能,无法不激动。

  席恩冷声道:“如果你指你认识的‘王兄’,是。”亚尼放下心,又困惑不解:“那为什么——”

  “是召唤吧,他召唤你。”箩拉缇丝很容易就推测出来,列文有巫师血统,已故的辛比奥四世和威姆又对他做出那样的事。

  身为王家的遮羞布,王后只能对此不闻不问。

  魔法神默认。年幼的国君问:“原来的王兄是怎么样的人?”

  “恨着这个国家,恨着你的父兄。”席恩给出所知的答案,“他活着没有留恋,死了也没有留恋。”箩拉缇丝神色微变:“他要您报复西琉斯?”

  席恩点头又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王后松了口长气,殷切地伸出双手:“那……能否将神的荣光继续赐予我国,赐予我儿?”和神明不宜讨价还价,而且从和眼前这人的相处,她判断他是直来直往的人。

  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眸子看了看她,定在亚尼脸上。

  “王兄,您会一直留在西琉斯吗?”年幼的孩子没有母亲那么多心机,只顺着心意道,“和以前一样?”

  “不可能。”席恩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来自艾斯嘉,也会回到艾斯嘉。亚尼,你是列文的弟弟,我继承了他的一切,所以我会照顾你,到你长大成人,有能力守卫你的国家。”

  亚尼又是高兴又是失落,王后如释重负。

  “那依路珂呢?”听到次子的名字,席恩一怔。

  王后也很好奇这些巫玛神的“养子养女”是谁,估计都不是人。

  “我会问问他的意见。”席恩确实不关心这个前身是冥王的孩子,淡漠地道。亚尼想出言挽留,但是身为朋友,他的小伙伴告诉过他心结,就是希望得到父亲的爱与重视,他想这件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当下他问起母亲要他问的另外三个人:“嫂嫂们,王兄也会带走吗?”

  无情的魔王花了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考虑了一下除法娜以外的两个妻子:“如果休了她们,似乎会招来坦丁和弗兰登的不满,那就把她们塑造成圣女,送进神殿修身养性。”这对被两个攀比成性的王妃搞得焦头烂额的众大臣,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比兄长有人情味的亚尼良心不安:“她们恐怕会不太高兴……”席恩冷哼一声:“那你要接收吗?”

  年幼的国君拨浪鼓摇头,姑且不说年龄,迎娶兄长的妻子这种事与他的天性违背,而且,那两个女人的性情也令人不敢恭维。

  王后听出席恩遗漏了出身普莱玛斯帝国的三夫人雅娜尔,不过其中的深意让她保持缄默。

  “王兄真叫人无奈。”亚尼露出微妙的苦笑,正视不是兄长的兄长,“您好像从来没有爱过嫂嫂们,对她们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您那么尽责地教导我,治理西琉斯,大臣和将兵都爱戴您,望您在神道上,以我们为念。”

  席恩默然俯视他,这小小的孩子和饱含情感的童音,莫名触动了他心的一角。

  除了陪伴千年的哈玛盖斯,他没有和人结下过深厚的亲缘。颠沛流离的童年,为了活下去竭尽全力,在施舍和欺凌下饱受屈辱;魔法是一线曙光,照亮他的人生,使他不必再依靠人,可以独立生存,厌恶透了那丑陋的世态,和变得更加丑恶的自己;到了求学阶段,为提防个个不怀好意的老师绞尽脑力,再无法以平常心与人交往——孤独贯穿始终,魔法是手中唯一的明灯,但也因此,求索之道只有独自前行。

  就像一头荒野上的兽,撕咬敌人,在水潭俯照自己。

  假扮海精灵王子时,他有因那身份动摇过一瞬,这是他内心深处无法摆脱的软弱,对那盏黑暗里摇曳的灯火——元素精灵所不能给予他的,人的体温与拥抱,爱与关怀。

  所以所有的伤害,都是他自作自受!

  魔法是他唯一的伴侣,亲人,挚友,哪怕它不能给他那些东西,但是它胜过世间万物!是他放不下对弟弟的仇恨,是他轻信地爱上血族少女,活该受这报应!哪怕……哈玛盖斯,他也会领受他应受的。

  席恩没有忘记梦中的情景,被心爱的孩子从身后杀死。既然无法抛弃,就接受。无关预知,他杀了哈玛盖斯的父母,哪天哈玛盖斯要报这份仇,那么也是他的解脱。

  纠缠入骨的寂寞是最深的毒,席恩想着那片隔膜,却凝聚了他爱恨的故乡,又看着这个叫他王兄,对他产生了亲情和依恋的孩子,喃喃自语:“野兽就是野兽,披上人皮也还是兽。”

  拉克西丝的评语并没有错,可笑这头兽还冀望着人的感情和生活,但这执念再愚蠢,也是他真实的愿望。

  “亚尼,不要敬我也不要爱我,不过我会做你的‘王兄’,在你有生之年。”

  ******

  昏暗的天空吹起狂风,云层流动似波浪,黑云笼罩的原野上,一个孤单的身影仰首望天。

  他是三首龙中仅剩的龙王,黑龙王巴哈姆斯。

  次元通道在他身后吞吐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侵略气息,凝聚着远古悲音的大地苍茫而辽阔。巴哈姆斯聆听风中陆离的挽歌,脸上隐隐浮动着阴霾。

  奇怪,这些天飘荡的亡魂太多了。

  不期然的,他想起被封印在龙眠里的岁月。玛蒂牺牲自己封印他后,她的兄长优德皇子将妹妹的遗物龙眠带回王宫,珍藏哀思,作为奥斯曼王家的信物留传下去。

  大黑暗时代末期,奥斯曼帝国并入英雄王朝,改名东城伊维尔伦。城主鲁西克·福斯向英雄王科尔修斯称臣,之后密谋推翻,让位于师弟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他的佩剑,也是[龙眠]。

  一代接着一代,他沉睡在龙眠中,看着每一代传承者的际遇沉浮,喜怒哀乐,直到邂逅那个小小的金发孩子。

  罗兰和他的每位祖先都有点像,又哪个都不像,他就是罗兰,独一无二的个体。

  轻叹逸出唇,巴哈姆斯想着过去的时光。在迷雾森林,罗兰就像个单纯的孩子,他会久久凝望透明蓝的晴空,为流云的聚散从心底浮起点点滴滴的快乐;会赤足穿梭于林间,和小独角兽嬉戏。然而巴哈姆斯知道,那不是罗兰的全部,不是那孩子灵魂最核心的本质。

  罗兰从小就有一种可怕的聪明,能够迅速分辨出人与人的区别,和自己想要的东西。[义母],他这么称呼善待他,给予他温情的妇女,而用冷漠中夹带仇恨的眼光注视从来没看他一眼的生母,以执着的姿态。

  [妈妈]——他始终在用眼神呼唤,却没有叫过一声。成年后,也是以“那女人”指代。

  金发的绝美女郎总是在儿子生日的那天爆发出绝望的哭喊,捶打他出气,那是罗兰最狂喜的时刻,哪怕他绝不承认。那个女子,是他期盼着回头注意自己的母亲,即使是以那样的形式。

  上代城主马修·福斯的女儿美洛达出生的一天,举城欢腾。那疯狂的女子也是在这一天,对儿子说出最绝情的话:

  [你没用了!有美洛达在,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找你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去死!去死啊!]

  你没用了!沉眠的龙王清晰地看到这句话刻在那个男孩漆黑的瞳孔里,一生一世。

  在剧团的马车里,罗兰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只坚持要自己养活自己,即便穿女装。没有人在意这点似乎是孩子气的倔强,由着他戴起一张张越来越熟练的微笑面具,出落成魅惑世人的绝色舞者。

  巴哈姆斯有时候想,他爱民如子的心境,是单单出于野心和善愿,还是需要从这些人身上,寻找自己的生存意义?

  划破天际的流星,起因是燃烧自身的毁灭欲。

  那抹照亮人间的辉煌,也会毁人毁己。

  春花似锦的庭院,不知情的美洛达公主爱上自己的哥哥。俊美无双的金发青年浮起浅浅笑意,背后隐藏着残虐刻骨的用意。

  在黑龙王的记忆里,义子一直轻浅温柔地笑,游刃有余地对待所有人。只有对他会大声斥骂,奚落他是“笨龙”,拽着他的鬓发大笑,表现出最坦率真挚的一面,但他波平无痕的冰蓝色双眼,依然深藏着他不让人触摸的世界。

  [暮……]每个生日,他倚靠着他,诉说内心最黑暗的恨意。巴哈姆斯明白,罗兰不认为他真能理解,才会说出口。但是信任包含在二十多年的相处中,起源于契约缔结的羁绊,他根本无法抗拒这份融于血的亲情。[这是唯一了解我一切的人]——默契沉淀于呼吸中。

  [任何人在别人眼中都有价位,我的价格要凌驾所有人之上,人的价值只有靠自己增加实现。]他曾经这么说,劝慰爱人不要在乎父母的漠视,教导弟弟树立自己的人格,但他真能逃开吗?对他深怀敌意,早早断念的父爱母爱。能对生父下毒手,诅咒发疯的母亲早日死亡,连被爱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却反而铸造了心的监牢。诀别软弱,不意味着就真正坚强。

  这特异的生命吸引了当年的龙王,住在他心里,陪伴他成长,注目他向人们展现出惊世的才华和涵盖大陆的野望。东帝国的无冕之王,这光辉耀眼的身份眩花了多少人的眼,赢得多少人的崇拜敬爱,罗兰自己似乎也遗忘了,使他冀望那顶寒冰王冠的原始**。

  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挖掘的坟墓,用清醒的思绪编织权位的困境,把妨碍他的人推入罪孽的深渊,直到他自己也跳进去。

  巴哈姆斯不希望这样,如果说人的命运由自己造就,他分给那孩子一半生命,就是想将他拉出这人世的漩涡。

  可是……罗兰是人类……黑龙王有点不安,不知道有朝一日义子像半龙那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还有世界之钥的契约实现时,罗兰又要怎样面对成为[时旅者]的永生?

  ……想这些做什么。巴哈姆斯忽而失笑:罗兰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很久。

  风渐渐大起来,浓淡不均的乌云在空中不断游移,随着风的轨迹快速涌动。巴哈姆斯听到了没有具体声音的“呼声”,凛冽的,空洞的,对“家”的呼唤。从小和七个自己争斗,黑龙王的精神力强得无以复加,这会儿,他就感到空气中盘旋的异样气氛,鬼魅般忽高忽低的声浪。

  这是什么?巴哈姆斯凝神细听,大气的精灵在骚动,地底深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股未知而庞大的力量在酝酿……

  他背后的次元通道突然剧烈动荡,巨大的气旋散射出七彩绚烂的光点,一条粗长的豁口骤然裂开,延伸向云层,恐怖的异变犹如活物,贪婪地鲸吞着周围的细小裂缝,眨眼间次元通道就扩大了一圈。巴哈姆斯大吃一惊,刹时面无血色。

  是空间重叠!有另一个召唤通道要打开了!

  每个世界都有坚固的空间壁和自主的法则体系,虽然这片秩序宙域的所有位面都遵循两大根源法则——质能守恒定律和轮回守恒定律。但是不同的世界,其物理规则和自然力总有或多或少的差异,所以自神代起,除了一些中立位面,如星界、元素界等,跨界召唤就被协调神贺加斯严令禁止。

  然而神的禁令约束不了胆大妄为的人类。神代末期,暗中计划灭神的法师们从外部宇宙召唤来异兽;魔导历,一群法师试图解开两位主神给负位面施加的封印,造成一道空间裂缝和遍及全世界的大灾变;黑暗历,魔族利用这条裂缝来到了艾斯嘉世界,并疏通成难以堵上的次元通道。

  神代的召唤通道太久远,应该早已被玛那精灵修复了。能对这个次元通道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绝对不是小裂缝。巴哈姆斯竭力回想,雪亮的光芒闪过脑海:

  召唤地球人!圣贤者留下的法阵!

  照理说,有四方结界在,席恩不能进入艾斯嘉大陆。即便进来,也不可能不惊动身为[人柱]的罗兰和与他血脉相连的巴哈姆斯。而巴哈姆斯没有感应到,那是谁?谁发动了召唤法阵?

  [星贤者?]

  [被你召唤的地球人。]

  [哦,那个可怜虫啊,不过是被我随机抽中的,天晓得怎么样了,大概早化成灰了。]

  完成四方结界的那天,魔王在广场上所说的话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中,再结合那弥漫在风里的呼声,巴哈姆斯果断地得出结论,吟唱龙语魔法:

  “风的精灵,构成混沌之壁;水的精灵,凝成岁月之镜;地的精灵,组成界定的门扉;火的精灵,结成封御的缚索,在违逆中寻觅新的法规与平衡,以吾之体为媒,以吾之魂为引,四大元素请借我心之力,交错光与暗——封印·结!”

  六股力量的洪流汇聚到黑龙王上空,一切都静寂下来,逐渐膨胀的次元通道被一层黑幕笼罩,停止了扩展。黑暗之中,除了火、水、土、风四色元素流转,还有个湛蓝的波动,巴哈姆斯的魂之力。

  猛烈的罡风吹扬荒草,一头黑色巨龙破空而起,双翅一振就滑翔万里。

  巴哈姆斯金黄色的橄榄形瞳仁凝聚着焦虑和担忧,心被一股强烈的恐慌之情震荡。

  法阵被修改了!那个地球人召唤的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整个世界!当年席恩是在魔界宰相维烈·赛普路斯的攻击下意外掉入召唤法阵,没来得及按照正规仪式结束法术,歪曲的时空法则留下了隐患,其直接后果是艾斯嘉大陆的语言变成了中文。而现在,那人又开启了通道,召唤他的世界,一旦他成功,碰撞就会在艾斯嘉本土发生,那么人柱的罗兰,支撑结界守护之力的罗兰,会首当其冲!

  两个世界相撞的力量何等可怖,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死光。作为冲突的焦点,当年那个地球人成了被法则抛弃的存在,罗兰只会比他更惨,灵魂和肉体彻底消失,龙族的共生契约和世界之钥也救不了他!

  不能允许!

  在急切和狂怒的心情中,黑龙王飞向感应的源头。

  ******

  王都卡萨兰,在被侵略者占领半年后,又迎来了奇妙的解放。圣柱火山即将喷发的消息连同移民计划一并告知民众,金发征服者有条不紊地安排军民转移,留在危险的首都。

  这天黄昏,苍穹被夕阳染红,遥远的群山化为深色的剪影。罗兰走上露台,在静谧中小憩。

  公路两边的枫树像是身穿红衣的哨兵,静静伫立在暮霭里;古朴的建筑风格散发出沉厚的历史韵味,雄伟的地基保卫住历经风霜的浮雕墙和古老的雕塑;每一砖每一瓦,都深刻着德修普家族统治的痕迹;新造的墓园建立在王宫能远眺的位置,发出簌簌的林涛声。

  这座千古名城,也将沦为废墟了。不是因为战争,而是因为自然灾害……

  罗兰叹了口气,不是出于感伤,是想到义弟的遗体也会淹没在岩浆下。艾斯嘉的风俗是下葬了就不能移动,他想带走伊芙也做不到。

  而拉克西丝,已经成为光神了,倒是无所谓,哼。

  冰蓝的眼眸直视广场上雪白云母雕琢的初代神官王塑像,光复王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没有留下任何能让后人凭记他的纪念品,就像他的死一样,身死魂散,在天地间化为虚无……

  心口传来持久而深沉的隐痛,罗兰握紧了栏杆,发觉今天的自己特别伤感,自嘲地笑了笑。

  他放松身体,两手交叠倚着玉石横栏,金色肩章下的流苏垂在华丽的黑银军装上,天空色的披风沿着挺拔的背脊滑落,和风吹起他淡金的发丝,阳光在脸庞上镀下温润的色泽。

  卡萨兰的王宫远离平民区,以往靠着半龙的视力,罗兰还是能看见那个与这个巨大空旷的宫殿截然不同的世界:庸俗喧嚣的市井。记忆里,酒馆的嘈杂,农人身上的汗臭,主妇背后嘀咕的闲话,为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市侩俚语翻涌而上。如今居民都搬走了,街上冷冷清清。

  其实平民没有许多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以为的那么好,他们的陋习多得是,但是罗兰回首,发现自己下意识美化了自己所属的阵营,而视贵族和王族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心态好像有点问题。

  想了想,金发青年浮起由心而发的笑容:不管怎样,就快结束了,这漫长的征途。今后他不可避免要变成上层阶级的一份子,记得自己的寒微出身不是坏事,总比反过来迷失的可能性小……

  “罗兰。”

  清润冰洁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罗兰开怀地转过头,看到他的妻子一身淡蓝宫装,稳步走来。以国务尚书克莱德尔为首的臣子跟在后面。

  冰宿一怔,凭栏回望的黑衣青年像融解在那烧灼似的鲜红光线里,发梢都反射着昏黄的金色霞彩。驱散莫名的不安,她定了定神,道:“艾德娜备好马了,我们出发吧。”

  西境军已经穷途末路,东城将军马尔亚姆·麦斯韦恩率领的飞行部队和青蓝军团击退了军务长雷瑟克·尤耶的近卫军,与同僚席斯法尔的军队首尾呼应,包抄了王储诺因·史列兰·德修普的本军。

  这边的移民工作也告尾声,罗兰决定亲自去南方督军。某个战争疯子搞不好还有同归于尽的法宝,他不能只让部下去堵那座人形火山,众神为他加持的保护还有效,一箭射死那小鬼得了!

  “我陪你坐马车。”罗兰走上前,轻轻搂住妻子,抚摸她的小腹。尽管三个月还没变化,他仍然习惯这么做,一天比一天期待孩子的出世,满怀傻爸爸的乐乎劲。

  “把毛手收回去。”冰宿毫不客气地拍掉。

  “我和未来的儿子打声招呼怎么了!”

  “还不确定是男的呢!”

  听到两人的对话,侍女和大臣们都笑起来。罗兰无奈地耸耸肩,继续把手伸到老婆的肚子上:“生个女儿也不错,不过总觉得会长成让人头痛的鬼灵精。小宝贝,你还是当男的吧。”说着,想起拜亚帝国那个人小鬼大的公主。

  “你越来越像你师父了。”冰宿横了他一眼,“说肉麻话不打草稿。”罗兰的眼神微微一黯,嘴角敛去了笑弧。

  茶发少女有些后悔,却见她的丈夫又泛起习以为常的微笑,接过侍女递上的丝绒斗篷,细致地拢上她的肩头。

  “师父是个骗子,不守诺言,我总算守住对他的承诺,死在他后面。”罗兰笑着搂了搂她,“走吧。”

  心脏一紧,冰宿不明白今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慌乱是什么。这时,一道心灵通讯贯穿了两人的脑海:

  《罗兰!》

  一汪蓝盈盈的水镜成型,龙身的黑龙王出现在镜面上,忧急的喊声响彻大厅:“快解除人柱的法术!不,转移出去!”

  “怎么回事?”罗兰不动如山。机灵的侍女冲到阳台,大声叫城主随侍武官和东之贤者上来。

  “有人开启了魔王留下的召唤法阵,强制让这个世界和地球接轨,这样的话,你会死!法则冲击的力量会首先传递到你身上,粉碎你的肉体和灵魂!”

  抽气声接连响起,罗兰心念电转:“不是恶魔入侵?恶魔做的手脚?毁灭世界对席恩有什么好处?”

  “别管他怎么想了!这应该是他召唤的那个地球人干的!”巴哈姆斯急道,“罗兰,我也许赶不上,法阵的感应源在圣柱地下,你赶快解除人柱的功能!”

  “四方结界会崩溃吗?”

  “这……”

  “罗兰,别管结界了!”冰宿用通讯道具通知了当地的东城术士团,墨绿的瞳眸喷射出怒火,“没理由你要为大陆牺牲,你牺牲也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两个世界的灾难!你一死,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先保住自己,再考虑恶魔的威胁!”罗兰轻声一叹:“冰宿,不是我多有牺牲精神,你也知道,这种大型结界不是说转移就能转移,说解除就能解除。前天我才被大佬他们施法,代蕾雪担负南部封印石的力量,身体还没缓过气,哪吃得消再来一次。而且他们都在忙着延缓火山喷发的时间,赶不回来,我们能随便拉个人执行这么精密的仪式?”冰宿一窒。

  “让…让我试试。”法利恩刚好进来,听到一个尾巴,“大人,我来代替你!”

  “……好吧,你先召集人手。”罗兰不是很有把握,这可不是临时能上手的事,但是不让这个弟弟出力,他一定会当场急疯。再说罗兰也不想干站着等死。

  一瞬间心头掠过复杂的感怀,如同突如其来的死亡阴影,罗兰没有让无谓的哀叹困扰自己,看着为自己奔波的义父。

  “暮……”修长的手指轻碰了一下水镜,“自己小心。”

  ******

  自然灾害不可阻挡,这是大部分人的共识。古世历末期,各族为了迎战魔族团结起来,却拿元素失衡引起的灭世灾变一筹莫展,最后是圣贤者利用协调神的力量一举平息了灾难。

  在此之前,他让东方学舍在艾斯嘉大陆建立了三个六芒调节阵,暂时缓解灾情。如今,法师们也是靠他设下的法阵压制火山爆发。

  第一次小规模喷发在雾之月7日,东城的法师团、南北两城支援的术士和圣职者当即赶到现场。风系法师意外在上空俯瞰发现,整座白石山脉,就是围绕圣柱升起的巨大阵轮!这些山峰作为立体法阵[六芒调节阵]的枢纽,疏导并控制着火山口的能量。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维持住山体不崩塌即可。全体地系法师调动起来,日夜轮流巩固阵基,直到附近地区的百姓全部撤出。

  这天,罗兰那边传来的变故吓坏了魔法师们,谁也想不到圣贤者留下的召唤法阵还保留着,还被当年第一位满愿师——这个世界尊称为[星贤者]的人用来召唤他的世界——地球。一旦他成功,那真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

  可是……这个法阵在哪儿?

  天边已经被晚霞映得通红,好像燃烧的火。焦虑的法师们寻找着那曾经拯救了世界,如今却成为末日导火索的法阵。这时,震动,恐怖的震动传遍了圣域周边地区。

  所有人唯一能用身体感觉到的,就是这样的震颤,高山在震动,大地在震动,天空在震动,整个艾斯嘉大陆一拨拨散发着狂乱的气息,像有一头沉眠的史前巨兽在苏醒。

  一时间,直冲云霄的火光照亮了万物,一切都染上了血的色彩,烧穿云层,熔解地面,几百里外逃亡的西境军也看见了这惊人的景象。

  “啊!黑龙王陛下!”

  山石崩裂的巨响中,一个幸存的法师声嘶力竭的大喊几乎微不可闻,但还是有不少法师和圣职者看见黑翼八首的巨龙排开火云而来,双翅一震,化为黑发金眸的青年,跃入了地火咆哮的深渊。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山崩和火雨,摧枯拉朽的高温气浪席卷了附近的森林和城镇,拼命逃难布防的法师们感到:因为两个世界接近,越来越狂飙汹涌的能量冲击。

  坚固的龙鳞挡住了无处不在的热浪,一片真空的绝热中,龙的视力看到一样异样的物体,犹如悬浮在愤怒火焰中的阴影祭坛。

  破裂的大理石地面上耸立着四根立柱,每一根都镶嵌着象征六大元素的宝石,中央,复杂辉煌的线条勾勒出远古的阵图。

  为了纪念圣贤者拯救世界的功绩,圣域代代保留了这个召唤法阵,每一任的大贤者在临终注入所有的法力,使它流传下去。此刻,浩瀚深厚的魔力在法阵内游戈盘旋,衬托着四周崩坏的情景,仿佛一个刺目的讽刺。

  巴哈姆斯深吸一口气,察觉周围的魔法元素都被法阵吸了进去,连同他自身的魔力也出现了不稳。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使用任何法术破坏召唤法阵,已经扭曲的空间会崩溃得更快,虚掩的异界之门会立即开启!

  手一扬,他切下了龙角,颀长坚硬的黑色利角以穿云裂石之势疾射向半空的法阵,无数符文飘飞而起,在空中构筑出代表物理防御的魔法阵图案。巴哈姆斯瞳仁骤缩,只见法阵抵挡不住龙的力量迸裂开来,接着耀眼的光群又变化成层层叠叠的立体法阵,空气霎时凝固,迟缓领域包裹住缓缓前移的龙角。

  有人在操纵!他在哪里?

  《我就知道会有人来妨碍。》

  那不是属于现世的声音,是遗留于空荡荡虚无的飘渺呢喃,所以巴哈姆斯也没有听见,四周炙人的热意突然变得凛冽而空洞,一股股异样的气息渗透出来,像有尖细的针戳出不知名的恶意。

  空间的漩涡产生了,把所能推动的东西悉数吸进逐渐扩大的虚空,法阵发出哀鸣般的震颤声,狭长的空间裂缝好似贪婪的恶兽蚕食鲸吞着周围的一切,恐惧像疯长的藤蔓,紧紧绞缠住黑龙王的心脏,撕扯出窒息灵魂的痛苦。

  来不及了!

  龙睛已经捕捉到,彼方的另一个世界。

  下一秒,金色纵长的瞳孔聚焦起义无返顾的决然。

  巴哈姆斯冲向祭坛,与此同时,龙角以比来时快百倍的速度刺向他。

  一旦地球通过召唤通道撞上艾斯嘉,身为人柱的罗兰会彻底毁灭,身体和灵魂都不复存在!

  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亮起灼目光辉的龙角尖端,刺穿了黑衣下跳动的龙魄,鲜红血雾扬起。

  对不起,罗兰。

  ******

  天花板的角度奇怪地倾斜,四周嘈杂的人声都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杂音传来,罗兰怔怔看着远去的天顶,和围拢过来的人们,感到地板的冷硬,搂住他的柔荑,听到耳边几乎崩溃的凄喊。

  他轻咳了一声,胸口的冰冷随着泉涌而出的鲜血扩大,额头相反的滚烫,代表大陆之柱的契约文字在蓝宝石额饰下发出最后的光芒,因为生命力的流逝而飞快消退。

  王宫外,大陆的每个角落,无论东城的民众,败逃的中西联军,这一刻所有向天空仰望的人们都看见了,一点点显露出巨大轮廓的法阵,又目睹它在啼血的夕云中消失。

  四方结界,坍塌了。

  ******

  染成鲜红的云端,一个身影冉冉降落。

  空间乱流带来的亘古厉风自他身边呼啸而过,黑发如夜,气质出尘孤冷的青年俯视脚下广袤的大陆。

  依稀仿佛,和千年前的情景重合。

  他召唤来地球人,使两个世界重叠,崩溃的法则迫使协调神贺加斯救世;法阵前,他想要关闭召唤法阵,杀死那个因他而卷入这场无妄之灾的地球人,白衣的魔界宰相出现,冲突中,他坠入召唤法阵,在地球流浪了二十多年,被囚禁,千年饱受折磨……

  在水晶球里,借着养子哈玛盖斯的目光,他看到东城伊维尔伦城主罗兰·福斯,召唤满愿师。

  这是一切的开端。

  如果没有杨阳的探询历史之旅,她和史列兰的邂逅,他的刑期还不会结束。虽然有双神之间的制约;长期封印的精神渗透,也不足以控制史列兰的意识。偏偏他为了杨阳创造身体,消耗大量力量,给了自己可乘之机。

  而现在,借助满愿师掀开大陆动乱的罗兰,却因为那位——或许该称作初代满愿师的人——落到了死亡边缘。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命运循环?天理?

  席恩嘴角牵起嘲讽而自嘲的弧度,朝圣域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的故乡和地球一并毁灭。

  一道雪白的光辉挡在他面前,白光中浮现出生命女神尊贵庄严的丽容,身后跟着一脸惴惴的地神玛法和神色紧张的风神希露菲尔。

  “席恩·奥古诺希塔!”秦蒂丝眼中的恨意几欲喷出,“你又想干什么?大逆不道的罪人,你连艾尔菲瑞特也杀了!”

  “滚开。”席恩神情不变,陡然生寒的银眸却染上一抹邪魅,气势阴沉狠戾,正是统御万魔的无上威仪。

  “罗兰·福斯快死了,想要他活命就别挡我的路。”这也是席恩着急的原因之一,他已经找出第三条隐藏定律[时空守恒定律],掌握了时间运行的法则,但在这个没有永恒的宇宙,神明也是受时光约束的生命,他不能完全摆脱世界之钥的控制。

  罗兰死掉,他可能也会死。

  “休想!”秦蒂丝有恃无恐,罗兰是死后成为时旅者,虽然对这个义弟的死感到惋惜伤感,但眼下没有比阻止魔王更重要的事。

  魔法神眼神一凝,清冷的眼眸迸出一星冰冷的火焰,身形骤然化为千万投影,穿过生命女神紧急张开的神力屏障和地神仓促扔出的岩枪,惟独希露菲尔没出手,拉住秦蒂丝:“封魔结界还没破,他下去是冒险。秦蒂丝,这次他不是和我们为敌,去看看罗兰吧!情况真的不对——”

  她们争执时,席恩来到圣域上方,脸上浮起法师施法时特有的宁静专注,精神的丝线延伸向地底,随着强大的魔力源源不绝汇入法术中,咒文编织出亮蓝色的巨大魔法阵,代替解体的白石山脉遏止了熔岩的蔓延。

  空间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更不用说这种人为撕开的裂口,但这个过程极其漫长,至少要数百年,席恩做的,就是加快速度。

  魔力的线条渐渐变得透明,空间显出层层叠叠的结构,无数时空的位面交替浮现,法师看到小时侯的自己坐在命运神殿高高的穹隆下研究星图,邂逅的人们和痛苦的跋涉;看到坠落异世那个古老国家展现的奇异风景,被囚后日日夜夜的自我鞭策,还有更多更多匪夷所思的景象……

  席恩有些微的失神,他知道这是修补空间的自然现象——他用其他位面的力量进行缝合,而这个多元宇宙有无数的时间、空间。但是就和他用来缝补时空的织线一样,他的人生只有一条。

  视线越过那些诅咒般的片断,席恩平静下来。夕阳挣脱了火云,落到了艾斯嘉大陆的另一边,深紫、鹅黄和橙红的晚霞布满天际,这些旋转着的色彩照耀在了古老的大地上,永恒地反射出生命的消逝和存续。魔王第一次领略到时间的流逝而带来的撼动人心的美。

  “永恒的过去和永恒的未来。”他轻轻地道。

  那永恒的,终将毁灭;世界万物,缤纷色彩,都是蒙蔽的人心。一切存在,只依我心。

  为什么他要恐惧世界之钥设定的生死?害怕命运裁定的轨迹?如果他命中注定只能成为惑乱之星,就让这命运随他一并消失。

  席恩笑了,笑得肆意妄为,自傲冷酷。

  狭长的空间裂缝突然动荡起来,疯狂地朝四周撕扯侵吞,像要抽丝剥茧地消融修补的力量。席恩能够看见拉扯它们的那个存在,即使其他人都看不见,他也看得见。

  因为本就是他让他变得如此。

  一个眼神的交汇,天上地下,那双眼睛认出了他。

  《是你……》嘶哑的悲号撕开空荡荡的虚无,尽显千年的苍茫,《是你!》

  法师默然,弱小者的哀告与垂危的挣扎,在他颠沛流离的一生历经无数,早已淹没成陆离的挽歌,随风而逝。

  苍白的手指定定指着一个位面:“那是你的世界,去吧。”

  因为召唤仪式的副作用,这个来自地球的少年变成了被法则抛弃的存在,两个世界除了发动仪式的席恩,无人能看到他、听到他、触碰到他,而且不会有死亡的眷顾。即使回去地球,也不过是又一场无期徒刑的开始,换作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杀死这个悲惨的生命,结束他的痛苦。

  但席恩不这么想。

  活着永远比死了好,把握生存的机会才有希望。而身为加害者,任何想让自己好过的行为,统统是伪善。

  对方恨恨看了他一眼,但是归乡的渴望压倒了复仇的执念,转身跳入快要关闭的空间通道。

  余烬过去,夜空呈现死寂的灰白,坠落的星辰留下最后的灿烂光影,原属白石山脉的地方矗立起陌生的山脊,空间重叠使地球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这里。

  ******

  治疗术的光芒闪耀着,生命之水倾洒在伤口上,然而黑衣青年胸前的血液仍和他的生命一样,不可挽回地失去。

  “没用的,暮死了。”罗兰苦笑着制止众人的努力。冰宿怒极嘶吼:“暮死了,所以你要去陪他!?”

  “安静听我说!”罗兰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喊,他可以清晰地感到义父在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想让他多活一会儿,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这笨龙……

  他一点也不怨被他拖死。

  “我死后,立刻向德修普投降。”罗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大人!”在场响起好几个无法理解的声音,哪怕主君真有不测,还有冰宿和他的孩子啊!他们也没有输,都快要消灭诺因和他的部队了,为什么要投降?

  “咳咳咳……听着,我一死,恶魔就会大举进攻了,不能再窝里斗。”金发统治者浮起自嘲的笑意,“本来就是我个人的野心,将大家和这个国家带到这一步。”

  “大人……”众人流下泪,许多官员仆从已经泣不成声。

  罗兰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视野越来越黑,冰冷的沉重从胸口扩散到全身,但是不行……他还有最重要的话没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神智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手被一只颤抖的柔荑握住,贴着一个冰冷的脸颊,“我会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不会让他孤单一人。”

  一抹温柔而释然的笑靥在东城城主脸上绽开,饱含歉疚和不舍。

  “啊,冰宿,我这样的男人,实在是配不上你啊。”

  声音渐渐微弱,罗兰合上眼。静止良久,冰宿紧紧抱住他变凉的身体,吐出凄楚的啜泣:“傻瓜……”

  ******

  击溃一支军队不过是赢得了一场战斗,而杀死一个国王意味着终结一场战争。

  听到罗兰的死讯,诺因整个人懵了。

  即使他目下无尘,也不得不承认这次真的走投无路。根据地失去,两次攻城战一败涂地,就算他和杨阳是魔族,但从席恩杀死莉琳的例子,可以看出魔核被挖出粉碎,魔族也是死。大黑暗时代是东方学舍傻,罗兰可不傻,一旦他率大军追来,什么都完了。

  而现在……他死了?

  现场一片呆若木鸡,不止诺因,杨阳、昭霆、耶拉姆和其他军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传令兵的神情交织着震惊和放松,“发布罗兰城主讣告的是满愿师兰冰宿小姐和国务尚书克莱德尔,他们也传来了无条件投降的公告,这是罗兰城主的遗言,说东帝国和我们西联盟继续交战,会给恶魔可乘之机。”

  听到这里,诺因才真正相信那位夙敌死了,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那个阴险的,比魔鬼更该堕落到地狱的家伙死掉了……

  “他怎么——”杨阳吐出艰涩的声音,听到冰宿的名字让她一阵揪心,她依然恨罗兰,神官的死他要负主要责任,可是她知道失去爱人的感受,冰宿是以怎样的心情发布罗兰的讣告?而且……她还有了个孩子。

  “一定是席恩!”诺因认定至今为止所有的丧事倒霉事都是魔王一手犯下。

  “罗兰·福斯是人柱,席恩要杀他根本不用等到现在。”耶拉姆理智地反驳,随即痛快低语,“他死了,太好了。”神官大人的仇,终于得报了。

  “不管怎么样,不用打仗了,不是很好吗。”昭霆的话说出大多数人的心声。

  诺因皱起眉,撩了撩斗篷,大步走了出去:“不,接下来才是无尽的麻烦。”

  罗兰临死放弃了野心,作为对等的回报,他会扛起他交付的东西。

  那个男人,是他尊敬的对手。

  ******

  被东帝国占领的中城王宫,自摄政王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死后半年,再次升起黑旗。

  士兵们痛哭失声,那个年轻的黑衣将领已经成为所有人心中不败的偶像,犹如神祇和传说般在他们心底最深处打下了最清晰耀眼的烙印,以至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东城伊维尔伦,举城默哀。

  清晨,鲜红的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升起,庄严浩大地照亮这个古老的都市。金色的阳光洒在宽阔的护城河上,将高大的城墙映得分外巍峨。

  中城卡萨兰和西城隐捷敏亚的代表一同抵达,城妃兰冰宿在随侍武官艾德娜、国务尚书克莱德尔、两位将军马尔亚姆和席斯法尔的陪同下亲自迎接,一身淡蓝宫装掩盖了三个月的身孕。

  她的神情很平静,既不空洞也不漠然,就像贯彻这份爱情的一刻起,付出一切也不悔的决心。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杨阳和昭霆不忍地别开眼。

  “远来辛苦,诺因城主。”清澈凛然的女声,稳稳响起,“我是我城,和南北两城的全权代理人,东城伊维尔伦城妃,满愿师兰冰宿;谨代表我的丈夫,罗兰·福斯,传达他的遗愿,共商我们五城今后的议程。”

  “是的,夫人。”诺因以礼相待,这位女性是他和拉克西丝都另眼相看的人。

  走过吊桥进入内城,雷瑟克瞅了个空,诧异地问起:“法利恩贤者不在吗?”众所周知法利恩是罗兰的心腹。

  冰宿低低一叹:“不瞒各位,我怀疑他会殉身,和他谈了一次,叫他守着罗兰的墓,然后随便他了。”严格说来,罗兰是把生的机会给了法利恩,珍惜兄长的心意,法利恩就不该自暴自弃。但生命是自己的,冰宿不想强制。

  罗兰一生,除了那个再也实现不了的愿望,就是盼着弟弟独立生存,摆脱影子的心结。

  那么怎样使用生命,其实也是法利恩自身的选择。

  会议开始没多久,门忽然开了,列席者惊讶地看过去,只见东之贤者脚步不稳地倚着门框,他的样子不比死人好看,往常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凌乱不堪,脸上泛着像是回光返照的红晕,暗褐色的眸荡漾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欲言又止地凝视上首的城主夫人。

  冰宿分不开身,只得示意随侍武官去问话。艾德娜正担心丈夫,拉着他走出会议室。

  “你怎么了?”紧握的手忽冷忽热,一如法利恩的表情,一会儿狂喜焦虑,一会儿恐惧犹疑。

  几个呼吸间,法利恩压下翻腾的心绪,看了看紧闭的门,主动将妻子拉到僻静的角落,布下隔音结界。

  “这件事不能告诉夫人,还没证实,也可能是恶魔的阴谋。”

  “啊?”

  法利恩沉声道:“大人的尸体,不见了。”

  *******

  轩风不适地翻了个身,感到身下的床铺软软绵绵,不似这几日旅馆粗糙的被面,勾起她对南城的不快回忆,不禁强迫自己摆脱睡意,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被阳光描绘得金碧辉煌的丝绸帐顶,四周垂下朦胧的水纱,床柱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玫瑰和常春藤,纯白的羊毛地毯像刚下的新雪;墙壁挂着金框的大幅油画,明显是名家手笔;一张胡桃木点心桌放在壁炉旁,摆放着看起来就十分精致美味的下午茶,旁边一张优雅的高背扶手座椅,坐着一个黑衣男子。

  他冰银的双眸宛如千里累积的高山寒雪,神色淡淡地喝了口茶,吐出略带古语腔调的低醇嗓音:

  “你好。”

  “啊啊啊——”

  有生以来头一次,轩风看到帅哥发出惊吓的惨叫。

  【后记】

  罗兰死得很冤,其实也不冤,我是想写出循环的含义。是他第一个召唤满愿师,使用圣贤者留下的召唤法阵,开启了争霸史,引起整个大陆的动乱,所以最后他也是死在召唤法阵上,以守护者和破坏者双重的身份。这不是风凉话,除了席恩陛下,我最爱这个家伙了,不过我一向有恶趣味。希莉丝死在拉鲁,贝姆特死在休得斯手中,也有类似的讽刺意义。

  诺因捡了个大便宜,这家伙才是最好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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