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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余响


  第六章余响

  “她死了。”

  黑木支架上的报信鸟扇了扇翅膀,吐出云雀般动听的声音,内容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噩耗,一如它额头殷红似血的菱石。

  这是一间明亮的客厅,空气里飘荡着各种奇特的味道。有干燥花和药材的甘美甜香,也有法术材料腐化产生的气息,交杂在一起形成无法言语的奇异魅力,融合成窗边独坐的黑衣男子。

  乳白色的窗帘拉下一半,略略阻挡了午后的阳光,微微发亮的花梨木护壁上挂着许多蚀刻画,天花板垂下镀金的白蜡烛水晶吊灯,镂空的靠背椅包着刺绣精美的蓝色天鹅绒,侍从打扮的少年踏过柔软的羊毛地毯,将午茶一一摆放在点缀着青瓷花瓶的橡木桌上,瞥了眼报信鸟。

  “谁死了,主人?”

  留着长长黑发的俊秀青年没有回答,专注抄写卷轴,仿佛世上没有事情比他的工作更重要。

  他手上的羽毛笔也是漆黑的鸦羽,鹅毛笔用于日常书写,乌鸦的羽毛则适用几乎所有的魔法。从这个小动作,少年就看出他在“干正事”。

  “光神的神女。”写完,再检查了一遍,黑发青年用指腹抹去纸角的锁咒,笔画刚劲的字迹一个接一个亮起,又一个接一个消失,最后变回空白的纸面,这是施法成功的现象。

  “是您杀的吗?”少年想当然地问,一边将醇香的咖啡色液体倒进银杯。“还有,您刚刚是不是去把她的灵魂抓过来?那我又可以多一个姐姐了。”

  青年笑了,看来极为爽朗的笑容仿佛轻纱上的波纹,在他轮廓优雅的俊容上荡漾开来。

  “神子神女的灵魂确实强大。可惜时机不巧。”

  两人使用的都是古代语,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这么纯正优美地发音。

  “而且——”喝了口咖啡,黑发青年似乎不确定地回想了一下,“她的灵魂受到了重创,那些神真是给了罗兰·福斯一把好武器。若非光神出手,她的肉体也会粉碎。即使如此,也只有立刻回始源之海崩解重组,再世为人。”

  “这样啊。”少年有些惋惜。黑发青年斜睨他:“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不会是个听话的下仆,就算我把她抓来,也是拿她炼魂器——你最近倒是会多个弟弟。”

  少年张大嘴。黑发青年切下一小块松饼,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苹果和肉桂的香味顿时弥漫在唇齿间,很美味,但是肉桂的辛香味他不喜欢。

  “公众场合不许露出这种愚蠢的表情。”用咖啡冲淡辛辣,他把盘子挪到一旁,示意养子替自己吃掉。

  “呃……是。”少年定了定神,习惯性地将挑食的养父留下的点心一扫而空,问道,“主人,您又把哪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吗?”

  “差不多吧。”

  为即将出生的“弟弟”叹了口气。少年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重拾先前的话题:“那个神女怎么死的?”

  “战争。”纤长的食指一划,一张经过魔晶石粉和蜜腊处理的羊皮纸卡片掉了下来,浏览片刻,黑发青年一手支颊,眼里浮现出深思的光芒,“看来光解决伊芙·比拿不够,还得帮莉莉安娜一点小忙。”

  “啊,主人您要出手吗?”

  “嗯,让双方的势力平衡些,我才能有更多时间准备,也好让他们多受点折磨。”黑发青年转向窗外,血水晶额冠下的银瞳宛如冰冻的水滴。

  ※※※

  “莉莉安娜殿下。”

  正在帮一户人家的板车铺上防水布的银发王女停下手里的活,转向来人。护国军军团长神情凝重,彬彬有礼地道:“请借一步说话。”

  从清晨开始下的雨一直不停,把人们淋得湿透。附近的白杨树林低垂着哀愁的树叶,在大风中战栗着。天气潮湿阴冷,飘着早秋的寒意。

  两人走到一座小湖泊旁,岸边的草叶随风摇摆,泛着涟漪的水面也被风吹皱,像起了一阵阵波涛。莉莉安娜拢了拢斗篷,低声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殿下,很抱歉,我们必须抛下那些民众,他们只会拖累我们。”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莉莉安娜打了个小喷嚏,韦罗尼卡立刻投来担忧的目光,她无视,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跟我们逃出来,我决不能抛弃他们。”

  韦罗尼卡没有生气,她对这位王女的固执早有亲身体会,只轻轻一叹:“我们快自身难保了,殿下。斥候回报,前方的几条大道都被封锁了,后面还有两支队伍在追。一旦冲突,他们肯定第一批遭殃,现在分开反而好。”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道:“雨水会掩盖我们的行迹,走小道的话……”

  “这种程度的雨冲不掉。”韦罗尼卡不得不无礼地打断,尽管语气还算客气,“而且追踪我们的是雇佣兵团,对这方面的事很精通;小路不适合大规模的行军——莉莉安娜殿下,作为掌权者,仁慈固然是美德,但有些时候您也要听听理智的声音,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莉莉安娜缩起肩膀,崩溃地啜泣,“姑姑死了,现在又——”

  “陛下死了!?怎么会!”韦罗尼卡风度全无,失声大叫。

  但她还是很快控制住自己。瞥了眼四周,环住莉莉安娜颤抖的双肩,艰难地润了润嗓,压低声音道:“什…什么时候?确定吗?”说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庆幸下着雨。

  “嗯,早上,大概七点多。我感到额头很痛,然后就接到光神的启示,告诉我姑姑去世了,我是下任神女。”肩上温暖有力的触感给了莉莉安娜一丝细微的支持,压抑悲伤,勉强顺畅地说完。

  韦罗尼卡抬手,撩起她被水濡湿的前发,一个金色徽记映如眼帘。

  “愿至高神赐福我君,赐福所有牺牲的我城英魂。”韦罗尼卡退开两步,一手握剑平举胸前,庄重地念诵悼词,随即抬起头,用一种体谅中带着坚定的眼神凝视对方,“莉莉安娜殿下,今后您和诺因殿下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您一定要坚强。”

  “我做不到!”莉莉安娜无助地掩面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也不懂!我…我明白你的建议是正确的,可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叫我怎么有脸面对我的子民?”

  “殿下……”韦罗尼卡正要上前劝慰,一道强烈的白光将她弹开。

  她惊讶地睁大眼,只见莉莉安娜也一脸茫然失措,全身散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光。

  《真是个爱哭的小姑娘,完全没有长进。》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在脑中响起,低沉平稳,略带沙哑的磁性,如同风琴的鸣动震荡着每一根神经。紧接着,是压倒性的强大意志,瞬间剥夺了莉莉安娜的意识。

  映在韦罗尼卡眼中的景象,却是忧伤和彷徨从她脸上褪去,裸露出内在的力量,仿佛破浪而出的礁石,那样漠然无情又坚毅不拔的神情。

  “马上召集所有人。”她举起左手,似乎在做什么前置工作般,划出闪光的线条,漫不经心却不容反驳地道,“排得越紧越好。”

  女将军冷汗涔涔,在寒风中发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她,扼住了疑惑。这种恐惧就像面对未知的威胁,面对危险的黑暗,就像……凡人面对神一样!

  不由自主地,她转身跑向营地,因而没看到银发少女腰间的手镜剧烈颤动,涌出一团光雾,勾勒出女性修长窈窕的形体:宛如波浪的秀发,水晶雕刻般精致的容颜。

  《席恩!》

  魔王狂怒地大喊,紫瞳溢满深不见底的仇恨,《你这老不死的,居然还敢出现!》

  “哦,莉,好久不见。”魔法神轻松的语气像招呼老朋友,并迅速想通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也看中这具身体?运气真好,第二胎就中奖。”想当初他来者不拒生了一堆小孩,却没个合用的,背运啊!

  《我要杀了你!》菲莉西亚杀气腾腾地冲向他,还没靠近就被弹回镜子。席恩惊噫了一声,诧异地端详胸前发光的胸针,伸手一抹就读取了残留在上面的讯息,微微扬唇。

  好吧,就给莉一个方便,毕竟还用得着她,虽然她目前的火候也远远不够。

  这边的变故已惊动士兵和百姓,很快人群就围拢过来,按照指示紧紧挤在一起。前排的人看见莉莉安娜额心的神印,惊喜地欢呼,敬畏之情立刻扩散开去。人人屏息静气,等待“神女”展现神迹。

  韦罗尼卡却满心不安,她本来以为是神明附体,可是那个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女人。就算光神降临,光神也是女的吧!

  无暇关注她,席恩全神贯注地聚集转移法阵所需的能量。若非有自然条件,即便他也无法一次送走那么多人。

  “苍天的泪水唤醒不灭的地火,风与地的共鸣讴歌看不见的旋律,时光与空间交集,巨轮与钥匙密合,以吾之体为媒,以吾之魂为引,开启大门,展现自然的奇迹……”

  随着充满韵律感的古老咒文,银发少女脚下荡开炫目的魔法光芒,纵横铺展,描绘出湛蓝的图案,她身上升起耀眼的亮金色火焰,直冲天际。高举的双手先是聚起一线微光,接着被潮水般注入的魔力膨胀成一颗巨大的光球,身后白浪滚滚,整个湖泊的水像烧开似的沸腾,卷起千层雪,遮天盖地地压下!

  当潮水退去,原本拥挤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枚白金胸针孤零零地躺在泥泞里,散发出淡紫色的光晕。

  赶路的大军猛然停步,震惊地瞪视眼前的异像:洪水从天而降,像一条连接天地的雄伟瀑布。还没等这波冲击平复,里面又冒出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精兵团团长沙里西恩低呼。几个魔法师歇斯底里地叫道:“传送魔法!水域连接!不!这是不可能的!”

  “莉莉安娜!”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妹妹。诺因跳下马,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轻轻摇晃,“莉莉安娜,醒醒。”

  “嗯……”莉莉安娜勉强睁开眼,一时头晕眼花,只觉全身虚脱无力,当她看清孪生兄长焦急关切的面容,两眼难以置信地瞪大,“哥哥!?”

  “太好了,你没事。”诺因长舒一口气,这些天他担心得茶不思饭不想,差点疯了。

  顾不得亲人为何会突然出现,莉莉安娜扑进他怀里,用尽全力抱住,放声大哭:“哥哥,姑姑她……姑姑她……”

  本来要拍抚她背部的手颤抖了一下,轻柔地落在她湿淋淋的银发上,中城城主失去血色的脸被无色的帘幕罩住,没有露出半点情感,只有黑发下的紫眸像烈火中的钢一般,闪着炽红的光。

  ※※※

  “你说什么?”

  胜利的美酒还未开封,当晚的庆功宴上,攻克王都、正式并吞了东境的伊维尔伦军就接到一个等同战败的噩耗——金色死神伊芙·比拿阵亡!

  在场的将官统统化成盐柱呆立当地,其中最面无人色,最僵硬的就是上首的东城城主。

  他冰蓝色的双眼一片空白,身子有轻微的摇晃,一旁的冰宿和帕西斯甚至怀疑他要倒下去了。但是金发的征服者并没有倒下去,撑住了自己,一边调整散乱的呼吸,一边试图从激烈的心跳声和耳鸣中恢复自制。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才挤出平板的声音:“再说一遍,具体的。”

  “伊芙将军战死了,大人。”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哽咽着,和他一样强忍着悲痛,断断续续地叙述。

  原本战事一切顺利,瓦解了西境南部林地的战力后,东城军在伊芙的指挥下毫不恋战地撤退,预定和接应的南城军会合,退守布置好的防线。然而次日,伊芙却一病不起,连带拖累大军的行进,被奉命收复失地的苍穹军团追上,爆发了惨烈的遭遇战。就是这一仗,让金色死神撒手人寰。

  罗兰不知道他的爱将,他的义弟本来就没多久好活,也不知道神器[静默之镰]会消耗持有者的生命,更不知道席恩偷偷加深了这一影响,他只能抓住现实的碎片。

  “伊芙将军抱病出战,大家都掩护他,可是……可是……”传令兵咽了口口水,偷瞄关怀地扶着主君的光复王,“敌军的统帅居然像士兵一样冲锋,和他打起来……”

  同时想到这个没常识的统帅是谁,罗兰眯起的眼闪过杀意,帕西斯无颜以对地别过头。

  “他们没打多久,肖……那个人像察觉了什么,收起镰刀往后退,问伊芙将军是不是受伤了。这时狄格副将扶住将军,命令大家把他围起来。然后飞过来一把斧头,将军用镰刀柄挡,没挡住……”

  “夹击吗?”罗兰打断,嘴角浮起残戾的冷笑。每个目睹的人都打了个寒噤,深深低下头。可怜的传令兵几乎缩成一团,胆战心惊地道:“不不,他…他好象只是解围。狄格副将说,那是个矮人。”

  “矮人!”水晶杯重重砸上地面,葡萄酒如鲜血泼出,映着凌乱的碎片,嘲讽般刺痛罗兰的双目,平息了他的怒气,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矮人,很好。”

  再开口时,他的声调恢复了往日的镇定,隐隐透出冷酷:“不用告诉我他的名字了,我会把世上所有的矮人送去和伊芙陪葬。”

  “……是的。”传令兵的音量几不可闻。帕西斯暗暗抚胸,庆幸有个靶子让徒弟发泄,不然震怒的雷霆会打在肖恩头上。

  “伊芙的遗体呢?”罗兰的双手因痛苦而紧握,滚过舌尖的单词令他感觉像被一把烧红的尖刀戳过。

  “在路上。”传令兵第一次挺直背,郑重地道,“大人,您放心,大家拼死也会保护将军的遗体。”

  罗兰无声地点点头,顿了顿,用一种被抽干力气的语调道:“宴会停止,原地悼念三分钟,各干各的事。”

  语毕,他转身离去。

  在昏暗的房间独坐了一会儿,罗兰起身拉下灯罩,让魔法光球淡淡的白光倾泻一室。

  丢下酒红色的天鹅绒厚布,他走回书桌,边走边整理思绪。身为一城之主,不,如今是三城之主,魔导国实际上的半个国王,他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更不能在部下面前流泪,独处时可以,但他哭不出来。

  刚才心绪不宁,一些重要的事都没完成,比如询问伤亡情况,聆听其他部队的报告,尤其是负责追击残敌的两支队伍。

  伊芙一死,势必有人接替他的位子。副将狄格是个好人选,只是威望不足以服众,才干和实绩也略有欠缺,更适合辅佐,安排一名老将比较恰当。

  可是当他坐下来,提起笔,手却颤抖得握不住,伊芙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回荡:他扎成马尾的灿金色长发,幽蓝的大眼,沉稳温暖的笑靥,童年的相识共处,多年的默默跟随,陪伴支持……

  羽毛笔一再掉落,罗兰不得不放弃,伸向墨水瓶旁边的金铃。

  只摇了一下,门就被一只白皙的柔荑打开,茶发少女静静走进,墨绿色的双眸漾着柔和的光,冰清玉润的嗓音犹如清泉洗过伤口:“我想你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罗兰苦笑,苍白的唇抿了抿,宛如一个决定的挣扎,“帮我写封信,给晴雪郡的威司特。”

  他眼中悲哀的黯痕渐渐沉淀,化为沉郁的水蓝,像是藏着蓝色珊瑚礁的深海。

  ※※※

  凌晨,棕发青年自动苏醒,只见阳光被帐篷门布的缝隙切成狭窄均匀的光斑,一条一条金黄诱人。多像烤得喷香,刚出炉的长条面包啊,他开始浮想联翩。

  年轻的副官一进来就看出这个流口水的家伙在想什么,毫不客气地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佩剑,狠狠丢向那只塞满食物的脑袋瓜。

  “哇啊!”肖恩惨叫一声滚下床,揉着后脑勺咕哝,“很痛耶,亚法。”

  “痛死最好。”苍穹军团实质的指挥官双手环胸,可爱的娃娃脸冷得掉渣。他也只能通过殴打上司撒气了,不然他真的要不敬地责骂已故的摄政王陛下,为什么把这么只米虫丢给他!?

  皮厚肉硬的肖恩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亚法,总是板着脸不好哦,会提前老化。”对方冷眼一瞄,他马上噤若寒蝉。

  “来,站到这边。”亚法威严地指着地面。肖恩耷拉着头依令行事。

  “背诵军团长守则第一条。”

  “不…不能冲到前面。”

  “嗯?”

  “待…乖乖待在队伍里。”肖恩快哭了,感觉又回到被徒弟们管制的岁月。呜呜呜~~~他好歹命!

  “嗯。”亚法满意地哼了声,瞥见他空荡荡的皮带,绿眸又不悦地眯起,“那你说说你遵守了没有?还有剑!身为一个战士,时刻携带武器是最基本的常识!哪怕你能召唤那些元素武器。也该佩把剑备用!”

  “可是,很讨厌嘛。”肖恩抿嘴,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涌出厌烦的情绪,“那个金发的将军已经受伤了,不,应该是生病了,我还和她打,害她死掉……”

  “当时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

  “那还是个小女孩啊!”肖恩忍无可忍地叫起来。亚法一拍额头:“金色死神是男的,阁下。”朝张口结舌的上司强调地点点头,他加重语气,眼里射出冷酷的光:“他也二十八岁了,是罗兰城主最得力的将领。你和佛利特先生立了大功,是我军的英雄。”肖恩又沉默下来,满脸厌恶地转过头。

  好吧,好吧。我不是早知道了。他根本不想打仗,也不想杀人。横竖有希莉丝军团长在,他就会干下去。

  亚法暗暗叹息,避开敏感话题,柔声道:“好了,去洗把脸,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还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肖恩走出两步,不安地停下。亚法的神色黯淡下来,沉重地道:“摄政王陛下去世了。”

  肖恩呆若木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他眼中开始有泪水凝聚,扑簌簌掉下来。

  亚法不快地皱了皱眉,掏出自己的手帕丢到他脸上:“擦掉!男人怎么可以哭!”

  “士兵们也不会想看到一个哭鼻子的长官。”走到帐边,他冷冷丢下一句。

  肖恩没有用手帕,横臂擦拭,又羞愧又尴尬。

  拉克西丝其实和他没有多深的交情,她生前他还很怕她,但并不真的讨厌。他分得出真正的恶意和恶作剧的区别,那个女性是那种越喜欢越爱欺负的类型,她的性格也是和他投契的明快昂扬。

  所以此刻,肖恩由衷为她的死悲伤,越想越难过。

  他从小就是这样,心一痛就会哭,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哭鬼。

  不期然地想起他的双胞胎哥哥,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见席恩哭过。据他们的母亲说,他连出生时都是没有声音的,当他的爸爸轻拍他的背,才吐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每当被病痛折磨,他也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直到高烧失去意识。清醒时,他会直直盯着天花板,凝神让自己不昏倒,沉默而坚忍。

  床边看着他的弟弟反而哭得淅沥哗啦,像替他流泪一样,怎么也无法停止。

  心被剜掉一半,肖恩怔怔注视自己的手,再次感到那血淋淋的痛。突然想到的可能更令他浑身打颤,从头冷到脚。

  如果那些年席恩也没有哭……

  眼泪倒流回去会变成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记得,那双地狱似的眼睛,无数深藏隐忍的感情寂静地暗涌,被冷静牢牢封住。还有再见面时,变得更死寂冰冷的蓝眸。

  灵魂颤动的一刻,宛如冰泪石中摇曳的火焰。

  ※※※

  苍穹军团的胜利为乌云罩顶的西境带来一线曙光,矮人佛利特也因此被当成英雄膜拜。但不知道自己为酒友报了仇的本人成天揪着胡子,对敢于褒扬他的人怒目而视,认为屠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小娃儿”是一生的耻辱。

  另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人也对恭维和赞美毫不起劲,但好歹会强颜欢笑地接受。

  赶走侵略者后,苍穹军团正式在南部林地驻扎下来,协助原本镇守这里的野战团征召民兵,恢复当地的秩序。还有一支亡灵骑士团在这一带流窜,需要他们坐镇,安定民心。当佛利特意外击毙伊芙,东城军士气大沮时,就是这支军团突然杀出来,帮友军逃过了灭顶之灾。

  而若不是肖恩,相同的厄运会落在西境军头上。士兵们根本没有和幽灵打仗的经验,光是那些不死怪物散发出的浓浓死气就令人退避三舍了,更别说他们迅如风的速度和强大的战力。亚法痛定思痛后,没有当场踹死那个再一次冲到阵前杀敌的饭桶上司,继续留着他做吉祥物。因为只有把这位祖宗侍侯妥当,那位有着诸多恶名的死灵法师才会手下留情。

  这天,两人一骑来到苍穹军团的驻地璃阳城。

  “杨阳!杨阳!”无视副官在旁边干咳,棕发的军团长大呼小叫地奔出来,像抱大布偶一样抱起友人,“你来看我啦?”

  “是啊。”黑发少女笑着回应他热情地迎接,眉间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你不能来看我们,只好我来看你了。”

  呜呜呜~~~感动地蹭,瞥见她身后的暗黑神,肖恩笑得更欢:“史列兰也来啦。”

  “嗯。”乖宝宝神祗朝剑术老师一鞠躬,然后高兴地转向闻讯而来的矮人朋友:“佛利特。”

  “哦哦,小男子汉,你比我上次见到你时更长进了。”佛利特夸奖地拍拍他,让常人龇牙咧嘴的手劲只换来史列兰开怀的粲笑。

  “亚法副将是吧?辛苦了。”没有看漏某人叹气的小动作,杨阳端正地行礼,笑容意味深长。亚法也回以可列入教本的标准军礼,严肃地道:“哪里,这是下官的职责。满愿师小姐大驾光临,是我军上下的光荣,请让下官为您带路。”以视察为名行探望之实的杨阳微笑颔首,帮友人扣好领子,拉挺斗篷,这是她和诺因在一起养成的习惯。

  对于暗黑神的到来,士兵们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欣喜又悲痛。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又有整整半个月不能碰女人了!极度的落差实在令人难以消受。

  至于市民的反应不用说是群体石化。

  虽然主要目的是和友人重聚,杨阳还是没有殆忽职守,仔细观察了军队的情况和当地的民情,再实际询问了解,整理成册,准备带回给诺因。

  终于结束了一系列必要的交际应酬,亚法用“下官还有事”为借口,知趣地给予这群朋友私下相处的空间。

  “他是个好军人,一定成天为你头痛。”杨阳笑吟吟地评价。肖恩生气地告状:“我才倒霉呢!成天被他管东管西!”

  “呵呵。”杨阳不置可否,帮忙侍女分送夜宵。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休息室,有三张皮革沙发,墙角立着一只装饰柜,架子空荡荡的,一个铜铸的骑士塑像掉在地毯上,杨阳走过去拾起来:“你啊,总是粗手粗脚的。”

  “哼。”这回肖恩没话说了,闷闷吃着玉米馅饼。在座有两个大胃王,点心就以量为主。佛利特喝了一大口冰啤酒,发出一声响亮的吆喝,兴致昂然地唱起只以嗓门见长的矮人歌谣。颇有音乐素养的少女耐着性子拜听,同时敲敲某神的脑袋,示意他把偷偷伸向酒瓶的贼手收回来。

  “咳嗯,佛利特。”见友人还想唱第二曲,杨阳不得不打断他的雅兴,一边踩帮他鼓掌助兴的肖恩,一边强笑道,“你在这里似乎过得满快活的?”

  “是啊,这个军队的小伙子都挺不错,经常需要我们帮忙打铁,修补兵器什么的,大家也很满意。”

  “那就好。”杨阳真心一笑。佛利特大口灌酒,问道:“耶拉姆和昭霆怎么样?”

  “他们俩还是一天到晚吵架,没片刻安宁。”

  “希莉丝呢?”肖恩一脸失望,“她为什么不来看我?”杨阳柔和地看着他:“希莉丝很忙,肖恩,她也想你。东城并吞了东境,今后防御重点要转到东边和这里,她和诺因在图利亚一带布防,抽不出空,要我跟你赔礼道歉。”肖恩体谅地点点头,关心地问起义孙:“诺因没事吧?”

  “这个……”杨阳深深苦笑,清俊的脸庞罩上浓浓的忧愁,“外表是看不出有事啦,但谁也不认为他很好。他好象把所有的心力都扑在战争上了,我真不喜欢他那个样子。”

  “他不会连书也不看了吧?”

  “呃,偶尔还会看看。”只是看的都是军事方面。

  “那就没事了。”肖恩信誓旦旦地下达结论。杨阳摇摇头,无法像他这么乐观。史列兰道:“诺因没事的,他很坚强,他只是不想在杨阳面前表现得脆弱。”迟钝的黑发少女哦了一声,压根没听出言下之意。

  “还有,莉莉安娜病了,诺因把她送回米亚古疗养。等从这儿回去,我要绕个弯探望她。”

  “你可真忙。”佛利特感叹。杨阳笑道:“我没特长,这个工作最适合了,我也很乐在其中。”肖恩奇道:“你怎么没特长了,你会魔法也会射箭,难道你最近不练了?”

  “不,我一直在练习——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过七段了,水魔法也突破瓶颈。我现在是四叶草了。”杨阳难得兴高采烈地炫耀。肖恩和她额手称庆,干了一杯。

  “不过可能是史列兰的缘故。”喝完,杨阳又沮丧起来,这是她遗传自生父的坏毛病——不够自信。史列兰蹙眉:“成为我的神女,不等于就拥有了我的力量,只是能从我的真身那儿借力而已。我没有额外给过你神力,那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杨阳展颜:“是吗?”

  肖恩和佛利特讶道:“你已经是他的神女了?”

  “嗯。”说到这件事,杨阳就想起那个温存清凉的吻,面红耳赤,倒酒的手也变得不利索。

  “杨阳,你醉了?”肖恩眨巴眼睛:奇怪。她的酒量应该很好啊。

  “不是啦!”杨阳尴尬地低斥,急忙转移话题,“对了,莉莉安娜之所以会病倒是因为使用了光神的神力,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我觉得不对,罗兰城主是众神的义弟,光神应该不会和他对着干。”

  “他是众神的义弟!?”一位神祗,一只幽灵和一个矮人齐声惊呼。

  “嗯,是希露菲尔告诉我的。”杨阳神情凝重,指尖轻点桌面,“想想看,活捉莉莉安娜的价值,还有彻底歼灭东境的残兵。如果真是光神送走了他们,罗兰城主不跟她翻脸才怪——那是谁帮助了莉莉安娜?”

  一个人名在众人心底盘旋,化为实质的黑暗,无声地咆哮,将阴冷的气息吹进脖根。

  “又是席恩吗?”肖恩勉强咽下酒,感到如饮黄连的苦涩,“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杨阳犹豫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嗯……很抱歉,我想他不是好意帮我们,是想延长战争,让我们多受点折磨。虽然战败的话,我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啦。”肖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了。

  “不是我说,你哥哥有病。”佛利特毫不留情地批评。肖恩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才不是!席恩吃了很多苦,他是被很多坏人折腾成那样的!”

  “我们矮人有句谚语:‘废铁也能冶炼成钢,但是坏掉的模子就是废物’。”

  “……人类的社会没有你们那么简单。”肖恩颓然坐下,用明显沉浸在回忆的语调道,“你们个个是刚强的战士,有着统一的民族价值观,唾弃软弱,赞扬勇敢,尊敬高贵的品质,而我们呢?像我这样滥好心的家伙是傻瓜、笨蛋、蠢驴;多数人敬畏的是强权和财富,以欺凌弱小为乐;在乱世,老弱病残就是不该存在的理由,人们用践踏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发泄怨气,逃避生活上的不顺心,还不以为耻——我和席恩就是出生在这样的年代!他还不像我,活在象牙塔里,他还能变成怎样?变成一个好人?他是钢,只是被扭曲了。”

  室内久久无人说话,杨阳默默沉思。佛利特摸了摸胡子,保守地认同:“咳嗯,大概吧。”

  “肖恩。”杨阳开口,语带叹息,“这些我也明白,只是……你还为他着想的话,会很痛苦的。”一想到那位圣贤者干了些什么混帐事,连生性优柔宽谅的她也不禁义愤填膺,为友人心疼不平。

  “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人为他设想吗?”肖恩的反驳一针见血,杨阳无言以对。

  “不过,我不是原谅他。”肖恩转向窗外,掩饰脸上的觉悟,“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是不变的真理。”史列兰摇头:“万物有时终,这才是真理。”

  “……”众人斜睨他,心想这是神明的真理吧,难得听他说出像毁灭神的话。

  “唉,如果真是席恩干的话,就麻烦了,我们连他躲在哪儿也不知道。”杨阳两手撑颊,烦恼不已,“罗兰城主也猜到了吧,要是能再和他合作就好了。”可惜不可能了,双方已经结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佛利特一个激灵,险些把胡子拔下来:“对了,罗兰·福斯!我真的杀了一个人类小娃儿,也是金发——他们是不是兄弟?”

  杨阳一怔,这才想起友人幼年的经历,有些在意地沉默,半晌才道:“应该不是吧,没听说他有弟弟。而且罗兰城主是人类,两百年前他还没出生呢。”

  “伊芙将军和罗兰长得不像。”肖恩又提供了一个有力证据,于是众人打消了疑惑。

  “少喝点吧,你们两个酒鬼。”杨阳一人敲了一拳,收走酒瓶,开始泡舒缓心神的香草茶。肖恩不经意地瞧见她右手的火红色护腕,冲口道:“飞焰!”

  “怎么,你到今天才发现?”

  “不是不是,我忘了,杨阳,你脱下来给我看看。”肖恩欢喜得语无伦次。杨阳纳闷地脱下神器递给他。佛利特以内行的眼光打量:“这是矮人的作品,你要这东西干嘛?”

  “上次我拜托冥王让我见姐姐,姐姐说贝姬——我的青梅竹马死后没有去冥界,普路托也感应不到她的下落,我想用这个找找,贝姬生前就戴着它。”肖恩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个简易的魔法阵,把飞焰放在当中,就这么草率地施法。若是席恩看见,会一脚把他踢进酒桶。

  所以,也难怪酒水法阵毫无反应,肖恩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不行。”

  “等等,我来。”史列兰拿过飞焰,翻来覆去地检视,最后在内侧找到一个非常不显眼的咒符,双目一亮,“啊,没错,是封印。”杨阳等人愣愣重复:“封印?”

  “有人把她的灵魂封进这里面了——解!”

  话音刚落,一道温柔的霞光泉涌而出,慢慢形成女性饱满柔软的娇躯:细碎过耳的金发,像浸染了嫩叶的眸子,染血的战斗法师袍——就和她死亡时一模一样。

  “贝姬!”肖恩难以置信地大喊:她怎么会在飞焰里!?贝尔妲眨眨眼,朝他绽开一如生前的俏皮笑容:“哈罗,肖恩,你可真够马虎的,我还以为这次又会和你错过。”

  “你…你为什么……”

  “那个——”杨阳忍不住插口,带着感激之色,“你是不是教过我咒语?火墙术的。”

  “对~~在勇者的坟场,那时可真惊险。”贝尔妲打了个友好的招呼,随即端详史列兰,绿眸闪着好奇的光芒,“你就是当时那个小男孩吧,谢谢你释放我。”

  “不客气。”史列兰礼貌地答谢。肖恩脸色铁青,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贝姬,莫非是——”正和佛利特互相介绍的贝尔妲为难地笑笑:“嗯…我在飞焰里基本上处于休眠状态,日子不难打发,有些事也不清楚。”

  “你明明就知道!”

  “哎哎。”贝尔妲绕着耳边的鬓发,叹了一大口气,坦白了,“其实我也不确定啦,那个时候我把你送出去以后,以为能安安心心地死了,没想到一眨眼掉进一个乌漆抹黑的地方,正奇怪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我说,他和你有点过节,要请我在里边待段时间。”

  房里一片死寂。

  “别这副死样子嘛。”贝尔妲本想捏捏青梅竹马的脸,手指却穿越了他,眼底划过失落,脸上的笑靥却始终明净促狭,“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处境也没你想的那么糟,飞焰和我的关系可是很好,和它取得同调,我就能通过它看到外面的世界。”

  “你刚刚还说你基本上在休眠。”肖恩眼神沉郁。贝尔妲一窒,摸着头干笑:“啊哈哈哈。”

  和肖恩一样不擅长说谎呢。杨阳看得心下感伤。佛利特嘴里咕哝:“多可爱的小姑娘,那小子真作孽。”

  “好了好了,我也差不多要去冥界了。”某人明智地决定跑路。

  “贝姬!”肖恩大叫,语气除了不舍,还有更深的愧疚。他看着她,想起那双深情的眼,她临死前的微笑,被他忽视了千年的心意。

  贝尔妲眼波一动,漾开不同于刚才的笑容,似遗憾也似无撼。

  “你这个大傻瓜,先爱上你总是吃亏的啦,是我自己太害羞,没来得及告白。”她倾前,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一吻,“祝你幸福,可别又死了,这次未必再有我这样一个大美人来救你。”

  “呜……”肖恩竭力不让她看见自己丑丑的哭脸,“对不起,贝姬。”

  “得了得了,送我一路好走吧——啊啦啦,冥界之门怎么还没开?难道我不能去?”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由我来引导你吧。”一个幽冷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杨阳和佛利特紧张地跳起,握住各自的武器:“谁?”史列兰平静地安抚:“别怕,是引魂者。”

  “是。”一团黑影在角落凝聚成形,披着黑袍。手持镰刀,他先朝史列兰恭敬一礼,然后脱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年轻的脸,“杨阳小姐,肖恩先生,又见面了。”

  “啊!”杨阳正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当下用力击掌,“格路特!你是格路特对吧?”

  “就是香都的——”肖恩也想起来了。引魂者笑了笑,戴回兜帽:“真巧,我到附近收魂,感到一股古老的灵魂波动,顺路过来看看,没想到碰见你们。”肖恩禀着军团长的职责问:“附近有人死了?”

  “是一位寿终正寝的老人,对人世还有眷恋,我只能开导他。一般的灵魂无须我们引导,自己跨过冥界之门就行,只有这样对人世有很强执念的灵魂需要我们引魂者出马。”

  “哦。”

  “格路特,谢谢你,上次都没谢你。”杨阳诚挚地道。兜帽下传出轻而友善的笑声:“您太客气了,您是吾主的朋友,这位大人的神女,我帮助您是应当的。”

  “对了,普路托死了,冥界没出乱子吧?”肖恩担心地问道,记挂徒弟们的安危。佛利特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冥王也会死?”

  “吾主本来就不管事,不过我们没让众魂知道。”

  “哦。”真是个闲神啊……

  杨阳确认道:“他还会再生吧?”对那个温和闲散的神,她颇有好感,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他们也算朋友了,而且普路托在锡维拉和香都都救过他们。

  “当然了。”格路特有点奇怪她多此一举的问题,向贝尔妲伸出手,“好了,这位女士,我们上路吧。”

  “贝姬……”肖恩依依不舍地踏前一步。贝尔妲却爽快地挥手道别,留下一个洒脱的笑容。

  ※※※

  冥界和神域、魔域一样是无限的层面,没有日月星辰,天空自然散发出淡淡的红光,青冥色的妖火则代替照明工具的作用。这里有正常的生活区,也有放逐罪人的险恶环境。

  带着引领的死魂,格路特回到中央管理的区域,刚刚踏上通向冥殿的弯曲小道,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浓雾弥漫的虚空喝道:“什么人?”

  四下寂静无声,毫无回音,格路特弹了下手指,一团青色的磷火凭空冒出,照亮一道模糊的身影。很矮小,穿着宽大的黑袍,衬着血色花朵的图案式样非常古老,细密柔顺的黑发覆盖住饱满的前额,天蓝的双眸充满了活力,给人的印象是个生机勃勃的美少年,尽管他看起来还不满十岁。

  “唉,感觉真敏锐,本来还想闲逛一会儿。”男孩双臂枕着后脑勺,叹了口夸张的气。

  “你迷路了吗?是哪一层的?”见是个孩子,格路特放松了戒备,连珠似炮地道,“记不记得自己的号码?监护人是谁?房子有什么特征?门牌?哪座城市哪条街第几号?有没有带地址牌或者证件?还是你第一次来,和引魂者走散了?没关系,他应该给了你一张居民证,你没弄丢吧?丢了也不要紧,我可以$#@%……”

  “我说这位大哥。”男孩听得叹为观止,“你可真罗嗦。”

  “……抱歉,职业病。”还在滔滔不绝的格路特意识到自己忘形了,尴尬地咳了咳:几万遍说下来,不熟也熟了。

  “嗯哼,谢谢你的亲切指导,我自己逛就行,这里没人比我更熟。”

  “咦?”格路特困惑地睁大眼,“这一层是禁止一般死魂出入的,你这么小,应该不是引魂者吧。”男孩笑了,蓝眸愉悦地眯起,有捉弄的意味:“才夸你敏锐,原来傻里傻气的。嘿嘿,你身上带着好玩的东西,给我。”

  “啊!”格路特还没反应过来,放置灵魂的镇魂杯就被抢走,他大惊,上前一抓却捞了个空,“快还我!”

  “不还~~~不还~~~”男孩跳跃着往后退。

  “你……!”正要发火,格路特蓦地僵住了:男孩的乌发顽皮地扬起,露出一个他非常眼熟的印记——青色的菊花。

  “吾主!!!???”

  “认出来啦。”男孩失望地停下,把镇魂杯顶在头上。格路特瞪着他的表情像见了鬼:“你你…您已经复活了?”他老婆生命女神不是还等在神之泉边上吗?怎么不差人通知一声?而且……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对啊,我想暂时清静一下,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唯你是问。”似乎觉得没趣了,小小的冥王大咧咧地挥手,恶霸地将战利品塞进腰包,“这个归我了,就说你自己弄丢了,听见没?”语毕,扬长而去。

  格路特在通路上呆站了很久。

  ※※※

  红茶和葡萄蛋塔的香味飘散在空气里,雪白的桌布垂着美丽的花边,冬蔷薇在庭园里吐着芬芳,大理石喷泉奏响清脆的音符,微风吹进打开的玻璃长窗,轻柔的纱幔像波浪般舞动,和沙沙的翻书声融合成和谐的旋律。

  一个清亮的童音打破了安宁的气氛:“父神,我回来了!”

  纤长优美的手指停在书页上,黑发青年朝大摇大摆坐在桌上啃梅子的男孩投以冷淡的一瞥:“又上哪儿皮了?”

  “咳咳!”男孩呛住,心虚地别开眼,“我去冥界看看啦,没闯任何祸,只碰上一个引魂者,我叫他闭嘴了。您要是还不放心,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不必,没准又捅出什么娄子。”席恩一口拒绝,这帮散到脱线的神有多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早就有深刻的亲身体会,让他纳闷的是普路托的改变。继埃娃之后,这已经是第二个和生前性格不符的例子。法术过程并没有错,那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

  对于父亲的不信任,男孩很伤心,递出镇魂杯贿赂他:“别生气啦,父神,这给您,里面有个很强大的灵魂哦,其他没用的我都丢掉了。”

  还把镇魂杯抢来,事情不闹大也闹大!席恩的额角青筋跳动:被丢掉的灵魂也可能记住他的长相,看出他的身份,被引魂者领走,然后冥界翻天……

  不会察言观色的男孩还在推销:“看这杯子多别致,还可以拿来喝酒,说不定味道更棒。”

  “你想毒死我吗?”镇魂杯又名千魂之杯,生者别说喝它盛装的饮料了,精神差的一靠近就被夺魂,平常引魂者都藏在斗篷下面,严密保管。

  “啊!有毒啊?”严重失忆的冥王大吃一惊。魔域之王抢过杯子:“行了,今后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王宫。”

  “是~~~”男孩垂头丧气地答应,接着怯怯地问,“那我可以去看母神吗?她一个人很寂寞的样子呢。”

  席恩的视线回到书上,翻过一页,淡淡地道:“等有空了,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好!”男孩跳下桌,蹦蹦跳跳地往外跑。

  “等等,依路珂。”席恩叫住他,语气透出严厉,“你恶作剧可以,别闹出人命。那个失踪的侍女,是你杀的吧,这样会引起恐慌。”

  “是她太吵了啦,我只是和葛贝洛斯(注:冥界的三头犬)一起玩,她就尖叫得好象天塌了,我一时心烦……不过我有处理干净。”

  “我知道,我是要你收敛点。正确的为人处世迪尔穆特会教你,给我好好学着。你要杀人见血,以后有的是机会。”

  依路珂稚嫩的唇勾起单纯的弧度,开心而没心没肺,是孩童的天真和暴戾。

  “遵命。”

  随手将镇魂杯放在桌上,席恩想了想,还是决定见识一下那个所谓很强大的灵魂。做好准备后,他揭开无形的封条。

  “贝姬!”饶是冷静如席恩,也愕然了一瞬,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故人。

  “迪安,果然是你。”贝尔妲浮在魔法阵上方,神色复杂地注视他。他们曾并肩作战,一起打败了两头古代龙——也就是迪尔穆特的父母,席恩当时用的是无名法师迪安的假身份。(见番外《冰冷之炎,灼热之冰》)

  黑发青年镇定下来,微微笑了,没有温度的微笑:“是谁释放了你?啊,我知道了,暗黑神——贝姬,说实话,我倒是没想关你这么久。”

  “你和肖恩的过节不止你说的‘有点’吧?”

  席恩没有回答,伸出手,轻轻抚摩她的脸颊,总是冰冷的银瞳浮现出难言的情感。

  柔软而温暖,贝尔妲惊讶地发现他碰得到她。

  “你……”席恩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他垂下手,眼中的光消失,嘴角的笑意也冷却下来,“依路珂真是给了我一个不错的礼物。”忽略他语中的恶意,贝尔妲直直看进他眼底:“你叫我贝姬,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依然没有回答,席恩一挥手,将她关回镇魂杯。

  摩挲着杯沿,细细掠过每一条线条花纹,席恩神思不属地凝视杯里闪耀的灵魂之光,静坐了良久。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她是他的初恋**。

  他在她的笑容里沉醉,她的笑容却自始至终不是给他。

  ※※※

  在璃阳城待了三天,杨阳就出发上路。

  米亚古要塞还是老样子,一派和平热闹的景象,但空气中明显有股紧绷的味道。看来被某统治者熏陶得神经大条的居民也知道了这次事态不妙,从摄政王的死感受到逐渐逼近的严酷战争。

  最显眼的痕迹,是来时的路上一车车运往前线的粮食,以及其他诸如武器、药品和生活用具的军需辎重,还有大批从东西两个门涌进城的雇佣兵。中西两城的边境已经开放,靠近南城的缓冲地带也云集了大量的战士。

  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高兴鼓舞的中城百姓极少,绝大多数都是厌恶排斥,打心底不安。他们对自己说:这是不得已的举措,相信殿下,他不是真心和这帮野蛮残忍的强盗合作,只是利用他们而已。

  他们的忧虑并不为过,那些来自西城的佣兵确实粗鲁不文,好勇斗狠,很多渣滓也跟着混进来。杨阳一路上就碰上两起打家劫舍的事件,足足六批觊觎史列兰美貌的流寇。

  “我要跟维烈谈谈!”狠狠踢了焦尸一脚,黑发少女压抑的语气充斥着罕见的怒意,“叫他拿点威严出来!”

  这样子成何体统,没等敌人打过来他们先自家闹翻了!

  “杨阳不气。”天籁般的嗓音有效地抚平了她的愤怒和担忧,调匀呼吸,杨阳拍拍身旁纯真的神祗:“乖,下次全部由我来,他们不值得你动手。”

  “我没杀他们。”

  “我知道,他们连死在你手上的价值也没有,交给我就行。”说着,杨阳把死了的掩埋,活的拖去附近的城镇领赏,才发现地牢都住满了,之后就直接宰掉了事。

  她不怕触犯法律,贝姆特早就明智地宣布:踏进卡萨兰的隐捷敏亚人必须遵守当地的法令,罪有应得的他一概不理会。这有效地约束了军队和大部分佣兵,但亡命之徒和不法分子还是多如蝗虫。

  杨阳去过西城,对这个城市的人民有一定的了解。他们拥有爽朗豁达、自信坚强的好品质。也有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根性,就是罪行的合理化。因为没饭吃而抢还算不得已,可是他们渐渐从怨恨中滋生出仇视情结,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抢夺是对命运的抗争,是那些幸福的人应得的报应,这就不可饶恕了。就像席恩个人的不幸不能成为他作恶的理由一样。

  同样的,杨阳也不认为把私仇带进战争,牵连旁人的行为是正确的。她和席恩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他们都直面自己的罪孽,然后顶着罪前进吧。

  杀人的觉悟,在她决心为神官复仇的那一刻起就下了。

  虽然她还是不希望朋友们因为她的自私受到任何伤害。

  环抱着怀里的少女,清晰地感到她纷繁复杂的思绪和由此而生的情感,史列兰垂下眼,黑琉璃似的眸子划过沉重的黯痕,默默甩了甩缰绳,什么也没透露。

  比那个梦更早的未来,和他们当中某些人的死。

  满愿师和暗黑神的到来得到守城士兵的热烈欢呼。慰问了两声,杨阳谢绝马车,特地从商业区绕回城主府。这里的市容还算好,酒馆喧闹归喧闹,却没有打斗声,小巷里也没有弃尸,排水道很干净。工坊日夜不停地作业,制作精良的皮革、坚固耐用的铠甲、各种犀利的刀剑、车轮和马蹄铁;相关的副业也蓬勃发展,配套的腰带、手套、斗篷、亚麻衬衫和武器的皮鞘一件件赶制出来;商人们贩卖从民间收购来的面粉、谷物、干肉、布匹、毯子、罐装的果酱和蜂蜜;集市里还可以看见战争的另一个缩影——难民。一部分是莉莉安娜带来的,还有很多来自遭到战火燎烧的南部林地。

  杨阳瞥见一个衣裳单薄的少女缩在街角,手里挎着篮子,里面传出面包的香气,显然是要卖的,但她红着脸的模样实在不像会做生意的老手,当下怜意大起,问身后的人:“史列兰,吃点东西好吗?”

  暗黑神理解地点点头。于是黑发少女走上前,掏出一枚银币,挂着亲切的笑容柔声道:“全部买下,够吗?”

  “太…太多了。”对从天而降的大客户,少女又惊喜又惶恐。

  “没关系,找不出就给妈妈收起来做嫁妆吧。”杨阳帮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好,温柔的举动令少女满面飞红,不确定地偷瞄她,猜测她是男是女。留着长发,柔和的轮廓像女的,可是那独特的中性气质,利落的弓箭手装束又像个俊俏的少年。

  “那个,谢谢你,先生。”最后,她决定照着期待试探。

  “不客气。”被误会惯了的某人随口笑应,还关照了一声,“路上小心哦,钱收好。”浑然不觉自己又射落一颗芳心。

  “不好吃。”咬了一口硬而无味的黑麦面包,史列兰诚实地评价。杨阳也没生气,摸摸他的头:“乖,战争就是这样。”不过还是心疼,买了几样精致的小吃给他,自己啃粗粮。

  可惜肖恩和扎姆卡特不在。吃了一个也吃不下了,杨阳盖上布,记挂起留在图利亚的友人,希望那只贪龙没把粮仓吃空了。

  代主君留守后方的雷瑟克气色很不好,可见近来一系列战事和治安问题忙坏了他,莉莉安娜的病情只怕也是主要原因。杨阳暗叹自己有先见之明,跑了趟厨房再来,将盛了鸡汤的陶罐放在桌上。

  “杨阳小姐,不用……”雷瑟克手忙脚乱地推辞。

  “吃吧。莉莉安娜的份我另外准备了。”杨阳语出肺腑,关怀地打量他,“看你的脸色,这几天一定睡不好吃不香。要保重身体啊,要是你垮了,诺因不是把吉西安气跑,就是隔天就被罗兰城主踩扁了。”

  “好的,谢谢。”雷瑟克这才笑着接受,打开盖子,诱人而温馨的香味飘散一室,“维烈宰相也来了,一来就叫我注意营养,塞了一大堆补药。你跟他真像。”

  “维烈也来了?”杨阳喜出望外。雷瑟克点点头,喝了口鲜浓的汤,神情缓和下来,眼里却沉淀着阴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除了贝姆特城主,全西城我就只信任他了。”

  想起自己一路的经历和见闻,杨阳默然,心情无比沉重。

  “你不方便,我会跟他提的。”舀了一小碗给史列兰,她咬牙道,“别看他一副好欺负的窝囊样,他也是曾有丰功伟绩的[黑之导师]!真是的,该狠的时候不狠,我非叫他拿点魄力出来不可!”雷瑟克忍俊不禁:“呵呵,是吗?”尽管不认为有什么作用,他还是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由衷赞扬主君的好眼光。

  “莉莉安娜怎么样?”等他喝掉一碗,杨阳才适时问起。免得万一病况不妙,害他没了胃口。

  “好多了,她是悲伤过度又使用了太多神力,身体一下子吃不消。医师说,好好调养,很快就会康复了。”一说到心上人,军务长的语**不自禁地温柔起来,蓝眸也浮现出深情的光辉,“对了,维烈宰相刚刚去看她,你们现在去应该碰得到。”

  “好,我们走了,要把汤喝完哦。”

  “是是。”

  拎着特别熬煮的鸡粥和补汤,杨阳按照侍女的指点,和史列兰一起走向病人临时居住的客房。

  敲门没人应,杨阳奇怪地打开门进去,只见通向卧室的房门虚掩着,走过去一看,全身僵硬。

  维烈竟然在吻莉莉安娜!!!

  天哪天哪天哪……

  双腿虚软得站不稳,杨阳晃了晃,倚着史列兰喘气,听到他发出细微的惊噫,反射性地捂住,一瞬间闪过脑海的念头是:决不能让这件事闹大!

  雷瑟克爱慕莉莉安娜,要是被他知道,不劈了维烈才怪!

  ……等等,维烈是真的在吻莉莉安娜吗?他不会这么做啊。疑惑盖过了震惊,杨阳转过头,这回看得清楚,两人只是头碰头,大概在量体温,顿时松了口长气,不假思索地唤道:“维烈。”

  “呃!”魔界宰相吐出如梦初醒的单音,看看身下闭着眼仿佛睡着的人,再瞧瞧双手叉腰一脸兴师问罪的女儿,苍白的俊脸涨得通红,“啊……我……”

  “你什么?你干嘛?嗯?”他不会是披着老实人外皮的**吧,哼!

  维烈停顿一下,似乎在回忆:“我想帮她盖被子,滑了一跤。”

  “嗯哼。”杨阳这才真正宽心,她就想,即使用额头量体温这么亲密的事维烈也是不会做的,果然是她那个笨手笨脚的老爸,“快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待在闺女的房间里像什么样子!”

  “哦。”维烈乖乖走出来。放下汤和粥,叮嘱侍女等病人醒后喂给她喝,杨阳押着父亲离去。

  踏出门的刹那,她隐隐感到一丝不安:那个时候,好象是莉莉安娜环着维烈的颈项。

  应该是我看错了吧……

  以她对这个朋友的了解,她也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而且和雷瑟克两情相悦。就算席恩附体,他也更加不会搂着维烈的脖子强吻,轰他一个禁咒魔法还差不多。

  一定是我看错了。将小小的插曲抛诸脑后,杨阳在日后尝到了疏忽的惨痛下场。

  ※※※

  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鹅黄台布的圆餐桌上,浓郁的花香和壁炉里木柴的清香微妙交融,在空气里柔和地浮动,窗外是修剪得十分美丽的绿树和花坛。杨阳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香草茶,倒进三只白瓷杯。

  “维烈,你的精灵之眼?”

  “呃,找不到了。”某个迷糊的家伙还不知道是被主君的老公抢走了。杨阳横了他一眼:“你怎么老是这样丢三落四,糊里糊涂的。”唉,听听这是女儿对父亲说的话吗?她都为他丢脸啊!

  维烈在午后的阳光里微笑,清俊的眉宇融化似的温暖祥和。

  “年纪大了嘛。”

  “你哦。”拿他没办法,杨阳用小银叉叉了一颗桂花蜜枣放进口中,别嚼边道,“你一个人来的?没人陪同?贝姆特城主放心?”听她说得损,维烈总算有点尴尬:“嗯,我跟老板请了假,我担心……你们。”不好说是探望寄住在审判里的主君,他只好全部囊括了。

  “说到这件事,我正要跟你讲。”杨阳气势十足地拍打桌子,还拉过乖宝宝造势,“你知道史列兰被你们那儿的人**了几次?六十次!”一口气翻了十倍,她撒谎不打草稿地道:“这帮家伙无恶不作,你再不管管他们,我跟你翻脸!”

  “对…对不起。”

  “你对不起有什么用,要他们对不起!维烈,不是我为难你,中西两城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了,你非拿出对策来不可!首先就是加强你自己的威信!我写信问过轩风,那里大部分人都不尊重你,是看在肖恩和贝姆特城主的面子上才礼让你,他们压根看不到你的重要,顶多感谢你分粮食给他们,一群只知道吃的文盲!也是你谦虚,把功绩都让给下面——你这样不行,维烈。不说别的,等到打仗了,他们按照以前的老习惯,不等补给车队,沿途烧杀掳掠上前线,不用罗兰城主打,我们先反了!就算从南城过去,南城也会跟他们拼命!你要让他们知道,别人的饭不可以抢,而你是他们唯一的饭碗!”

  听完女儿慷慨激昂的鼓劲,维烈有了些危机意识,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想对人类的历史进程造成太大影响。”

  “拜托~~~你已经插手了,还说什么不影响?如果你想撇得一干二净,当初就不该答应贝姆特城主!既然你坐上这个位子,就要干好、尽全力干、干到底!”

  “……我明白了。”犹豫良久,慢性子的西城宰相终于下定决心,“我会制定严格的法律,再杀鸡儆猴一批,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服从。”杨阳满意颔首,拍拍他的肩膀:“说定了哦,不许到时候又泄了气,我真的会跟你翻脸。”维烈宠溺地凝视她:“好。”

  “哼,想想就气,那帮**、土匪。干脆效法纳粹,来个集体大活埋算了。”杨阳余怒未休地嘟囔。

  维烈瞠目不知,他不是杨唯。史列兰更不知道纳粹是什么东西。

  “咳,某个小胡子搞出来的啦。”自觉失言的杨阳干咳,笼统地敷衍过去,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我倒是很意外你没去找爷爷。”

  她发现她错了,这个话题一点也不轻松,维烈的表情立刻郁卒得好似基连已经不幸丧生。

  “我想去找~~~老板不让~~~”某孝子哀号,只差没捶桌抹泪,“就连这次请假,他也规定我必须傍晚以前回去!我好想见父亲!”杨阳冷眼斜睨他,毫不同情。他若有点魄力,大可无视贝姆特,自管自去法国找他苦苦思念,魂牵梦萦的父亲。

  “你们在说谁?”史列兰好奇地问。对他杨阳就和颜悦色了:“我的爷爷,维烈的爸爸。他在地球,他们父子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所以维烈很想他。”

  “哦。”

  魔界宰相冷静下来,啜了两口茶,感叹道:“不过,真没想到地球是艾斯罗威亚的遗址。”

  “艾斯罗威亚?那是我毁的。”

  父女俩同时僵住,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听觉,好一会儿,话语才传到脑部,化为可以理解的讯息。

  “不要——”

  杨阳的惨叫和茶杯的碎裂声、桌椅的翻倒声重叠,她死死抱住父亲,试图把他拉开,吓得发抖。她从来没见过维烈这么狰狞的神情,像是要把史列兰活活撕碎。

  两个能量场在屋里爆开,杨阳无意识地启动了异能,和控制环的约束力冲突,又被父亲张开的超重力区击得粉碎,整个人向后弹飞,重重撞在墙上,滑落下来:“好痛……”

  “杨阳!”史列兰勉强撑起上半身,被一脚踩住胸口。

  微弱的痛呼声唤回维烈的神智,他竭力克制满腔的狂怒和杀意,踩着那个毁灭故乡的凶手,向女儿挥了挥手,抱住她被转移过来的身体:“没事吧?”

  杨阳还没回答,门板碎成几片掉在地上,闻声赶来的人们瞪着一室狼籍和这个阵仗发呆:“这是怎么回事?”

  “出去。”维烈沉声道,手指外面,“抱歉,请让我们自己解决。”

  震慑于他平静语气中的危险气息,众人默默地散开了。下一秒,碎片重新堵上破洞。接着是无形的空间壁和隔音墙。

  用异能束缚住脚下的人,维烈的神色阴晴不定。杨阳感到背后的闷痛渐渐消失,忙不迭地道:“等等,维烈,听他解释!不是史列兰毁的,他根本什么都不懂,是贺加斯叫他毁的!”

  “贺加斯?”维烈一怔,黑眸里的杀气被错愕和回忆取代,“对了,他囚禁了姑姑,去过艾斯罗威亚……”猛地加重脚劲,他不耐烦地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呜呜呜~~~好可怕~~~杨阳胆战心惊,扪心自问:为什么她身边都是这种,平常温吞憨傻天真,某些时候却会爆发出恐怖本性的问题儿童?

  保姆难为啊!

  咽了口口水,她好声好气地商量:“先让他起来……”维烈厉声打断:“就这样说!”

  “那个世界本来就要毁了。”对他的态度不满,史列兰冷冷地道,“他们开发出毁灭性的武器,也使用了。贺加斯一直等到最后一秒,才叫我出手。因为不这么做,那里会变成一个黑洞区,连累周围的世界。”

  维烈怔怔收回脚,踉跄了几步,被同样脸色死白的杨阳扶住。

  “原来是这样……难怪父亲说好象没听到最后一秒,坚持要回去确认。”

  “真的吗?”

  迟疑片刻,维烈苦笑着摇首:“不确定,那是父亲唯一不确定的事,当时优叔叔在哭,他也心神不宁。”杨阳目露体谅:换作任何人处在那样的情况,都无法百分之百冷静吧。

  “抱歉。”解开束缚,维烈用无力的口吻道,“其实我没资格怪你,如果不是故乡没了,父亲就不会创造摩耶,而没有摩耶,也就没有我了。”杨阳听不入耳:“什么鬼话!你和摩耶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又不把自己当成独立的人看待了。

  “不,是的。”维烈坚持。若非需要一个支柱,以基连那洁癖的性子,到宇宙末日也不会生小孩。

  “得了得了,不过你也不要怪史列兰。就像他说的,是那些人自作自受。”杨阳扶起暗黑神,叹道,“而且,若不是他出手,就没有地球了,爷爷他们回去也只会看到一个黑洞。”维烈冷笑,俊颜上的恨意如刀光冰利:“不是这么简单的,杨阳!我们宁可自己毁灭自己,也不要神来裁决!”

  “这是你们人类的说法。”史列兰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我们对你们的论调没有兴趣,你们总是能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为什么神不可以裁决你们?你们不也随意破坏自然,决定其他种族和动植物的生死吗?我的根源法则是毁灭,我只为终结而终结。艾斯罗威亚影响了其他世界的进程,这是不允许的,所以它必须毁灭,就这样。”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杨阳和维烈只觉得一种非人的恐惧在胸口发酵,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不再有丝毫孩子模样的毁灭神。

  “不过,这些道理都是后来兰修斯教我明白的。当时的我,也只是贺加斯手里一把破坏之剑罢了,你恨我是应当的。”当视线转到黑发少女身上,清冷的黑瞳又软化下来,流泻出纯粹而明亮的光,宛如从黑暗之海升起的一轮新月,“我也不想再杀人了,那些人中说不定有杨阳和诺因那样的人,虽然万物都有终结的时刻,但兰修斯也说了,活得潇洒尽兴,死亡才能没有遗憾。我很确定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空洞,我还想和大家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所以我会一直一直压抑自己的本性,不再破坏,不再毁灭。”

  杨阳无言地握住他的手,感受那温润清凉的触感,朝父亲投以恳求的目光。

  “不要这么看我。”维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叹了口长气,“我说了我没资格怪他,但这件事决不能被伍菲他们知道。”杨阳脸上变色:“其他魔族会生气?”

  维烈苦涩地牵了牵嘴角:“生气?杨阳,三亿年是个什么概念?到后来连麻木的我们也要把百年当一年算。我庆幸我熬过了,但是——”他打了个寒噤,情不自禁地抱住自己,“我绝对不要再来一次!”

  定了定神,他才勉强不颤抖地说下去:“没有根的感觉不好受。我们是一群漂流者,苟延残喘,看不到希望。虽然大家嘴上说不在乎,快活地过每一天,但是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抱着微弱的希望,期待父亲和优叔叔他们回来,解放我们,让我们可以看看摩耶以外的世界。”

  “……”

  “摩耶是个封闭的世界,不管我再怎么重建,弄些虚拟游戏出来,也不能改变它的体积,我的想象力也有限。我们想在宽阔的大地上自由跑跳,沐浴真正的蓝天白云,呼吸不是制造的新鲜空气!”维烈说着又激动起来,眼中射出暴怒的血色,“大家不会管你的原因,伟大的神明!他们只会发狂!当初我们找到这个世界时,每个人都高兴得要疯了,可是看看他们做了些什么吧!他们疯狂地嫉妒这里的人,他们爱这个世界,但是恨这里的人!我…我也……”

  “维烈……”杨阳听得热泪盈眶,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维烈一手掩面,喘了好半晌,激烈起伏的双肩才稍稍恢复正常频率,挤出破碎的声音:“抱歉,这是无理取闹。”

  “不,我明白。”顿了顿,杨阳底气不足地补充,“我想我能明白一点。”维烈虚脱地笑了,垂下手,转向史列兰,郑重地道:“对不起。”

  暗黑神用力摇头。

  杨阳走过去抱住父亲,默默抚慰支持,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惊惶地问:“维烈,爷爷不会生气吧?”

  太可怕了!如果基连生气,史列兰就不用压抑他的本性了,来个对轰,比谁灭得快。

  “这个……”维烈想了想,道,“应该不会,父亲比我明理。事实上,他也有一瞬间想按下开关。”

  “爷爷也!?”杨阳张口结舌。维烈露出悠远苍凉的笑容:“人谁没有失控的时候呢?虽然父亲还是控制住自己,但连他都这样,何况别人——终究是人类自己毁灭了自己。”

  “但还是有人活下来了。”杨阳抱紧他,低声道,“我不能想象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能没资格讲大道理,但是我真的觉得活着很好。至少,如果你没有熬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就不会来到艾斯嘉,碰到肖恩他们,也不会得到爷爷的消息——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是啊。”维烈终于释然一笑,伸后回抱她。

  ※※※

  中西两城积极备战,东城也没闲着。

  太多的善后工作需要尽快完成:防御工事的修改整顿,俘虏的安置管理,虏获财宝和战利品的使用分配,伤兵的治疗和死者的安葬抚恤等等。如今东城已经吞并了南北两城和半个卡萨兰,占据了两条贯穿大陆的要道,人员流通和物资运输便捷了许多。在掌权者早有规划的运作下,逐渐形成稳固的统一集权。

  罗兰忙得不可开交,也刻意把时间表安排得紧紧的。但是他所有无意或有意的努力,都在遗体送达的一刻粉碎。

  伊芙双手交叉躺在水晶棺里,面目栩栩如生,据说撕裂了他半个身体的恐怖伤痕被治疗魔法愈合,却不能挽回他的生命。

  他身穿简朴的白衣,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只有双手双脚的黄金腕轮,耀眼的金发也放下,衬着娟秀苍白的脸蛋,一点也不像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金色死神。在包围着他,有防腐作用的花草的拱卫中,更像一个娇弱的少女。

  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罗兰抚摸棺面,感觉水晶像冰一样,从手心一直冷到心底。

  看吧,这就是你野心的代价,脑海深处,有一个冷冷的声音嘲笑。

  他合上眼,却逃避不了残酷的现实。记忆里,一双幽蓝的大眼清晰浮现,稚气地问:[当了大官就可以吃饱吗?]

  重逢时,他扑进他怀里,拼命喊他的名字,像漫长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

  也许没碰到会比较好……罗兰不禁这么想,随即唾弃自己不切实际的软弱念头,犹记得第一次下战场,他偷偷吐完,看到伊芙也脸色苍白地磨着短刀,机械性的动作显出他的心情也不若外表那么平静。

  [杀人啊……]

  被问到感想,那双浸染了血依然纯净的眼眸沉入回忆,[战场感觉和沉寂冰原很像,也是危机四伏,严酷简单,虽然那边没有这里吵。但是杀人的感觉是不同的,野兽……没有那么丰富的表情。]

  定了定神,他笑了,笑靥如冰原上盛开的雪莲。

  [不过,没关系的,罗兰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官,让大家都吃饱,不是吗?]

  [我会帮你,一起努力吧。]

  人总要失去以后,才会明白那样东西的重要。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用深厚的了解包容他,用染血的刀为他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用含着过去的语调唤他:[罗兰……]东城城主感到一阵晕眩,胃部激烈翻搅,他捂住嘴,站立不稳。左右一片惊呼,纷纷抢上。

  “大人,没事吧?”

  “罗兰,振作点!”

  “徒弟,别吓我!”

  胃还在痉挛,强烈的头晕和反胃冲击着他,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些关怀的话语,只是反复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很好。”

  ※※※

  晴雪郡·驻防官府——

  发色灰白,淡雅温丽的中年妇女端着简单的茶点走进房门,一眼就看到丈夫手边摊开的信纸,嘴角浮起了然的笑意:“谁寄来的?”

  “罗兰…大人。”不小心叫了名字,一身军服的高大男子连忙改口。

  “你这个学生可真孝顺,不但逢年过节送礼物,没事也会慰问两声……怎么?”看出丈夫神色不对,妇人感到不好的征兆。威司特收起信,沉重地叹息:“伊芙去世了。”

  “可怜的孩子!”托盘重重放在桌上,妇人掩嘴低呼,含着泪为死者祈祷冥福,稍稍镇定下来后,她猜出了那封信的内容,以温和深邃的目光注视丈夫,“罗兰是要你——”

  “大人需要我。”威司特柔声道,有一种希望妻子谅解的味道。

  “那就别磨蹭了,我马上帮你收拾行李。吃好晚饭…明天早上走,可以吗?”

  “好的,朱迪丝。”

  “太好了,你欠威尔的玩具可以做完了,不然他会吵着不让你走。”

  “那个玩具我可能做不完了,不过我会带礼物回来。”

  威司特温柔地顺应妻子的要求。朱迪丝哽咽着,上前拥抱他:“平安回来。”

  ※※※

  恩师的回信让罗兰的心塌实了点,虽然打扰告老还乡的人很不厚道,但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人选。军中人才济济,能独当一面的二线指挥官大有人在,却没人能压服其他同僚。马尔亚姆和席斯法尔有自己的部队要管,伊芙过去的地位又比他们高,随便提拔一个不如他们的高级将领,会令他们有所不满。而威司特就没这顾虑,他是他们的恩人,曾经指导他们战术的老师,大部分官兵也认识这位有赫赫战功的老将。

  有威司特坐镇,南城方面就基本不需要担心了。在亡灵骑士的掩护下,军队已经成功撤退到布好的防线后,与南城的友军会合。哪怕西境大军压境,也讨不了好。

  北城方面就要费点心力了。博尔盖德那老狐狸察觉了他的用心,开始暗中动作。尽管不怕他翻身,还是要留个心眼。西面的城防力量也要加强,敌人还没注意到一个盲点——索美维禁区解开了,只要一把火将食肉森林烧得干干净净,就能长驱直入。最重要的,希望角,绝对不能再让血玫瑰佣兵团登陆加入敌军这种事再发生。何况如今有了个席恩潜伏在夏尔玛大陆虎视耽耽,难保不偷塞好处给德修普,让局势拉平。莉莉安娜的所谓“神迹”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说到席恩,罗兰最头痛的就是这位实力强大又头脑敏捷的魔域之王。和拉克西丝意义不同,这也是个超级棘手的敌人,论心计手段还更胜一筹。至少罗兰没输给拉克西丝,却被席恩骗得团团转。尽管主因是他不懂魔法,但栽了就是栽了,没得叫冤的。

  可惜西琉斯王国信奉的是狼神沃克(罗兰特地问过知识之神艾尔菲瑞特,没这个神),不然就可以来个神启,动用国民的力量把他绑上火刑架了。周边也没有信仰真神又有军事力的国家。至于发动一场讨魔战争,抱歉他没那帮衰神那么有信心,送他们去的结果肯定是被席恩一网打尽。手头的战力已经很有限了,决不能一次消耗掉。所以最近他委托帕西斯特训,对封魔结界施加新功能,再通知魔法公会和诸位神子神女留心。

  战后工作很顺利。经过彻查后,里那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民心也很稳定。损坏的城墙正修补中,血迹和尸体都已清理干净。唯一的挫折是魔研院,当时暗影十三众遵照他的命令,窃夺了许多重要文件,但还是有一部分被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带走,断后的那个死了。据认识的人招供,她们是拉克西丝的心腹,在专业领域相当擅长的[器师]。

  已故摄政王的丧礼在丰之月15日举行,按照礼节入土王家陵园。由叛臣主持,参加仪式的又无一不是叛徒,说来很讽刺。但是对这位一生最佩服的对手,罗兰还是抱着非常庄重的心情的。也有不少百姓围在外面,默默含悲,可见拉克西丝生前还满有人缘。

  至于伊芙,罗兰本想把他送回家乡,考虑到路途颠簸,不得不打消这个主意,另外修建了一个墓园,将他与攻城战中牺牲的将士埋在一起,相信伊芙也会高兴这个安排。

  对于主君的情绪,臣子们都十分担忧,可是丧礼上,依旧没见他掉一滴泪。

  他也没再提报仇的事,如果要报仇,罗兰首先要砍的是自己。

  何况战场上,生死由命。

  但他还是问了那个矮人是谁,记在心里。

  罗兰没有把行政中枢搬去上界,即使那里的王宫金碧辉煌得多。事实上,拿下上界不费吹灰之力,除了维持法阵的运行,五座浮游大陆也没什么用处。同样做了番大扫除,接手内政,安抚好民众,再派兵驻守浮舟站、结点所在的建筑和公会分部,就完事了。而各地的总督领主也借拉克西丝的丧礼召集,由他亲眼评估,私下洽谈过。一般百姓更没问题,凭着帕西斯先前的威慑,他的民心基础和神子身份,就能得到他们的服从。

  这天,大神官用“无事可奏”为名,硬是将还想泡在办公室里的主君撵出去,叫他晒晒太阳、散散心。当然,没忘了派兵保护,还捎上一位红粉佳人。

  明白心腹的好意,罗兰顺水推舟,到处走走看看,确认里那恢复得如何。城墙已经修得差不多了,除了外围和靠北墙一带,几乎没有居民死伤。整修后,更是看不到一丝战争硝烟的痕迹。这座建立在平原上的都市,如同镶嵌在苍绿色翡翠上的白色明珠。平整的鹅卵石大道蛛网般规律地分布,路边遍植枫树,鲜红耀眼,弧顶的石房沉淀着历史的厚重。

  由于商业的活跃,市集很热闹,隐隐有了过去的繁华气象。瞧见路过的金发统治者,大多数百姓都神情惶恐,但并没有什么敌意。有人试着行礼表示友好,罗兰也回以微笑——给民众一个好印象是必要的。

  “他们就这样接受了你。”走出市集,茶发少女禁不住感慨。

  “啊,冰宿,这不奇怪,人都想活下去的。”

  看着远方,罗兰的眼中起了微微的波澜。那是一座极为庞大的深绿色树冠,午后的阳光宛如璀璨的黄金溶液,在枝叶间流动,沾染了天空柔软的蓝和叶子透明的绿,无拘无束地四下曼延,洒落点点金辉。

  “好大的树!”冰宿也看到了,由衷惊叹,随即眯起眼细看,“里面好象有什么东西?”

  “是许愿牌。”罗兰当起临时向导,兴致勃勃地道,“那是中城有名的祈愿树,怎么样?要不要去许个愿?”缺乏少女幻想的东城满愿师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不要这么扫兴嘛,这可是不错的商机。伊维尔伦也有很多许愿池,给我赚了不少。传说是投进去的钱消失愿望就会实现,我就代为笑纳了,这样大家开心,我也开心,多好啊。”

  冰宿鄙视地瞪着这个家伙。

  “走吧。”她无力地道。

  随着距离的接近,罗兰的唇边泛开回忆的涟漪:“我和伊芙来过这里。”冰宿吃了一惊,小心翼翼地接口:“是小时候?”

  “嗯,真的很小,我们都够不到树枝,只好把愿望埋在树下——对了!”罗兰大步奔向祈愿树。众人愣了愣,慌忙跟上去,见他弯腰找了一会儿,动手挖掘,一名侍卫急急阻拦:“大人,让我们来吧。”

  “不,我来就行。”年轻的城主跪在地上,专注掘土,他的眼神如此热切,像要追回某个往昔的梦境。冰宿默默拦住还想劝说的众人,让他们守在外圈。

  “找到了,这是我的。”一只脏兮兮的小木匣子递到她面前,衬着那只沾满泥巴的大手,和灿烂的笑靥,分外孩子气。冰宿心中酸涩,勉强一笑:“我可以看吗?”

  “当然。”罗兰又挖出另一只木盒,反常地迟疑了。这时,冰宿已经解开红绳,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张陈旧的小纸,上面用秀丽的笔迹写着:我要当大官,让大家都过好日子。

  “……果然是你的愿望,俗得要命。”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俗。”罗兰轻哼,犹豫片刻,缓缓解开另一只木盒的束缚,“据说,给别人看到自己的愿望,就不灵了。”

  “那——”

  “没关系,我的已经实现了,伊芙……死了不是吗?”

  透明而哀伤的笑容绽放开来,在纸条展开的瞬间凝固。

  我的愿望是,罗兰的愿望能实现。

  “罗兰……”冰宿感到窒息的痛,清楚地看见某种压抑的情感迸裂,化为晶莹的泪水,从那双冰蓝的眸子泉涌而出。

  “肩膀…借我靠一下。”不等对方答应,罗兰抱住心爱的少女,在她的肩头宣泄。

  纸片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宛如一只白蝶,幽幽落地。

  ※※※

  比起还有佳人安慰的罗兰,诺因就惨多了。他的恋情别说开花结果,女方至今还没察觉他的心意,持续着纯纯的友谊关系。不过近来他也没闲情追求,忙着建立防御带,制定新的战略计划。

  以图利亚为首,五座农业都市形成内线作战的优势,扼住了敌军的前进路线。也可以在东北方的亡灵入侵时,迅速调兵支援。

  但是这样远远不够,最好的情况也是陷入长期战,至少要铲掉帕西斯的亡灵大军,才有一拼的希望。诺因不在乎玉石俱焚,他只求胜利。

  四胞胎用小妹凯莉的牺牲为代价抢救出来的文件就是相关的初步研究,月则让这份成果完善、正式化为现实。尽管法力受到单一元素体的约束,他深厚的学识对中城上下却是无比宝贵的资源。比如这些资料,和古国肯尼亚斯的巨人兵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为敌国的王子,月当然对它们的构造有一定的了解,于是结合了现代工艺技术和古代魔法智慧的魔像就新鲜出炉了。傀儡还是要用傀儡对付,缺乏能够大规模超度的圣职者也只有用这个办法。

  至于他的**……虽然这位龙王陛下贪婪得令人发指,胃口大得让人尖叫,但还是有用处的。他食指一弹,就能燃起冶铁所需的高温大火,相当于数十位火系魔法师协力,果然纵火没人比得上血魔。他本身的强大战力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臂助。而且,在杨阳和月的游说下,他拿出了不少军需资金。有目击者称血龙王当时的表情肉痛得像被剥掉全身的鳞片,之后也辗转失眠了整整三个晚上。

  火鸟军团长希莉丝,护国军军团长韦罗尼卡,精兵团团长沙里西恩等将官都在训练部队,指导新征收的民兵。而全西境最忙的就要属担任后勤部长的吉西安了,他的兼差也是最多的,忙得连哀叹他的商会财源断绝,约会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但是也因此,每个士兵都能吃饱饭,睡好觉。正如罗兰评价的:“少了凯曼,德修普就会和脚打结的章鱼没两样”,颇有想除掉这位能干官僚的意味。

  血玫瑰佣兵团等雇佣兵团也相继进入驻地。妃梨组织的医疗队初具规模,紧急传授志愿者急救知识。整个防线就像一只由无数齿轮组成的巨大机器,各部分协调运转。

  丰之月21日·图利亚城·军营厨房——

  “原来剥了皮的土豆会变成立方体,我真是天才。”

  “是蠢材才做得出这种事!”

  身穿士官制服的昭霆手持刨刀摆出挑衅姿势,高高扬起下巴:“怎样,你嫉妒我的绝艺?”同样是小队长的耶拉姆不屑搭理她,转眼削出一只完美的马铃薯。

  “坑坑洼洼的,真难看。”

  “……”

  不被她气死也气死,耶拉姆顺了顺呼吸,才用平常的冷漠语调道:“你为什么不去做魔力检测?你应该有四段了,能进魔法师大队。”这样,生还率会提高。

  “哎呀,我懒得去做啦。”棕发少女继续欣赏自己的“艺术成果”。褐发少年凝视她,心里有个长久以来的怀疑逐渐成型。

  “昭霆。”他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顾虑杨阳?”

  “啊?”昭霆瞪大眼。

  “我不是说杨阳嫉妒你,但你的资质确实比她好很多。当初你把学魔法的机会让给她,现在又不肯去做检测——这些,都不是偶然吧?”

  “……我不知道。”良久的沉默后,昭霆垂下手,盯着地面的双眼浮动着对自己的审思和恍悟,“我没仔细想过,不过,我确实不想阳讨厌我。”

  “从小就这样?”

  “唔。”含糊应了一声,昭霆的嗓门大起来,“哎呀,烦死了,你管我们怎么样!我就是谦让不行吗?不,我就是懒不行吗?反正不及格也无所谓……”

  一只僵硬的手放在门板上,慢慢收回,黑发少女脸色苍白地转过身,快步离开了厨房。

  “杨阳。”跟在她身后的神祗满脸担忧之情。

  “没事。”杨阳勉强牵了牵嘴角,眼神晦暗,“我这个表妹,真是和肖恩一样体贴聪明呢。”

  席恩的纠结心态,这一刻她似乎能理解了。

  把原本要给两人的土产寄放在莎莉耶那儿,由她转交,杨阳走向最大的军用设施。会议刚好开完,军官们鱼贯走出会议室。和希莉丝点头打了个招呼,她看向室内,只见中城城主沉着脸注视地图,显然还沉浸在思索中。精兵团第二大队长爱伦将一杯热茶放在他的左手边,柔声劝道:“殿下,喝点水吧。”

  “爱伦,你觉得防御侧面是不是再加强一些比较好?”诺因压根没看茶杯,只高兴有了个探讨对象。

  “我认为目前的部署已经很到位了,倒是这里,山岭一带……”

  完全听不懂。杨阳挫败地看着两人越谈越投机,只觉除了被排除在外的沮丧,还有一种奇异的酸楚在心底泛开。

  忽然感觉手里的小册子也寒酸起来——这种东西有什么用?诺因手下有的是联络官员,脚程也比她快,要她一个外行人视察?

  她根本是多余的!

  当意识到时,杨阳已经掉转头,在走廊上飞奔,只想逃得越远越好。没跑多远,她撞上一具硬朗的身板,向后弹开,被史列兰接个正着。一抬眼,对上一双溢满惊诧的红眸。

  “扎、扎姆卡特。”

  “你怎么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血龙王立刻大动肝火,要为女儿出气的老爸模样,“是不是哪个混蛋欺负你?我去揍他!”杨阳窘迫地低下头:“没有啦。”

  “那是你切辣椒,熏红眼?”月轻嘲,一贯的优雅毒辣。这时,诺因已听到扎姆卡特的大嗓门,扬声道:“月来了吗?快进来。”

  “你竟敢无视我!”扎姆卡特冲进去。

  “他在不就等于你在。”诺因嗤鼻,瞥见被月拖进门的杨阳,紫眸惊喜地粲亮,“阳,你回来了,什么时候?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嗯…唔。”看到他开心的笑颜,不知为何,杨阳内心的阴云消散大半,支吾道,“就刚刚,我不想打扰你们。”

  爱伦神色复杂地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各位慢聊。”月了然地目送她离去。诺因卷起地图,奇道:“有什么好介意的,你在旁边听也好啊。”杨阳很不是滋味:“我又听不懂。”

  原来如此。诺因敏锐地听出言下之意,一针见血地道:“你认为你没用?”

  被他这么直接地指出,杨阳尴尬得手足无措。扎姆卡特大叫:“啥——你没用?要不是你在这儿,我早就卷包袱和月一起远走高飞了!”想想就心痛,他的金币啊~~~他的收藏啊~~~

  “没错。”毒舌祭司温温地附和。若非看在友人的面子上,以他王子之尊,才不会听一个小P孩号令。

  “嗯哼。”诺因不爽地同意,反唇相讥,“肖恩那饭桶没你安抚也迟早闹罢工,还有维烈,精灵们——这些杂七杂八不三不四的家伙都要你照看。”

  扎姆卡特和月投来两道杀人死光,大有“你活腻了吗”的意思。

  杨阳笑了,舒展开怀的笑靥令诺因也不禁抱以微笑,随即和史列兰交换了一个眼色,问道:“路上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没事。”蓦然觉得之前的计较很可笑,无论如何,那是昭霆真诚的友谊,杨阳绽开拨云见日的笑容,“倒是有不少宵小骚扰史列兰,都被我收拾了,我也叫维烈督促他们。”

  “看看,还说你没用。”

  “嘿嘿。”杨阳很不好意思。月不识情趣地插口:“你们俩别卿卿我我了——诺因,这份文件你看一下。”

  听到卿卿我我四个字,杨阳面上发热,下意识地没有多想,走过去细听。目前她对军务虽一窍不通,但多听多想,总会慢慢熟悉的。扎姆卡特百般无聊地逗弄史列兰,一龙一神又差点打起来。

  “诺因,你没事吧?”正事结束后,杨阳忍不住问出多日来的担忧。黑发王储没有正面回答,示意贴身侍从倒酒:“15号,老妖婆的丧礼,你错过了,敬她一杯吧。”

  朝露蒂丝颔首为谢,杨阳心情沉重地端起酒杯。等她喝完,诺因关心地问起妹妹:“莉莉安娜病好了没?”

  “快了。啊,诺因,有件事……”杨阳说出自己的推测。听罢,在座的人都神情凝重。

  “竟然把坏主意打到莉莉安娜身上,该死的老怪物!”诺因怒极。杨阳说公道话:“从客观角度,他救了莉莉安娜……”

  “要他救!”

  杨阳理智地不和蛮横的火暴狮子争辩。月冷静地道:“不论他的初衷,他若有心帮我们,倒是可以利用。”

  “月!”扎姆卡特也不赞同,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和那种人合作,简直像在独木桥上跳舞啊!”

  “这个比喻不错。”月徐徐喝了口茶:难得这条不学无术的龙这么有文采。

  “我不是开玩笑!”

  “如果他真是恶魔,还会开个公平的价格。”诺因冷笑,“问题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说难听点,他是个怨灵!只以折磨他老弟,还有我们这帮和他老弟有交情的人为乐。也许他喜欢血,喜欢看别人厮杀,喜欢享受高高在上的乐趣,用他人的苦难偿还他的苦难。”杨阳沉吟道:“很有道理……”

  “什么道理,我瞎掰的!**的想法哪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

  “给我认真讨论。”月严肃地拍桌,“你老是意气用事,这样是成不了大器的。”诺因一手托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懒懒地道:“你真像被老妖婆附身了,月。”

  涵养深厚的法师险些破功。某保姆赶紧跳出来当和事老:“别吵了啦。诺因,其实我觉得你刚才的分析很有道理。席恩是不会放弃他对肖恩的执着,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的执着。首先我认为他没完全失去人类的禀赋,不然,他会更超然。而且,他应该是标准的法师思路。”

  “没错。”月语带赞赏,“席恩固然疯狂,也非常自制,他可能是我辈中最有成就的人。而法师有法师的思考模式,至少他不像某人一样莽撞。”说着,瞥了某人一眼。

  诺因重重一哼。

  “在艾斯嘉,他没有优势。如果轻举妄动,会被我们群起而攻。他也不会无聊到搞什么破坏,这是打草惊蛇的行为。那么最恰当的时机,就是我们都两败俱伤,无力阻挡他的时候——到时,就是他大举入侵的时刻。”

  众人听得遍体生寒。这个推论太合理了,合理得令他们毛骨悚然。扎姆卡特咬牙咒骂:“趁火打劫的小人!”

  “仗打到这个份上,不打不行啊!”杨阳烦恼至极,“我们也不可能再和罗兰城主……”

  “要我再和他合作,除非我死!”诺因断然道。杨阳抱头叹息:就是这样,这就是席恩的目的吧。等等,莫非拉克西丝陛下和伊芙将军的死也是他在背后推动?

  不,罗兰城主和拉克西丝陛下都是基于自主意识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即使席恩不出手,迟早也有人死。

  该说他生逢其时吗?

  月在沉闷的气氛中泰然喝茶:“我们的危机,也是我们唯一的转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躲在哪儿。”史列兰提出反对意见:“他还会偷偷帮我们不是吗?到时我会试着捕捉他的气息。”

  “这个嘛,我不认为席恩没考虑到这一点。他身处的空间恐怕是我们不能干涉的,在他的地盘打也不智。”月放下茶杯,俊秀的眉宇终于爬上一丝忧虑,“总之,在我们杀得血流成河、损兵折将之前,是不用担心他了,他会很有耐心地看戏。”

  一片切齿声。诺因忍无可忍地吼道:“阴险的混球!他怎么会是肖恩的哥哥?”

  我也在奇怪。杨阳由衷感叹。

  “大概他把那个智障的脑浆都吸干了。”月阴损地道。杨阳干咳,维护友人:“肖恩也是很聪明的,他是大智若愚。”

  是吗?月和诺因的眼中都射出强烈的质疑。扎姆卡特抱胸道:“我才不管他躲在哪儿,他再敢冒下头,我把他揪出来暴打。”史列兰不甘落后:“我也去!”

  “不行,我们要保存实力,对不对,月?”杨阳询问在场最沉稳也最可靠的人。月不置可否:“看他躲在哪里了。等他准备好,也许就太迟了。如果有机会,我们要尽全力击垮他。”

  ※※※

  夏尔玛大陆,也称北大陆,位于艾斯嘉大陆的西北方。全境有三分之一终年被冰雪覆盖,总共有大小十六个国家坐落。其中最大也是最强盛的普莱玛斯帝国面积和西境相当,可见其国土范围。事实上,夏尔玛是三大陆中最小的,也最具神秘色彩。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国家信仰真神,全部是图腾崇拜。

  九国同盟,俗称九星连珠,是包围普莱玛斯形成的血脉封锁网。各国国力不一,但都有姻亲关系。其中最末端,也最具战略价值的小国,名为西琉斯。

  西琉斯,别名[冰之国]。因为这里盛产一种叫做冰晶矿的珍贵矿物,是最佳的魔法触媒,支撑了附近三个国家的法师资源。但它本身却很奇怪地排斥魔法,原因是五代以前,曾发生过来自北海秘魔岛的巫师为害国家的事件,之后当地称作巫术的魔法就渐渐势微。

  而我们的另一个舞台,就在这里揭开。

  创世历1038年丰之月24日·西琉斯王国王宫——

  苍绿的藤蔓缠绕在白石筑就的圆柱上,为光滑洁白的石面绘上翡翠的图案。紫色六瓣的小花从柱顶垂落,在风中楚楚动人。虽然和温暖的南方一样,庭院里也有萌发的绿草和吐蕊的鲜花,飘散的香气却更为清冽,那是一种像是严冬般冷酷的花香。

  身穿戎装的高大青年踏着焦躁的步子来回转悠,等候漫长的传唤。他的盔甲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嘈杂的噪音,使两名守卫对他投以不满的目光。

  该怎么办呢!无心理会他们,安东绝望地想:敌军已经在边境集结完毕,我还要亲自来这里讨兵符,又因为没有预约,必须等前面的达官贵人排完——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这国家不完蛋什么时候完蛋?!

  就在他快要抓头发时,听到寒冰乍破的声响。踏着早霜,碎石小径的尽头出现一个人。

  那是个教士,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雪白的高领和袖管,下摆过膝的黑色法衣,乌亮如绸缎的长发也垂到小腿,陶瓷般白皙无暇的脸美得如同圣像,身材修长,举止优雅,腋下夹着盾牌大小的厚书,似乎漫不经心地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安东非常怀疑他会继续漫不经心地走下去,一头撞上前面的大树。后来他也听闻了类似的事实,万幸的是这位尊贵的大人知道自己的毛病,随时张开避免冲撞的结界。

  突然,那个青年抬起头,迎向他打量的视线。

  ——那是一双看不到任何感情的眼睛。

  冷漠得像只反映眼前存在的镜子。看着那双没有感情的银瞳里自己的倒影,安东忽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眩晕感,仿佛被冰雪之神凝视的诡异感觉冲击着他的思考回路。

  然后他跪了下来,因为他认出这个青年是谁。

  二皇子列文·嘉兰诺德·奥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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