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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笑里藏刀


  江南人民医院坐落在长江边上,站在医院住院部3号楼楼顶,长江市旖旎风光可以尽收眼底。我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最终解放全中国的渡江战役纪念塔就在这里。这是江北通往江南的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老蒋逃往台湾时丢下的大炮锈迹斑斑,早已成为一堆废铜烂铁。

  在江南医院,我们再也听不到炮声,但我们可以听到手术刀在病人身体里滑动的嚯嚯声、吱吱声,可以听到血液从肉体里流出的哗哗声、咕咕声,也可以听到病人痛苦的啊啊声、哦哦声。每天,在这里都有成千上万个病人等待手术刀在体内运动;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名医生用闪闪发光的手术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护士奔走在各个病房。每天都有十多辆运送医疗垃圾的车进进出出,救护车咋啦咋啦地蚂蚁一般疯跑。这一切,都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救命。

  我们行走在大街上,满眼所见的都是旺盛的生命,当你跨进医院,看到病房里到处都是病人,你才会感受到生命是多么脆弱,健康是多么重要。只有这时我们才懂得珍惜。

  江南医院十八罗汉,十八把刀。但这十八罗汉和十八把刀,也只是个概念。

  “郭医师,你等一下”。

  刚给一个烧伤病人换完药,我正低头撕扯粘在手套上的胶布,一个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我一边嘟哝这该死的胶布粘别的疲软,粘手套倒是强硬,一边惊愕地抬起头来。

  “哦,护士长。有事?”我有点莫名地看着她。

  “我没吓着你吧?”护士长甜甜的笑着,很妩媚,我突然感觉有一双手在抚摸自己的下体。

  护士长叫马采莲,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皮肤白皙,腰身纤细,臀部后翘,胸部向前,让人春潮涌动。一年来,我和她并没有多少接触,除了工作上的事情,见面也只是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护士长说:“主任让我通知你,今天晚上在澄江福地放松放松,请你一定大驾光临哦。”

  “晚上我还有事,”我想起那篇论文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论证,推脱不想去。

  “你来都一年多了,大家也没正儿八经地在一块坐坐。这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呀。”护士长依然甜甜地笑着,让人不忍拒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我想想和他们近距离接触一下也是好事。在这里工作,总不能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吧。得学会沟通。

  “好的,那就不见不散哦。”护士长屁颠屁颠地走了。

  晚上,位于市中心步行街上的“澄江福地”灯火辉煌。一个足有一百多平米的大厅呈三角形摆放着三张大圆桌,桌上摆满荤菜素菜和各种啤酒白酒红酒饮料,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烧伤科主任戴天明打扮跟新郎官似的,笑容可掬地把我拉到三角形顶尖那张桌子旁,强行把我按到他的身旁坐下。他的胳膊很有力度,看来铁臂罗汉有些来头。

  “主任,人都到齐了,能开始了吗?”马采莲请示戴天明。

  戴天明很威严地点点头。

  “各位同仁,各位兄弟姐妹们大家晚上好!”马采莲一脸兴奋。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吃个饭,怎么就把堂堂的护士长兴奋到如此这般?

  原本嘈杂的大厅立刻安静下来。

  “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首先得感谢我们戴主任。我代表烧伤科全体医务人员向戴主任表示衷心的感谢!”护士长像打了鸡血满脸通红。她动作优雅地把话筒递给戴天明,眼里似有灵光闪动。

  戴天明没有接话筒,但声音洪亮,震得门窗都在晃动。

  “感谢这句话得由我来说,”他清了清嗓子:“我感谢在座的每一位同事。我在烧伤科五年来,大家究竟做了多少事,受了多大委屈?有多少医生护士遭到辱骂?别人不清楚,但我戴天明清楚!”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在我们的医疗环境没有更大改善,我们的医疗制度还没有得到完善,我们的工资待遇还没有得到提高的情况下,我们仍然把各项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我们科室在院里年年都是先进,各项工作都走在了其他科室的前面。这不是我戴天明的功劳,这是大家的功劳!”

  护士长带头鼓掌,其他人紧跟而上,掌声如爆豆搬在大厅炸响。

  “下面,我请大家全体起立,端起酒杯。大家知道我不喝酒。不是我不能喝,是我不敢喝。我喝了酒,烧伤病人进来怎么办?人命关天哪!……但是今天晚上,这三杯酒我必须要喝!”他端起面前的白葡萄酒,“这第一杯酒,欢迎郭小东医师到我们烧伤科工作。这一年来,他工作勤恳,任劳任怨。他从五岁起就开始背诵《本草纲目》,你们有谁知道《本草纲目》有多长?一百九十万字,一万一千多种处方,他只用了三年时间就能倒背如流。他在京都医学院读了七年,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是京都医学院的学霸,是未来医学界将要升起的一颗闪亮的明星!郭小东同志到我们江南医院烧伤科工作,兢兢业业,脚踏实地,他的贡献有目共睹!这杯酒我们共同敬他!”说完一仰脖子倒了下去。

  “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各位医师,你们功不可没!”说完又咕咚一声灌进喉咙。

  “这第三杯酒我要敬以马采莲护士长为首的护士站的全体美女们,你们才是我们各位医生坚强的后盾!”说完这句,戴天明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马采莲,而马采莲的目光刚好迎了上来,二目碰撞,里面的内容深奥无比。

  一大堆废话屁话之后,宴席开始。大厅里立刻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小郭啊,你来这一年多怎么样习惯吗?”戴天明关切地问我,我知道这是领导例行公事。

  “我是随遇而安,在哪都习惯的。”

  “这里不能和你们京都比呀。但有一点比你们京都强,这里从来不会堵车。”

  “堵车不怕,就怕堵心。”我说的是实话。刚才戴天明说的一番话,我怎么听都像是悼词,心里有点不大痛快。但这种反应也就仅仅几秒钟就被我的笑容掩盖掉了。

  “在来离京之前我听说过您的大名,也拜读过您的论文,受益匪浅。”我学着恭维。

  “哪里哪里,我这思维落伍喽!”戴天明笑呵呵地看着我。

  “思维落伍没大问题,您的刀技无人能敌呀!”这一年中,我亲眼见过戴天明做过的手术不下200例,在技术方面确有过人之处。他的头衔很多,中华医学会副主任委员、省烧伤研究学会常委,还有这个那个学院的兼职教授等等,在江南一带名气大得很。

  除了刀技,戴天明擅长临床研究,经常在手术后拿着照相机拍照作为撰写论文的依据,每年在全国医学刊物上发表论文都不少于10篇,获奖无数。记得刚报到时,总务主任兼办公室主任校官和我说起过他。

  “戴主任原来在SH一家知名医院,后来我们三顾茅庐才把他搬到我们医院。”

  “戴主任为人谦虚,低调,但做起事来就能玩命。”校官说:“你以后在他手下要多学多看,他在烧伤方面颇有建树,是难得的烧伤专家”

  “小郭离家那么久不想家吗?”戴天明看我发愣,以为我想老婆呢。

  “年轻人嘛,想老婆也正常。七情六欲谁能抹杀?难道要我们真做苦行僧吗?”戴天明冲着副主任医师郑海洋说“就说郑医师吧。媳妇在宜兴,一年回去一回,三天没满,还没过瘾,一个电话就得赶紧回来。”

  郑海洋头也不抬,夹着大块牛肉往嘴里塞。

  “小郭老家是哪里的?”戴天明问。

  “JS盱眙,小龙虾之乡。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一穷二白,没什么根基。”

  “往前数50年大家都是农民。没有农民我们吃什么呀?听说你父亲也不简单哪,很钟情《本草纲目》啊!”

  “看了一辈子《本草纲目》看傻了,连简单的饭都不会做。”

  “小郭你说笑话的吧?哪会这样呢?”戴天明继续:“京都还有啥人呢?”

  “有个儿子,临来这里时生的。”

  “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

  “律师这个职业好啊,比我们强!整天动刀动枪的。”

  “各有所长。”

  “听说你在京都医学院和史科郎教授关系不错?”戴天明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正题。

  “主任您有啥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我女儿明年高考,我想让她报考京都医学院。到时候请你疏通疏通,朝中有人好做官嘛!”

  “没问题。”我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放下了碗筷,尿急,来不及打招呼就直奔厕所。

  “这个人你要小心。”回来的路上,副主任医师沈海洋(就是那个“脱裤医师”)悄悄地提醒我。

  “我的话你也可以不听。但以后吃亏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他的刀不全是给病人准备的。”

  我心想不至于吧?我和他也没什么瓜葛,不会算计到我头上吧?我一路走一路狐疑,隐隐约约觉得戴天明的笑声里藏着一把无形刀。

  离宿舍不远,就听见赵前程拿腔捏调地唱:“说起我们院里的人儿,真真个笑死人……”

  “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小子喝兴奋剂啦?”我推开门,看见赵前程脸红脖子粗地用筷子在不锈钢饭碗腔有节奏地敲打。

  “呦——郭医师赴宴回来啦?”赵前程看见我不阴不阳地打招呼。

  我也半真半假:“想政变?”

  回答特有个性:“小医师算个球?!”

  “老蔡和老罗呢?”我见两张床空着,问。

  “老蔡和女朋友跳肚皮舞了,老罗控制不住,采野花去了。”

  “你咋不去?”

  “我觉悟高,等货上门。”

  “你就贫吧。”我找出没有完成的论文准备开写。

  “老郭,你们科接到通知了吗?”赵前程问。

  “什么通知?”

  “提交论文的通知。月底前完不成要考核的。”

  “写论文也搞摊派?这太搞笑了吧?”医生写论文也搞这么一出,我始料未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里是全国三甲医院,不是莆田系,人家上过央视新闻和焦点访谈的,压力大,检查多。”赵前程龇着牙挖鼻孔。

  “这太让人寒心了。”我有点失望,膨胀上来的激情瞬间冷却。

  “我们科从上到下,都在找枪手完成任务呢。老罗说他们那个科的大吊瓜主任叫焦娇的前年认识一个网友,说是某某医学杂志主编,可以把她的论文推荐到国际医学杂志上发表,就请人家又是吃饭又是跳舞,最后被人家下了药。”

  “还有这事?”我更加吃惊。

  “就说你们科的主任戴天明吧。他发表的那些论文大部分都是东拼西凑的,本科医生发表论文如果不署上他的名字,那他会很不爽的。”

  我想起戴天明吃饭时说的那番话和沈海洋的提醒,我感觉戴天明的确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他知道我岳父的底细?如果他知道这个背景,弄出毫无价值的论文让我找老泰山发表怎么办?

  “今天下班时我碰见校官了,他问你岳父现在还好吗?”赵前程告诉我:

  “校官曾去过京都医学院,对那里很熟悉。知道你岳父的情况很正常。”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糊弄呗。我告诉他你和你岳父经常掐架,闹蹦了,不来往了。”

  “这就对了。改天我请你吃小龙虾。”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生锈的铁公鸡。”赵前程头脑很清醒,对我严重不信任。“你今晚吃饭给钱了吗?”

  “我要给马采莲不要。”

  “那么你想想谁去结账?戴天明还是马采莲?他们个人掏腰包吗?非也,”赵前程摆出一副福尔摩斯的架势,“这钱谁也不掏。我早知道了,这个医院每个科室都有小金库,经常出去聚餐呀,拉关系走后门等开支都从这里出,就连国家法定节假日发的奖金用的都是小金库的银子。”

  “医院怎么不管呢?”

  “管得了吗?小金库没了,你让他们怎么解馋?怎么走后门拉关系?怎么能把人心拢住?”

  “你说的有道理,这样的饭不吃也罢。”我忽然感觉肚子很痛,想排便,一刻也不能耽误,要不就拉裤子里了。我亡命冲进厕所,出来时赵前程早睡着了,老蔡和老罗还没有回来,大概又在哪里腐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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