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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第五章

  说来褚炤此时的身份颇有些微妙。

  本朝太子早立,乃是景帝的嫡长子——这本是名正言顺。然而说是嫡长子,却又并非中宫所出——太子生母乃是景帝的元妻,当时景帝还不过是个无人在意的透明皇子,元妻的出身自然也并不出众,生下长子之后落下了病根,还未等丈夫得登大宝便已病逝。

  大皇子褚琰虽早早封了太子,景帝待他却只是寻常——至少比起三皇子褚炤这个中宫所出的皇子,景帝待太子就显得有些冷淡了。三皇子褚炤乃是如今的中宫皇后所出,深受帝宠、景帝对他几乎可说是有求必应,就连他的母族比起太子也显赫得多,因此朝中局势颇有些紧张——这样的太子,他日是否真的能够顺利继位?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想站对队伍?从龙之功有多光鲜——看看如今的永安侯温钤就知道了。

  只是景帝待太子虽只是寻常,眼下看着却也暂时没有废黜另立之意;至于三皇子褚炤——比起太子几乎占尽了优势,偏偏此人素来行事无忌,性子很有些反覆无常、捉摸不定,实在难以接近;再加上他如今年已及冠却迟迟没有娶妻、据闻府中就连通房姬妾也无,隐隐约约有些流言说是三皇子其实有龙阳之好——此事倒也并非全无人信,毕竟,他生得实在有些过于俊美了。因而朝中几乎大半人都尚在观望,却反倒意外地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与平静。

  孟靖回京已有一年,毕竟也是勋贵子弟,多少见过褚炤几次,却并不相熟。印象中这位备受帝宠的三皇子性子确实有些难以捉摸,似乎看什么都兴致缺缺、与谁都不甚亲近。然而此时此刻,被温然说了一句“胡闹”,三皇子脸上竟然没有半点不悦——不仅没有不悦,甚至居然好像还很高兴似的,眉眼含笑地端起酒杯、喜滋滋地仰头一口把酒全喝了:“你说了算。”

  他一边说一边还把空杯又递到温然的跟前,眼巴巴地盯着她看。

  温然好脾气地又给他斟了一杯。

  褚炤一边喝一边拿眼睛去瞟孟靖。

  孟靖简直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几乎有些坐立不安——直到温然很快又给褚炤递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温声道:“既然来了,若是还未用饭,就吃一点吧。”

  褚炤的目光顺势在温然的碗筷上流连了一圈,而后才终于略带些遗憾地收回了目光,端起碗开始吃菜。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桌上明明就放着好几道菜,他却偏要伸筷子去夹摆在温然面前的那一盘,其他菜几乎全然没有动过。然而温然面前的那一盘,也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清炒时蔬罢了。

  孟靖原本是想约温然出来喝酒叙旧的,谁知道秦王会突然出现——如今朝局微妙,他又摸不清楚这位三殿下和温然究竟是什么关系,一时间也不敢再随便开口说话。

  这头气氛正有些沉默,门口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就显得越发清晰了起来。孟靖回头去看,就见是几个姑娘相携而来——都戴着帷帽看不清相貌,小二正殷勤地引几人往二楼雅间而去。

  大家小姐偶尔在外与闺中好友小聚也是有的,戴了帷帽、又是在雅间,倒是也不会有人置喙。孟靖对此没什么兴趣,只随意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谁知道那头突然有人上前两步,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大姐姐也在,真巧!大姐姐怎么坐在这里?就算是订不到雅间了,可也不能就这样坐在外头呀!”

  是温煦。

  温然倒是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她这样的打扮,寻常在外行走,别人只当她是个少年、更不知道她的身份;温煦这样叫破,本意是想落她的名声——只是做得这么刻意明显,她就算名声不好,自己也并不在意,然而温煦难道就能讨到好处不成?

  见她不说话,温煦似乎是以为她难以解释,赶紧又有些懊恼地补充道:“我与几位姐妹早早订了雅间,大姐姐要一起来吗?”

  “不必了,”温然神色未变,坦然道,“我与同僚在此喝酒,不劳挂心。”

  温然这一应声,众人方才惊觉……这哪里是少年,分明是个极好看的少女,多半还是个大家小姐,顿时就都有些惊疑不定,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向这边看来。

  温然的神色太过平静,温煦反倒有些不甘,正要开口再“劝说”几句,忽然不知怎的膝上一软、顿时便跪倒下去。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听身后又有人惊呼了一声:“秦……三公子!”

  那是……宗室中一位郡君的声音。温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去,就见那一桌上原本背对自己而坐的红衣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站起了身来,倚在桌边懒洋洋地看了过来。

  “你姐姐在边关出生入死、护佑百姓,你行个跪礼,倒也是应该的。”男人说话时,尾音有些上挑,带出一种莫名的讥讽意味。

  温煦不敢反驳——她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扼着自己的喉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空气几乎有些凝固。

  直到温然又开了口:“诸位姑娘还请自便。”

  几乎是随着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那股压力忽然消弭无形。

  那位郡君屈身施了一礼,忙拉着身旁的几人匆匆上楼。

  褚炤回头去看温然,顿时一扫原本脸上的嘲讽,神色间居然显得有些忐忑:“阿燃……”

  没办法,谁叫这位曾经的正道魁首是个比谁都正经端方的正人君子,他总是急着向她解释自己并没干过什么太坏的事,不过就是怕以这人的正道做派会对自己心有芥蒂罢了。

  他叫的是“阿燃”,孟靖只当他叫的是“阿然”,并未多想。

  “你是为我出头,”温然点点头应了一声,“我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褚炤顿时就高兴了,乐颠颠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喝。

  倒是孟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这妹妹在家也这么对你?”

  他家里也有个妹妹,和温煦年纪相仿,两人平日里最是不对盘,他回京一年,没少听妹妹嘀咕抱怨过。温煦看不上将军府的小姐成天舞刀弄枪,他家妹妹嫌弃卫国公府的小姐装模作样。

  温然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她虽是庶女,从前府中只她一个女儿,素来受宠。如今我回京,她心有不甘也是常理。”

  温然从前每日除了习武就是修道,这一世又几乎全在边关战场,对外界了解并不算太多,对嫡庶之分本也不怎么在意,只提过一句也就完了。其实大周素来嫡庶有别,温煦受宠,并不只因为她是府中唯一的女孩儿——卫国公夫人缠绵病榻已久,如今在府中也不大管事;温煦的姨娘又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很得老太太与卫国公的喜欢,从前温煦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在外走动,几乎与嫡出的小姐一般无二。可如今,真正的嫡小姐温然回来了,回来第一日就又封了郡主——她这庶出的小姐有了比较,便一下子显出了高低来,自然心有芥蒂。

  孟靖犹觉不满,叹了口气又要倒酒,谁知拎起酒壶才发现已然空了,正要叫小二再上壶酒来,就听温然低声道:“你喝醉了。”

  他向来酒量不错,温然也是知道的,正奇怪她怎么忽然“看轻”自己,一转头就见褚炤正直勾勾地盯着温然、只冲她一个劲地笑,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酒晕。

  得,是这位惹不起的殿下喝多了。

  褚炤没有回答,依然盯着她猛看。

  温然也不知道这位前任魔教教主、当朝皇子的酒量居然这么差,有些头疼地伸手按了按额角,想了想,又问孟靖:“阿靖,烦你去雇辆车来,送他回府罢?”

  三人出门都是孤身一人、没有仆从,孟靖也颇有些无奈,只得起身出去雇了辆车,回来架着褚炤的胳膊把人扶上了车,末了想起还未付账、下了车就见温然正要掏银子,赶紧把人拦了下来,付清了酒钱、又告诉车夫要去□□,这才撩起车帘。

  刚一坐下他就愣了神——褚炤正抱着温然的胳膊、挨着她怎么也不肯放手。

  温然居然也不生气,只不轻不重地挣了两下没能抽回手,也就垂下了手不再动作。偏偏褚炤似乎又觉得更不满意了,松开手又要去抱她的腰。

  孟靖听见温然似乎是叹了口气。

  “我与阿靖许久未见,喝酒叙旧罢了。”她说。

  “阿靖!”褚炤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她口中的名字,那咬牙切齿的意味听得孟靖背脊一凉。

  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与阿靖数度出生入死,有袍泽之谊、手足之情,并无其他。”她温声又解释了一句,见这人似乎还是觉得不满,有些无奈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胡闹。”

  她似乎是有些迟疑,顿了顿后,又低声叫他:“阿炤。”

  这两个字一出口,男人忽然就安分了——喜滋滋地应了一声,松开手、靠着她就安安静静地睡了。

  两人一路把褚炤送回了□□,见下人出来把他扶进了府中才离开。

  付了车钱遣走马车,两人信步而行。

  孟靖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迟疑着问她:“阿然,你想好了?他可是秦王,朝中如今的局势……”

  他就是再瞎也看出来了,秦王显然是看上温然了,温然虽然看起来像是冷淡了些,可对他处处纵容、甚至会主动解释同自己之间的关系,以她的性格会有这些举动,显然也并非无意——尽管他想破头也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是怎么看对眼的。

  温然笑了。

  她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好像既有少年身上的英气爽朗,又有属于少女的温和清丽。

  “我不能再负他了,”她轻声道,“我不想再负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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