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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桑园诡事


  沈西知道青年并无大碍,转身朝不远处的尉司园跑去。

  尉司园始建于乾兴年间(公元1022年),后经过苏轼等人的修缮扩建,成为西湖一景,一直是临安府的官署园林,属钱塘县辖区。

  几年前,临安突遭飓风,园子损毁得厉害,当时的知县无力修缮,幸得士绅丁伯仲挺身而出。这些年,多亏丁家出钱出力,这座拥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的园林才当得起周必大“奇俊”二字的赞誉。

  沈西一口气跑至尉司园门口,喘着粗气仰望黑漆牌匾。大门内,下人模样的男子看到她,匆匆上前行礼:“沈三少。”

  “叫我沈姑娘!”沈西赶忙纠正他。这两年,大家都称呼她“沈三少”,她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先生不喜欢这个称呼。她踮起脚尖朝门内张望,“先生在里面吗?”她口中的“先生”就是士绅丁伯仲,出名的大善人,德高望重。

  据说,丁家在百余年前就是钱塘县望族。至丁伯仲这一代,他考取功名之后出仕没几年就愤然辞官,在乡里办起了义学,教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除此之外,丁家还有几十亩义田,襄助穷困的佃农。平日里,他就像百姓们的大家长,有什么难处都去请他帮忙。

  几年前,沈西目睹丁伯仲在公堂上雄辩滔滔,为小乞丐伸冤的风采之后,一心拜他为师。她试图女扮男装混入义学,第一天就被识破,自此有了“沈三少”的诨号。

  自从丁伯仲负责尉司园的修缮管理之后,他索性把义学搬来此地,让家境困难的学子负责洒扫、修剪花草等工作,贴补家用。每年春耕开犁时节,他都会在这里安排义田的诸多事宜,比如说今天,是他与佃农签定租约的日子。

  沈西如同往年一般,大步踏入尉司园,随着下人走向英游阁,远远就看到院里院外挤满了人。除了丁伯仲和他的几名学生,其余都是家无恒产的穷苦百姓。他们之中,有的人欢天喜地,对着丁伯仲千恩万谢;有的人愁眉不展,在廊下急得团团转;还有的人,或紧张地探头张望,或双手合十,对着半空拜了又拜。

  沈西心里很清楚,就算丁伯仲再有善心,他也没有能力,仅凭他一己之力,让钱塘县的农民全都有地种,有饭吃。她想到先前那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心里愈加不好受,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入大厅。

  “三娘。”丁伯仲抬头与她打招呼。

  “先生。”沈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快过来帮忙。”丁伯仲笑眯眯地冲沈西招手。他长得清瘦白净,一把灰白的山羊胡衬得他仙风道骨。此刻的他双颊泛红,额头汗津津的,更显得精神矍铄。

  沈西快步走到她身旁,拿起桌上已经签字画押的契约揣入怀中,拍着胸脯保证:“先生放心,待会儿我就回衙门,让爹爹把这些契约登记造册。”

  为了避免民间纠纷,宋朝的律法规定,凡签署买卖、租赁房屋田地等不动产契约,必须去衙门登记。百姓们或因为无知,或因为嫌麻烦,通常只是寻一位熟人做保。丁伯仲则每年都会不厌其烦地把契约送去衙门登记。

  此刻,丁伯仲看沈西双颊通红,低声说,“怎么跑那么急?”他示意下人给她倒一杯水。

  沈西像做错事的小孩,讨好地笑了笑。

  “登记契约的事,不着急。”丁伯仲一边说,一边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杯,交到沈西手上,又指了指墙角的老汉,“他们一家刚从北边逃过来,老的老,小的小,已经饿了几天。这会儿大伙都忙着,你帮我立一份契约,我雇他们在城西的小院种花,工钱和家里的园丁一样。”

  沈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老汉六十多岁的模样,瘦骨嶙峋;他的老伴面色蜡黄,看起来像是病了;两人身旁的病童瘦得像柴火棒。她对着丁伯仲应一声“是”,招呼老汉一家坐到旁边的桌子上,又让下人拿来笔墨。

  沈西在县衙长大,平日里经常混迹于书铺牙行,草拟合约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她问清楚老头一家的基本情况,雇佣契约一挥而就。正当她满意地看着纸上的瘦金体,门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吵嚷声。

  她转头看去,几个干瘦的老头一拥而入,不由分说跪倒在丁伯仲的案桌前,伏地痛哭,诉说全家人快要饿死的惨状。他们都是邻县的百姓。

  县里的佃农一听就急了,七嘴八舌地叫嚣,非钱塘县人士,没有资格租用丁家的义田。他们情绪激动,骂骂咧咧地推搡丁家劝架的下人,混乱中踹了老头们几脚。老头顺势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嗷嗷叫嚷。

  顷刻间,人群炸开了锅。妇人们原本在院子里吵架,这会儿全都挤了进来,有的对着佃农又抓又挠,有的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还有的捶胸顿足骂起了脏话。一时间,整个厅堂乱成一团。

  沈西站在墙角,黯然地垂下眼睑。丁先生拿出自己的家产,倾尽全力帮助这些人,可是他们呢?从来不知道互帮互助,每年都会上演这样的闹剧。

  混乱中,丁伯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从一开始,所有人都在暗中观察他的眼色,这会儿大家立马安静下来,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等着他发话。

  丁伯仲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在去年春耕的时候就讲过……”

  “丁先生,丁先生救命!”一个高亢的男声打断了他。

  沈西伸长脖子朝外面张望,就见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八九成新的褂子,狼狈地逃窜。他披头散发,脚上缺了一只鞋子,看起来甚是滑稽。此人名叫王大成,租了丁家的一座山头,种了一大片桑树。他为人鸡贼,最喜欢占别人的便宜,为人又十分抠门,因此人缘极差。

  这些日子,他逢人就说,他家的桑林闹鬼,是一只“鸡精”,啄死了很多桑树,也不知道他又想讹谁。

  沈西不屑地撇撇嘴。这个当口,王大成已然跑进屋子,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汉子皮肤黝黑,裤腿沾着泥,身上的褂子倒算干净,却是补了又补,缝了又逢。此刻,他正撸起袖子追打王大成。王大成抱头鼠窜,躲在丁家下人身后,哀求丁伯仲救他。

  汉子名叫王铁牛,沈西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她看到王铁牛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呐呐说不出话,一步上前把他护在身后。

  “三娘!”丁伯仲示意沈西退去一旁。

  沈西不敢不依,殷殷叮嘱王铁牛:“有什么事,和先生说清楚,先生定会主持公道。”

  王铁牛点点头,冲丁伯仲说:“先生,他,他居然偷吃我们家的大母鸡!小翠怀着身子的时候,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他越说越生气。

  王大成扯着嗓子叫嚷:“我不过‘借’了你家的一只母鸡,你就害死我家几百棵桑树……”

  “你胡说!”王铁牛气得眼睛都红了,抡起拳头就要揍他。

  王大成敏捷地跳开几步,躲在丁伯仲身旁有恃无恐地整了整衣容,“王铁牛,你一定是被我说中,才会恼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

  “不是的,才不是!”王铁牛一味否认,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再三强调,王大成偷吃了他家的母鸡。

  沈西知道王铁牛的为人,又见王大成亲口承认偷鸡一事,她忍不住插嘴:“王大成,世上根本没有鸡精,你休要胡言乱语!再说,你家桑园若是死了几百棵桑树,岂不是整个山头都秃了?你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小心先生按《重详定刑统卷》的‘诈伪律’打你屁股,抓你坐牢!”

  “三娘!”丁伯仲失笑,转头问她,“你何时知晓‘诈伪律’了?”

  沈西讨好地笑了笑,又瞥了瞥王大成,意思很明白,她就是吓唬吓唬他。

  “你呀!”丁伯仲一脸无奈,转头吩咐王大成不要说话,由王铁牛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铁牛气呼呼地说:“先生,早些时候,他来我家地里叫骂,说我害死他家的桑树。我说他弄错了,他又说,是他偷吃了我家的母鸡,所以一定是我害了他家的桑园。”他气恼地抓了抓头发,“反正,我没有害死他家的桑树,但他亲口承认偷吃我家的母鸡,我一定要揍他!”他右手握拳,鼻翼翕张,眼神坚定。很显然,他铁了心要揍王大成。

  “你家不是闹鸡精吗?你还敢偷鸡吃?”沈西不屑地嗤笑,有心继续吓唬王大成,“你就不怕,那只鸡精要了你的命?”

  王大成赶忙辩解,“我不小心……对,就是不小心!我不小心‘借’了他家的母鸡,桑园才开始闹鸡精。所以一定是他发现了这件事,暗中施了邪术,我家桑园才会闹鸡精。就是这样,没错!”他重重点头。

  “胡说!”王铁牛怒不可遏,纵身越过众人,一拳抡过去,几乎打在王大成脸上。王大成缩着脖子躲在丁伯仲身后,王铁牛则被丁家下人七手八脚拉开。屋子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此刻,沈西终于想明白了。原来,王大成主动承认偷鸡,是为了证明桑园闹鸡精乃王铁牛所为。他此举恐怕是想让王铁牛帮忙化解“鸡精作怪”一事,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她转身对着丁伯仲说:“先生,按《建隆重详定刑统·贼盗律》的规定,凡偷盗他人财物者,进了衙门都要挨板子的,我没有记错吧?如果我是王大成,与其被捕快打得皮开肉绽,还不如让铁牛哥揍一顿。”她冲丁伯仲眨眨眼睛,因为这番话纯属胡扯。

  “你呀,唯恐天下不乱。”丁伯仲斥责沈西,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就像慈父遇上顽劣的女儿,想要教训她,又不忍心苛责。

  他用眼神示意沈西退去一旁,转而劝说王铁牛,“铁牛,你揍他一顿固然可以出一口恶气,但是你家娘子快要生了。我让他赔你些银子,你家的日子也能宽裕些,岂不是更好?”

  王铁牛气鼓鼓的,没有说话。三年前,他的父兄意外过世,母亲病重,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如果不是丁伯仲免费租了两亩地给他,又借给他种子、农具,他和母亲早就饿死了。想到这,他勉强点点头。

  丁伯仲见状,回头朝王大成看去。

  王大成低着头嘟囔:“先生,我都听您的,我愿意赔他银子,可是他得向我保证,不能让他家的母鸡继续作怪……”

  “你还敢胡说!”王铁牛气急败坏。

  丁伯仲示意王铁牛稍安勿躁,又对着王大成说:“先不论鬼神之说是否是无稽之谈,就算林子里真有你说的‘鸡精’,铁牛刚刚才知道,你偷了他家的母鸡,是不是?”

  王大成想了想,点点头。丁伯仲又道:“既然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害你?”

  王大成微微一愣。半晌,他无力地耷拉下肩膀,嘴里嘀嘀咕咕:“早知道这样,我就……”

  “你就怎样?不告诉铁牛哥,你偷了他家的大母鸡吗?”沈西一脸鄙夷。她原本以为,所谓的“桑林闹鬼”是王大成杜撰的,毕竟自从王大成租了那片山地,每逢春耕时节,他总要没事找事,不是想从丁家得些好处,就是想占别人家的便宜。

  一旁,王大成顾不上沈西的讥讽,“扑通”一声跪下了,苦苦哀求丁伯仲:“丁先生,救救我们家的桑园,我给您磕头了!”

  看热闹的佃户们见状,有的说丁伯仲不是道士,办不了抓鬼的差事;有的说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当务之急应该先把义田的事办了;还有的说,先把邻县的人赶出去,不能耽误了春耕。一时间,丁伯仲左右为难。

  王大成心中焦急,扯着丁伯仲的裤腿叫嚷:“丁先生,那只鸡化成恶鬼,园子里满地都是鸡血,已经啄死了不少桑树。丁先生,您去看一眼就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先生。”沈西冲丁伯仲拱了拱手,自告奋勇,“桑园距此不远,不如由我先去看一眼,再回来向先生禀报。”

  丁伯仲果断地摇了摇头:“你是女儿家,不能总是抛头露面。再说,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

  “不会的。”沈西一脸急切,抓着丁伯仲的衣袖再三恳求。

  丁伯仲无奈,只得允诺,又找了稳妥的管事与沈西同行。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管事好好照顾沈西,两人务必在午饭前返回尉司园。

  不多会儿,一行人走出尉司园。沈西与王铁牛走到前头,王大成和丁家的管事落在他们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

  王铁牛生性木讷,三年前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是直挺挺地跪在丁家门前,连一句恳求的话都不会说。当时要不是沈西替他说话,丁伯仲压根不知道,世上有王铁牛这个人。

  走在前头的两人默然无语地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王铁牛突然憋出一句:“小翠,好。娘也说,小翠是好媳妇。”

  “我知道,你们夫妻恩爱,你也不带这样夸自己的媳妇,不害臊!”沈西故意逗他。

  “不是的,我……”王铁牛满脸局促,呐呐低语:“我和小翠成亲,多亏了沈三少,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沈西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心里却像吃了蜜糖似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新月。

  王铁牛的媳妇名叫小翠,早年她被父兄“卖”给肺痨病人冲喜,成亲不过三月,那人就病死了。小翠有意改嫁王铁牛,可是别说王铁牛家穷得叮当响,压根拿不出聘礼,就算他家有钱,寡妇改嫁这种事,只要夫家不放人,里正不同意,当事人压根无可奈何。

  就在王铁牛和小翠几乎绝望的时候,沈西竟然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解决了。小翠当场就给她磕了三个头,吓得她差点蹿上房梁。

  沈西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难免有些小小的得意。转念间,她想起来什么,试探地问:“铁牛哥,年前下雪的时候,那袋子炭火是你放在衙门门口的?”

  王铁牛羞涩地点点头,抓了抓头发,“爹从小就教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

  “施恩不望报,你不用放在心上。”沈西笑得愈加明朗。她从小在男人堆里厮混,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她一拳打在王铁牛的胸口,暧昧地说,“铁牛哥好本事啊,成亲没多久,媳妇就怀上了。”

  王铁牛“嘿嘿嘿”傻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远远就看到西湖边上的小山丘栽种着一大片桑树。

  这片山地原本属于丁家。五年前,王大成无意间帮助丁伯仲的女儿摆脱了流氓的纠缠,事后他向丁伯仲索要这片山地二十年的使用权。

  王大成此举可谓狮子大开口,不过丁伯仲竟然同意了,但他有一个条件,山地必须全部种上桑树,并且让王大成的妻子带着附近的穷苦农户养蚕缫丝,贩卖桑葚。

  毫不夸张地说,这片桑园关系到附近的农户能否挨过青黄不接的春荒,所以沈西格外上心。

  四人又走了半盏茶的工夫,王铁牛从岔道口往家去了。沈西与他道别之后,率先走向桑园的正门。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迎向她,屈膝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称呼沈西:“沈三少。”

  妇人名叫眉娘,是王大成的老婆。她和小翠算是钱塘县双姝,十里八村的男人全都扼腕,小翠嫁了个木桩子,眉娘更是一朵鲜花插在烂牛粪上。

  不过王大成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他对眉娘倒是掏心掏肺。此刻,他快步越过沈西,把眉娘护在身后,低声责备她:“外面风大,你出来干什么!”

  “老爷,你有没有告诉铁牛大哥,当时我身子不舒服,你为了给我熬汤,才会把他家的母鸡……”眉娘语带哽咽,看起来甚是楚楚可怜。

  沈西心生不忍,朗声说:“偷鸡的事,先生已经替你们两家说和了。”

  眉娘将信将疑,转头询问王大成:“那,铁牛大哥有没有答应……”

  沈西抢白:“桑园闹鬼一事,和铁牛哥无关。”

  “是,是,是。”王大成觍着脸附和,悄悄握了握眉娘的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随即对着沈西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沈三少,林管事,这边请。”

  沈西点点头,与林管事一前一后走入桑园。这片桑树林长了五年多,又有乡人细心呵护,哪怕树叶尚未抽芽,也能隐约看到繁茂的景象。

  “沈三少,林管事,请看。”王大成弯腰一指,“这就是被那只鸡精啄的,已经死了十多棵桑树了。”

  沈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桑树的树干上,离地大约一尺的位置,布满了啄痕。那些痕迹堪堪绕着树干围成了一个圈,虽未能将桑树“啄”倒,但彻底啄断了树皮,足以“谋杀”这棵桑树。

  “王大成,你当我是傻子吗?”沈西高声呵斥。

  “沈三少,您这话从何说起?”王大成赶忙赔笑脸。

  沈西怒气冲冲,“你倒是去找一只母鸡,知道它若是想要害死一棵树,必须绕着树干,耐心地将树皮啄断!退一万步,就算世上真有如此‘聪慧’的母鸡,它又不是啄木鸟,只怕树没有死,它的鸡喙就已折断。”

  “沈三少,我们的话,句句属实。”眉娘说着就跪下了。沈西赶忙跳开一大步。

  王大成斩钉截铁:“所以,我早就说了,那是一只鸡精。”

  眉娘紧接着向沈西解释:“沈三少,我和老爷亲耳听到,夜里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的声响。这些日子,我们什么法子都想了,栓住大门,做稻草人,半夜在林子里守着,可还是防不住。我们思来想去,只有铁牛大哥……”

  王大成急忙打断了她:“丁先生说,鸡精的事和王铁牛无关,那就是无关的。”他顿了顿,讨好地看着林管事,“只要先生愿意借调几名家丁,再准备几盆黑狗血,应该能把它抓住。”

  沈西站在管事身旁,黑眼珠滴溜溜地转,暗暗观察王大成夫妇的神色。半晌,她问眉娘:“你和王大成同时听到,鸡嘴啄树干的声响?当时,你们在同一个屋子?”眉娘出了名的忠厚老实,她相信眉娘不会说谎。

  眉娘想也没想,重重点头。

  沈西又问:“为什么是今晚?你们之前说的‘鸡血’,又是怎么回事?”

  “沈三少,请往上看。”眉娘往山坡上指了指。

  沈西抬头看去,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就连空气中都弥散着一股血腥味。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这才看清楚,红色的液体几乎染红了小半个山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胃中一阵翻腾,下意识转过身,回避这样的画面。

  眉娘低声解释:“我们找人看过,都说是鸡血。可是这么多鸡血,从何而来?”

  沈西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暗暗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山脚下,西湖的水碧绿清澈,波光粼粼,在阳光下泛出金色的光芒,恍若掠过湖面的金燕子。

  她定了定神,点头附和:“是呀,菜场杀鸡的时候,鸡血都是洒了盐,结成块出售的,这里哪来这么多新鲜的鸡血?”

  “所以说,一定是鸡精!”王大成言之凿凿。

  沈西无法苟同,毕竟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是很多事她又无法解释。

  午时,她回到尉司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之丁伯仲。丁伯仲立马派人去桑园,命他们把桑园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如果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晚上就在那里守着,活要见鸡,死要见尸。

  午后,沈西心里惦记着上午遇到的少年,回衙门向父亲预支了下个月的零花钱。她足足找了两个多时辰,走得腿都麻了,才在近郊的贫民区找到了母子俩。少年一脸倔强,被她弹了两个爆栗。她忙前忙后,又是买药,又是煎药,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返回衙门。

  一路上,她越想越难过。她临走之前,少年答应她,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可是临安城像他这样的惯偷何其多,她帮得了一个,却帮不了所有人。

  晚饭过后,她偷偷溜出衙门,在城门落锁前一刻出了钱塘门,匆匆赶往桑园。

  西湖位于临安城西面。随着城内人口暴增,坊市间的围墙早已拆除,但城门依旧按时关闭。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夜游西湖的兴致。

  此刻,夜幕已然笼罩西湖,湖面上画舫林立,曲乐靡靡,五颜六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与水面的倒影交相辉映;河堤之上,游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先得楼更是金碧辉煌,人声鼎沸;湖岸四周,处处可见文人墨客,小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西无心欣赏西湖夜景,快步走在游人中间,时不时环顾四周。她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便是孤山路的尽头。此处差不多是西湖的最西面,她向右拐上一条小道,璀璨的灯火渐渐离她远去,只能远远看到画舫的花灯若隐若现。

  沈西虽然胆大,但她到底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眼见着黑暗将自己吞没,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心里不免打鼓。

  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站在桑园门前,伸手推了一下简陋的木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有人吗?”沈西探头询问。此时正值春耕时节,丁家劳动力紧张,但是按照丁伯仲的安排,今晚至少有三名家丁在桑园守夜。

  “人呢?”沈西环顾四周,林中依旧静悄悄一片。她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往里走,总觉得四周有一股腥甜的血腥味,直直往她的鼻子里钻。

  “我,我会武功的!”她的心脏“怦怦”乱跳,慌乱中摸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点点火星在漆黑的夜色中转瞬即逝。她紧抿嘴唇,循着记忆一步步往前走。

  “笃笃笃,笃笃笃。”林间传来母鸡嘴啄树的声响。

  顷刻间,沈西浑身冰冷,转身往外跑,又硬生生停下脚步。“王大成,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了!”她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笃笃笃,笃笃笃。”啄树的声音愈加急促,也愈加响亮。

  沈西呆立在原处。半晌,她突然察觉不远处有人影晃动,大喝一声:“王大成,别跑!”

  “在那里!鸡精在那里!”

  “不对,在东边,林子的东边!”

  几个声音混杂在一起,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

  沈西扔下手中的火折子,拔出腰间的匕首,朝人影飞扑而去。那人转身就是一拳,朝她的太阳穴挥去,紧接着又是一记扫堂腿。

  沈西跌跌撞撞躲过对方的攻势,那人的第三拳已经朝她的咽喉袭来。她呆住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王大成并不会武功。

  她暗恼自己的莽撞,绝望地闭上眼睛,忽然发现衣领卡住了脖子,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一“送”。她尖叫一声,狼狈地摔坐在地上,却也躲过了对方的重拳。

  “沈三少?”对方停止了攻击。

  沈西来不及回应,就听到王大成急切地说:“眉娘,我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呆着吗?你出来干什么!”

  她循声看去,忽见一盏红色的灯笼由远及近。翩翩的火光下,王大成就站在不远处,全身上下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妾身不放心老爷。”眉娘款款而行。突然,她停下脚步,惊恐地尖叫,“鸡精,鸡精在那里!”她的话音未落,林中传来母鸡“咕咕咕”的叫声,紧接着一团火红的东西往半空中飞蹿。

  “咕咕咕,咯咯咯。”鸡叫声愈加凄厉,摄人心魄。一时间,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不知过了多久,“火团”消失在了半空中,鸡叫声也随之停止了,林中一片寂静。

  炙人的静默中,眉娘身子一软,昏死过去,她手中的灯笼摔在地上,灭了。顿时,四周漆黑一片。

  眨眼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一声:“你们,搞什么?”他掏出火折子。

  沈西的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循声看去。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沈达允的络腮胡子把他的五官衬托得可怖又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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