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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二章 世家辛秘


  晚间时候,吕踏星也见着了唐君影。他对这个唐家兄弟兼未来妹夫可是满意得紧,果然如吕邀月所说,一见着便拿着二人比对了一番,气得吕邀月在饭桌上直跺筷子。

  吃过晚饭,唐君影连忙将吕踏星扯入书房,想来怕是悉心“劝说”去了。吕邀月满意的打了打哈欠,说是今儿药铺里累着了,想早些歇着去。

  眼见无事,其余人也就散了,各自回了房中。

  画颜在房中梳理了下药铺的库存,打点好明日派人要进的药材,舒了舒肩膀,抬眼往窗户外一瞧,只见今夜星朗月明,院中的树上像结了一层雪霜,煞是好看。索性从屋中取出一碟瓜子,坐到了树下,惬意嗑了起来。

  已是初冬,久坐难免阴冷,但她却无半点睡意。想了一想,于是又遣了厮,从厨房取了两三壶桑子酒来,以酒暖身,悠悠的喝着。

  “我还当你已然放下了,却未料你还这般伤心。”

  她转头一看,说话人正在廊下,斜靠着柱子,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合在一处。

  “我哪里伤心了?”

  “若不是,怎的这般时辰,还独个儿在这里饮闷酒?”

  叶尘边说,边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面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这怎么是闷酒呢”画颜提高一壶,在脸边晃了晃,嘴角泛着笑意,“这是上好的桑椹酒,不辛不辣,还有丝丝回甜。”

  少女莹白的脸庞映着月光,泛着点点微红,星瞳里带着微醺的醉意,叶尘喉间一噎,不敢再这样看,于是大袖一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又自觉取走放在石桌上的一壶酒,自顾饮了,入口确实不算辛辣,但压不住他心底一涟又一涟的酸楚。

  几口下肚,他终是忍不住说道:“你我早说了,你若放不下,我替你去把他抢过来。”

  她笑得咧开嘴:“你说什么胡话呢。”

  “这不是胡话,”这几口果酒,自是不会叫他醉的,他很清醒,清醒得有些痛。他直直的看向他,眉锋陡峭,“我叶尘,说得出,做得到。”

  她被她眼中的认真吓到,醉意也清醒了几分,想来自己若不同他解释清楚,怕这人还真以为她是为情所伤,白日里见着了唐君影与吕邀月腻歪,晚上便自己寻了酒,可怜兮兮的独个儿买醉呢。

  “哎呀,你这人。我便同你说了吧,我今日,心情是有些沉郁。”

  “却不是为着感情这事。更不是为了唐不是为了他二人。”

  “我早放下了。真的,真切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叶尘将信将疑:“那你是为着什么沉郁?谁人又招惹了你?”

  “没人招惹我啊,”她的眼神落了一点,“我就是觉着,能养成月儿妹妹这样的性子,真好啊。”

  “怎么说?”

  “你瞧,她这般的心无城府,明朗天真,谁见了不会亲近、欢喜?”

  叶尘听着,暗地里不由得道:那鬼丫头心思弯弯绕绕的,明着看着简单,其实可会为自己打算了,哪里算得心无城府了心无城府的,明明是面前这一位啊。

  “她能长成这样,真好啊”她越说,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明明都是没有双亲的人,凭什么她能养成这样性子我可太恶毒了,我竟是嫉妒她的”

  叶尘默了一瞬,试探道:“你这是,想你父母了?”

  “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往何处想呢?”她又抬起酒壶,仰面饮下一口,叹道:“还是有亲人好啊,需得是那血脉里根深蒂固的亲人,这才打不乱,拆不散。你瞧,虽然月儿妹妹幼年失了父母之爱,但她有一个亲生的长兄,千宠万爱的护着她长大了。所以她做什么事儿,都很有底气,哪怕是将天捅了个窟窿,也是不带怕的。”

  叶尘道:“你不也是你不也是有你师父的吗?还有,你那些师姐妹。”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我师父我师父她我自是敬她,爱她,琴音筑是我的家,师姐妹们也当然是我的家人。但这,这,这与血肉相融的骨肉之情,是不同的。”

  如何不同,她没有再说。但叶尘懂得,思及那山头一堆黄土,他不由得为之深深叹息。

  他当然知道她的生身父母是谁,但他不能说,一说,便可能毁了她这一生。

  所以他只能由得她在这里兀自难过。哪怕她没有吐露,他也知道,她心中一定藏着一句呐喊——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为什么自打一出生,便不要我了?

  叶尘思绪翻转,画颜也是愁绪满怀,两人半晌没有再说话,直到桌上的酒壶都空了,画颜一一抬起晃了晃,确认无误后颤颤的站了起来,想再唤厮去取上两壶。

  “别喝了,”叶尘按住了她,“你坐着,听我说个故事。”

  她倒是听话,杵了两掌在腮边,乖巧的笑:“好啊。”

  “叶尘这个名字,是我母亲替我取的。”

  “尘,为土,为这世间最平凡,普通,低贱之事物。”

  “母亲为我取这名,也只想我此生,做一个最平凡的人,安安稳稳的活下去,直至终老。”

  “我出生在一个极为显赫的家族,我的父亲声名赫赫,而我母亲,只是府中一介婢女。因相貌出色,被父亲相中,抬了做妾室。后来,又有了我。”

  “府中的大夫人,不是个能容人的,莫不是父亲子嗣单薄,上头的长辈看的紧,只怕我都看不到这世间的日升月落。”

  “但其实,看不见也挺好的。”他奚落一笑,“自我忆事开始,就知道我们的母子不好过。母亲一无娘家靠山,二无钱财傍身,府中谁也看不起她,唯一仰仗着活下去的,只有父亲那一点可有可无的怜惜。”

  “但后来,连那仅有的怜惜也没有了,父亲厌了母亲,母亲便活不下去了。”

  “是真的活不下去,她就那么孤单单的死了,在我七岁的时候。”

  这话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他却说得极为艰难,线条利落的手指紧紧扣在石桌上,看得她不由得收了双臂,呆呆的看着他。想说些什么话,却又怕打断了他。

  “原本我也是要死的,好在长兄让我活着了——我是有一个哥哥的,他是嫡长子,身份尊贵,自千恩万宠、百般技艺的教养着,他未来,是要做家族继承人的。”

  “他本不必救我——毕竟他娘可是很想让我死的。但不知为什么,大约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兄弟吧,他救了我。他将我留在身边,为防别人迫害,他与我同吃同睡,寸步不离,我们就这么一起待了三年。”

  “但我们渐渐长大了,作为嫡长子,他有太多的责任要背负,他被委任了很多任务,不再能带着我同出同入,于是我们分开了。”

  “先头说漏了一点,我母亲,原是大夫人府里的伺候她梳妆的婢女。所以她对我母亲的恨,哪怕时间过去得再长,只要她一见着我,见着我这张与母亲相似的脸,立即就能翻出那骨头里滔天的恨意来。她要我死,这几乎成了她的夙愿,此生不变。”

  “故而,有一次我兄长办差回来,见着我在屋中,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他抱着我痛哭了一顿,待我救治后将自己锁在房中整整三日。等他出来的时候,他红着眼睛告诉我,要将我偷偷送去丐帮,从此隐姓埋名,好好修习,待我以后长大了,他有能力保护我,再将我接回来。”

  “他不是说着玩的,真的将我送去了丐帮了。从此,我离了富丽堂皇的府宅,入了杂乱不堪的乞丐窝子,从一个看似尊贵、实则危机重重的世家庶子,变成了一个看似脏污、实则确实很脏污,况且也仍旧危机重重的乞丐了。”

  他说到这儿,自个儿笑出声来:“你没听错,你以为我那个嫡母,会放弃对我的追杀吗?她只是一时不知道我去了哪儿。我那哥哥,着实是聪明,他料定我那尊贵的嫡母不会派人到最低贱的乞丐窝子寻人。我便每日只消穿了破烂的衣裳,往脸上抹些泥巴灰,别人说今日去哪里讨饭,我便去哪里乖乖蹲守着,这日子,倒是过得比在府中安生多了。”

  “后来长兄来信,说叫我不可自甘堕落,要学习武功傍身。他哪里知道,我待的是最下等的乞丐窝,每日为个饽饽都能与人打架打的头破血流,要学习正统的武功,如何可能呢?”

  说到此,画颜终于有了地儿插嘴,“可我瞧你那一身功夫厉害得很,这可不能是终日与人打架撕斗能练出来的。”

  “丫头有眼见力,”他提着嘴角赞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要不怎么说,爷命好呢。就有这么一次,我仍旧与几人抢吃食,那一次我饿狠了,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哪怕全部拳脚都往我身上招呼,我就是死死的抱着那馒头不撒手。等众人打得累了,终于骂骂咧咧散去,我便笑得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的从怀里拿出那挤得变形的馒头,呲牙歪嘴的咬下去。”

  “我正吃着呢,此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老爷子——穿着也是如我一般的,破破烂烂,手里还拿着个讨饭的碗。我真怕他是来跟我抢东西的啊,我可没力气再同一个成年人抢了,连忙顾不得疼痛,一口将那馒头吞下肚子。”

  “我吃得狠了,噎得喘不过气,那老爷子从腰间取出一个水葫芦来,递给我了。并着朝我说了一句‘子,你很不错。’”

  “我急着吞了两口水,呼吸将将畅快,不太想搭理他,斜着眼回了句‘老头,你谁啊?’”

  “他笑得脸上沟壑纵横,只说‘子,你想不想活得好一些?’”

  “我想。我当然想了。我做梦都想。从前在府中,我想活着;后来我出来,我想活得好一些,若能有尊严,那就,更好了。”

  画颜道:“他就是你师父?”

  叶尘展颜,眼中透着真心敬佩的光:“是,后来,他便作了我师父。他不仅教我武功,也教我安身立命之法,他虽是一个乞丐,却教我如何在这个世上真真正正的做了一个人——大男子顶天立地,不必依附谁,也不必怨怼谁。想要什么,全靠一双手去挣,足够了。”

  “可惜,在我十五岁那年,我师父就安享百年去了。我还来不及,报答他老人家一世的恩情。”

  她叹:“生死不由人。你师父若是地下有知,看到你果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儿郎,必然也很欣慰的。”

  他心间略感抚慰,继续说道:“直到我师父去了,我才知道,当年我一直以为是我那日厮杀得太狠,又有耐性,才入了我师父的青眼。其实并不是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呢,我师父,是因着我长兄的托付,才成了我的师父的。”

  画颜讶了一瞬,才说道:“那你这长兄,待你是真的很好很好了。可他后来,有没有接你回去呢?”

  叶尘的眸子暗了下去:“后来,我父亲染了重病,也死了。长兄正式接管了家族,大夫人的势力渐渐消去,他才来接我回家的。但那个家,我已是厌透了,并不愿常住,只是偶尔回去瞧上一眼哥哥是否安好,顺便再帮他办一些江湖事儿——许多,都是明面上不方便办的,便我给办了。”

  说到此,他忽然兴致勃勃的道:“你定猜不到,我家那位嫡母,到现在都没有放弃杀我呢。记得那次我满身是伤的闯入司音谷吗?那也是她老人家的杰作。”

  他边说,边傻乎乎的乐起来:“不过这也算因祸得福,否则哪能认识你呢。我还得谢谢她嘞。”

  这话说得画颜红了耳朵,低下头去,一颗心砰砰的跳着,也不知是因为饮多了酒,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你,你肯同我说这些,是,是真拿我当朋友啊。我,我谢谢你!”

  他默不作声的盯着她看,眼中的情绪叫人捉摸不透,半晌只说了声:“傻丫头。”

  画颜的耳朵不知怎么的,更加的红了

  叶尘潇洒的伸了伸臂,说道:“同你说这些,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各人的命不同,各有各的活法,你也不必艳羡谁,这天下比你惨的人还多得是了——至少你是干干净净的在花谷养大,不会同我一样,穿着破烂的衫子,每日为吃食发愁,还要担心被亲族追杀的。”

  “我”

  画颜还想说什么,他却不想再听了,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边站起来边说道:“不聊了不聊了,爷都困了,爷回了~”

  她就坐在石凳子上,看着他的背影,看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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