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飞花摘叶

　　李存樱的眼中至此才有了微微满意的情绪，却又话锋一挑：“你此话的意思，是在怪为师不给你入世历练的机会？”

　　画颜一愣，继而心虚的低下了头：“颜儿不敢对师父撒谎。实是...实是怪过些许的。”

　　李存樱清淡的神情中展现出一丝柔和：“无妨，总归是少年心性，若换作是为师当你这个年纪，只怕也是要怪的。”

　　画颜一时讶异，本以为今日免不了一顿天降灾祸，哪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师父今日是转了性了？竟会这样好言好语的对她讲话。

　　“她说的对，我总不能真将你关在这里一辈子...”李存樱低声道。

　　画颜没有听清，歪头困惑的问：“师父，您说什么？”

　　李存樱摇了摇头，只道：“学医自然是好的，只是你又为什么不肯学武呢？”

　　画颜答道：“我喜学医，是因此为我心之所向；我喜学琴，是因此为我性之所修。而习武练刀，既非我所好，又无利于修身养性，”画颜说到这里，偷偷看了一眼李存樱，见她神情无异，这才敢大着胆子往下说：“若强使心思放在上面，只会分散我学医学琴的精力，纯属...纯属浪费时间。”

　　李存樱先是一愣，随即摇头感叹：“没想人人尊崇的武学之道，在你这里却成了这般的毫无用处。”她抬头看向画颜，“那为师且问你，若有一天，你身边带着一个危在旦夕的人，他对你自然是很重要的，使你不得不拼了命的去救他。可这时，又偏有人拼了命的要杀他。届时你怎么办？”

　　画颜怔住，片刻之后倔强的道：“若...若他当真对我十分的重要，那便是替他去死，也没有什么所谓。”

　　李存樱不屑的一嗤：“你既是没什么所谓，可别人却未必肯同你做这个交易。何况你死了，还有谁能帮你去医治那人？你非但救不了他，还搭上自个儿的性命，你觉着自己这样分外伟大是不是？”

　　画颜呼吸也顿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存樱无视她的反应，接着问：“你现在还不明白，若当真到了那等紧要的关头，你的心之所向，性之所修，又能帮得了你什么呢？”

　　良久寂静，画颜缓缓的低垂下头来，她看着自己脚上那一双布鞋，鞋边磨得有些损了，稍稍露出内里些许针脚来。

　　李存樱平静的道：“是以人生在世，无法全权随着自己的心意而活。你心中所爱的，可以去追逐；你心中所厌的，也无法弃之不顾。武学之道，广博深远，师父不指望你在这方面研究个甚么精通，只要你能护好自己的命，在此基础上也许还可以护一护别人的命，如此便很好了。”

　　李存樱这段话说得十分平淡，连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但不知怎么的，画颜觉着心中分外感慨，眼眶止不住的发酸。

　　画颜踌躇的道：“师父...您的意思，颜儿明白了...只是，只是若从现下开始习武..会不会有些晚了？”

　　李存樱睨她一眼，道：“自然是晚了。你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竟是这样倔的。我本意是想将你再在谷里磨一磨，如今看来...”顿了顿，李存樱话音一正，“‘飞花摘叶’一共只十一针，然而能幻化的招数却远非十一式。以你看来，要用好‘飞花摘叶’，需得做到什么？”

　　画颜想了一想，答：“身法以轻，出招以快，势头以准。”

　　李存樱摇摇头：“‘飞花摘叶’的精髓，在于无形。”

　　还不等画颜发问，便见李存樱微微执袖，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到了面前的梨花古琴上，以一个清脆的上挑音作为开篇，引出后续流畅的乐章。

　　琴音古朴幽远，又透着些许沁人心脾的清澈，仿佛置身于深山幽谷，其中缓缓淌着一条小溪，溪边种满了芦笋。有妙龄的少女背着竹筐从芦笋中央走来，随后蹲下身，鞠一捧溪水咕噜噜喝下了肚。

　　这画面活灵活现的展现在画颜眼前，让她离那少女越来越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少女衣角绣着的蝴蝶花样。那少女喝完了水，站起身来，画颜等着少女转身，少女却只是低头看着无穷无尽的溪流。

　　画颜忍不住走向前去，正欲伸手碰一碰少女的竹筐，少女却猛地转过头来，朝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画颜暗道不妙，然而来不及反应，那少女清秀的面容便已如雾散去。

　　音调转为激昂，迷雾之中飞速而来两片冰冷的寒光，画颜连忙抽出腰间的匕首挡住，刀面与寒光相撞发出短暂的声音。

　　琴音戛然而止，一切画面尽数消散，哪有什么溪边少女，哪有什么迷雾寒光，只有李存樱，如玉人一般端坐在梨花琴前，静静的看着她。

　　画颜整个脑子昏沉沉的，又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她低头一看，不禁满面失色——那把匕首的刃尖，正准确无误的对准自己的心口，再往前一寸，她的心脏便会停止跳动。

　　画颜瞬间清醒了，她猛地转过身去，只见身后的竹门上，深深陷入了两枚银针。

　　画颜不自觉倒退了一步，只觉周身的血液被冻住了一半。

　　“世人皆以为‘飞花摘叶’是上不了台面的下流暗器，那是因为，他们看见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飞花摘叶’。”李存樱平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真正看过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画颜看着门上那两枚银针发愣，过了一会儿，她手上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李存樱置若罔闻，只道：“杀人于无形，才是‘飞花摘叶’真正的精髓所在。师父以前不愿教你，是因为此法过于残酷，夺人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稍有不慎，便会走入偏途。”她袖尖扫过琴面，温柔无声，“十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一天。若你有心向武，我自会授你非凡的武学，你要闯荡江湖也罢，逍遥天涯也罢，随你去拼出一片属于你的天地。但我，永远不会教你真正的飞花摘叶。”

　　“只有当你一心向医，此生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才配得上你师祖所传承下来的这一招绝学。”

　　“记住，我授你飞花摘叶，不是为杀人，”李存樱话音一顿，“而是为了救人。”

　　画颜愣了很久，缓缓转过身去，看见李存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目光如水，然而水下却似有波涛暗涌。

　　画颜一直以为，她师父被江湖人尊为琴仙，那“琴”字只不过是个赘述。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是她想错了。

　　琴以飞花，针以摘叶，思无杂，心存义。李存樱，乃是当之无愧的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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