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琴音存樱
画颜回到琴音小筑的时候，瞧见她那爱哭鬼小师妹，正可怜兮兮的跪在院中。
她愣了一下，心下立明，走上前低声问：“师父回来了？”
木灵犀见来人是她，立马摆出一张委屈至极的脸，眼看那琉璃串子又要掉了，然而目光飘及屋内，大约是想到什么，硬是生生将那几滴眼泪逼了回去，扁着一张小嘴很是无奈的点了点头。
画颜见她这模样，一时想笑也不敢笑，端出一张严肃的脸：“师父为什么罚你跪在这？”
她说话的声音简直比蚊子还小：“师姐...你明知故问...”
画颜愣了一愣，疑惑的道：“你未和师父讲明那花是我弄翻的么？”
她摇了摇头,两条柔顺的小辫也随之晃了一晃，“师父平日对你那么严厉...我怕她一生气，就不止是罚人跪跪这么简单了...”
难得见她会这样体谅人，画颜心下顿感安慰，这小师妹虽然年幼不知世事，但心地却良善得一塌糊涂。
她伸手温柔的摸了摸木灵犀的头，“没事，我这就进去和师父解释。”
木灵犀急忙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紧张兮兮的道：“不行啊，师姐，师父还在气头上...”
画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放心吧。”她想到自己臂里还抱着一个累赘，于是一并将其推到了木灵犀怀里，“还有这个，你且拿着，过会儿赶紧找个花盆好好栽着，莫再折了。”
木灵犀茫然无措的接过那郁金香来，张口要喊一声“师姐”，又怕屋里的人听到，于是眼睁睁看着那抹素色的身影走入廊下。
画颜从门缝里见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轻扣了三下门扉，问道：“师父，我能进来吗？”
她待了一会，听到里面传来应允，这才轻手轻脚的打开竹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布置很清简，檀木色的窗户底下，坐着一个与这屋子同样清简的女子，她神色专注的察看着小几上摆得乱七八糟的药罐子，仿佛对屋内多了一个人也置若罔闻。
画颜却早已见惯了她这副姿态，立在门后恭敬的行了一礼：“师父。”
女子未曾抬起头来，垂在耳边的发丝在光影的交错里显得格外平淡：“这儿有几瓶新制的药，你过来看看。”
“...是。”
画颜低眉垂目的走过去，在小几的另一旁坐下，一边拿起药罐端详，一边忍不住偷偷看了那人一眼，心道：“师父此行出谷济世，已三月有余，但我怎么觉着，就像昨儿还来这里向她请教过医理一样。”
眼前这位神情寡淡的女子，便是当今司音谷琴门门主李存樱，人送雅号——琴仙。
这世上的美人，大约可以笼统的被归为三类，一等看气韵，次等看皮相，末等才为看衣冠。而李存樱本人，便妥妥贴贴、毫无疑问的要归到头等里。这样的美人，你说不出她五官到底哪里精致，你也说不清她到底哪里美得出尘，但哪怕不经意中渺渺看过一眼，也会让人觉得神思怀柔，不忍染之。这样美人的气韵，不会随着年月老去而渐失，或者不如说，正是那些沧海桑田的岁月，才能造就出这种遗世独立的气韵。
像李存樱这样的女子，已经不再需要外物的装饰，也许这世间任何一件外物对她来说，皆为不必要的累赘。哪怕她往脸上抹些泥，穿着破破烂烂的袍子去土里滚三圈，再拿着一个脏碗往大街上这么一蹲——也未必有人敢喊她一声“叫花子”。
画颜有时在想，自己再过二十年，能不能活出这种气韵。有时又想，若是活不出，那哪怕承袭了她师父这等美人气质的一半，也是极好不过的。
“让你看药，你看哪儿去？”李存樱似感觉到她的视线，不咸不淡的道了这么一句。
画颜立即老实的将眼光撤了回来，牢牢盯着手中的罐子，唯恐看不穿罐底一样。
——人非完人，这顶尖的美人纵然好看，但就是可惜脾气差了那么一丢丢。
按照李存樱以往的习惯，每次回谷都会考察弟子们修习的状况。故而画颜将那药罐凑近鼻尖微微闻了一闻，正色道：“此药名为杜仲。味苦，性温，入手太阴肺经。主治腰脊酸疼，足膝痿弱，对肾脏有滋补作用。”
李存樱没有说话，面上毫无表情。
画颜额上寒了一寒，忙不迭补充道：“还，还有安胎之用。”
李存樱的长睫这才微微垂了一下，继而又淡淡道：“左上角第二瓶。”
画颜低头一望，看到那药瓶离自己距离不远，正想伸手去拿，却无端听到一声轻咳，她立即将伸出去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她歪着个头，绞尽脑汁的盯着那瓶子里几株黑不黑，紫不紫的药草，在心底犹豫了许久，这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是，紫苏叶？”
李存樱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为师离开的这些日子，你总算没有荒废所学。”
画颜那颗吊在嗓子眼、踌躇万分的心听得这句话，终于稳稳落定了。见眼下气氛稍缓，她放出一个比外头太阳还大的笑脸：“师父，您这回去的时间可有点长....咦，怎么不曾见过三师姐？”
“庐州发了瘟疫，她留下来救治百姓。”李存樱道，“我回谷也是为了向谷主禀明此事，待花会将了，还需得再走一趟。”
“庐州？瘟疫...”画颜喃喃的念道，眼眸忽的亮起来，“师父，那我能不能...”
“不能。”
“......”
得到与以往并无不同的回答，画颜撇撇嘴，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
她这师父不仅脾气不好，性格也是非常之奇怪。司音四门，在这三百年来由简至繁，相继壮大，各门门主无一不致力于自家门下弟子昌盛。但传到李存樱这一代，却明显凋零起来。她醉心医道，对收徒一事兴趣缺缺，此生唯收过五个弟子，前头两个倾心红尘，出谷嫁了人——司音谷非修道之地，女子至了年纪嫁人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一旦做了人妇，便等同于将有无尽俗尘染身，往后只能唏嘘着提一句：“妾身曾经身为司音谷弟子，而今已了无关系。”
这第三个弟子名为江舒锦，是个有出息的，若是李存樱的医术有十分，她便算继承了八分，而今已可独当一面，在水火之中行医救人。余下垫底的两名弟子，也不必再多做赘述。是以偌大的琴音小筑之中，常常只住着画颜与木灵犀两人，比起其余三门的师姐师妹相亲相爱，她们这儿便只能显得冷清多了。
然而让画颜想不通的是，她们这位师父虽然性子寡淡，对门下弟子疏于管教，但似乎对她一人格外严格，无论是医学还是琴学，对她的要求都高于普通弟子。更令她困惑的是，她一直想跟三师姐一样悬壶济世，但师父从始至终都未曾允许过她出谷。旁的弟子到了她这个岁数，再不济也随着师父入过两次世，救过几个人，可她却连谷外的溪边都不曾踏出过，简直孤陋寡闻得可怜！
这样一想便要想太多了，画颜不由得扯回了神思，她躲躲闪闪的望了门外几眼，试探的道：“师父，那，那个啊...”
李存樱是何人，好歹养了她十七年，怎会猜不透她这点小心思？一本医书被玉指执起，静静的翻了一页。“想替你师妹求情，还是免了这点力气。”
画颜又吃了个闭门羹，却不死心，“师父，此事其实也赖不得灵犀，那郁金香死了，她比谁都难过，今早儿上还搁那儿哭个不停呢。”
李存樱明显不吃她这套，冷冷道：“哭？她平日哭得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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