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医者仁心
画颜以为这人神思混沌，已不知世事，所以行事也没打算太拘谨。谁知自己一只手将将伸过去，便被三根冰凉手指扣住了手腕。
“...做什么？”男子不知何时竟已转醒，虽然面上苍白至极，但瞳孔里迫人的光芒却不减，正凉飕飕的看着她。
她又惊又羞，慌不择言道：“撒手，你若不想活了，尽管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去，别死在我面前。”
男子一愣，狭长的眼角玩味似的眯了一眯，这小丫头片子可有点意思，此地于世人而言，岂非足够偏僻？她自己撞了过来，还反怪他不会找地儿。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见她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阵风过，从内飘出一股淡淡的药香，他心思微顿，继而松开了原本桎梏的指间。
画颜见他懒懒朝后一靠，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不由得嘟囔了一句：“真不知你们这些走江湖的，哪来这么重的戒心，昏过去的人还保有神识...”她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本是未停，却在碰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呆若木鸡的立在了原地。
男子默默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她原本白皙的脸颊飘来两片淡淡的绯红，这绯红渐渐蔓延，及至将她的耳根都染红了——活像一只粉耳朵的兔子。他终于忍不住微不可见的提了嘴角，淡然的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画颜倔强的将头瞥朝一边，目光直愣愣的落在适才被她刨了个底儿朝天的泥上。
许是气力尽失，脱衣服这样简单的动作于男子而言也成难事。不知等了多久，她才听得一个淡淡的声音：“好了。”
她没有回头，径直将握在掌心的小药包递了过去。
那人却没有接，只听他轻轻一笑：“姑娘，我可不懂医，分不清这些药是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你不亲眼看看，又怎知我这条命还有没有得救？”
画颜听得此言，心下又腹诽了一遍：果然是个登徒浪子！
但他说的话也无不道理，思前想后，画颜还是咬了咬唇，“那，那我可就看了。”
男子强压着笑意，“嗯。”
画颜几经挣扎，最终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随即转了过去，继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线条流畅的...背脊。
的确，那人是背对着她的。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神色立即又是一紧。
这人的背部遍布着数十道大大小小的伤痕，且这些伤痕颜色有浅有深，显然是经年累月的杰作。
怪不得他警惕心这么强，也不知此人从前经历过什么...
她许久未出声，男子也并未回头，只问：“怎样？”
她这才回过神来，放低了目光，仔细的停留于一处。
“不太好。”看了一会儿，她不由得皱紧了眉。也许她这话还说得太轻了些，这伤岂止是不太好，简直是太不好了。伤口周边的血迹倒已凝固了，但最深之处还在淌着血。拖了太久未曾处理，此刻血肉都模糊了，隐约可见其中翻着森然的白骨，十分慎人。
她不由得暗自心惊，受了这样重的伤，常人只怕早已昏厥，但这人不单尚存神智，甚至还能不动声色的坐立起来，这份超然的坚毅实为她生平未见。
男子听了她的话，没有出声，自己的伤势如何，他还是知道的。
“虽然不太好，但也算不得特别坏。”过了一会，她又宽慰似的补充道:“下手之人大约并不想要了你的性命。这刀口再往下一寸，便是要害...从血液的颜色来看，这武器也并未淬过毒...”
不知为何，她说完这话，男子虽然未接一句，但她不知为何从他身上感到了一丝轻屑。
“有救。”她一言下了定论，“但伤口里有血凝块，需得尽快取出，否则一旦发炎，便是神仙也难救。”
男子点了点头，“劳驾。”
她又问:“有刀吗？”
“没有，”他答，“适才姑娘手中拿着那柄不正好？”
画颜摇了摇头，“不能用，染过泥便脏了，会感染。”说完这句她便站了起来，“你等等，不远处有条小溪，我去洗一洗。”
“好。”
画颜走了两步，回身望着他，疑惑道:“你就这么让我走？不怕我一去不回，再找谷里的人报个信逮了你？”
“姑娘若想对我不利，适才便不会回头了。”男子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虚弱至极的笑容，“何况医者仁心，姑娘自己也说了，只怕是见不得我死。”
瞧这话说的，当真是一点刺儿都挑不出来……画颜脸上的表情木木的，看也没再看他一眼，三步并两步离开了。
不至一刻，画颜果真如约赶回，她右手提着洗得水淋淋的匕首，左手捏着一把花花绿绿的草儿。
她怕他又昏过去，一路不敢耽搁，索性他倒是没有负她所望，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态，一张俊脸微显慵懒，就差将“悠闲”二字刻在眉毛上了。
画颜暗道:这人心可真是忒大了…
他还光着上身，画颜不敢多看，一把将左手里的东西丢了过去，“这草可以止疼，长在溪边我便顺手扯了。你嚼了吃吧，一会儿…大约是会很痛的。”
男子将其接住，道了一句“多谢。”
画颜绕到他身后蹲下，握着锋利的匕首却一时不知怎样下手。她在谷里待得时间长了，谷中遍地的医学圣手，救人救命这事儿还轮不到她，平日里她也就给小羊治治腿，小狗治治掉毛什么的。这割肉疗伤之法，她也只在医书上看过，真要她操起刀来，别说，她心里确实打着小鼓。
然而画颜是谁，总归也是“琴仙”李存樱的入室弟子，她思及怎的也不能给师门丢这个脸，心下一横，想着大不了手抖多割他几片肉，反正他又看不到，能救人才是最紧要。于是嘴上故作镇定道：“吃好了吗？若是好了，我可要下刀了。若是还疼，你也只能受着点。”
男子自然不知她这千奇百怪的心思，波澜无惊的道了一个“请”字。
于是画颜咬了咬牙，心惊胆战的往前倾了身子。
那把匕首在她手里转了又旋，虽然只是几个微小的动作，但也将她紧张得满头大汗。而面前这人却任凭刀尖在他肉里进进出出，莫说抖了，竟是连哼也未哼一声，仿佛一座在山上待了好几百年的大佛，风雨不动。
地上很快多了几点血色的污秽，画颜下意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呼出一口气来。余下的事便简单多了，她打开小药包，从内拿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碾碎成粉，谨慎的将其撒在伤口上。
她见他一直未动，怕他疼昏过去，试探的问了一句：“哎，你究竟是什么人？谷外遍布迷障，百年来无人破之，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那人意志果然超凡，只听他声音沙哑的回道：“我也说不清楚。”顿了一顿，她只觉他似乎是笑了，“也许是老天还不到收我的时候，让我留此机缘，来与姑娘相遇。”
画颜本来从药包里拿出一块纱布为其包扎，听得他言语没个正经，暗骂了一句果然是本性难改，手上的力道不由得使得重了些，并且对适才没有多刮他几片肉感到后悔。
“成了。”她将匕首上的血迹抹净重新入鞘，站起来的时候还顺手将旁边那件破破烂烂的衣衫披回它主人身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仁至义尽的英雄人物，“你暂且不要乱动，当心伤口又裂开了，可就没人那么好心替你治了。”
那男子微微侧过脸来，面上的颜色更加苍白，连唇上唯一的血色都没了，画颜还真怕自己学艺不精，这一治没给他治好，反倒给他整得提早归西了。
好在这人身子骨着实争气，他勉力低了低头，费劲的吐出了几个字：“多谢姑娘。”
画颜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将地上的郁金香抱在怀里，踌躇了一下，垂低了目光，“虽然此地是谷中边界，但难保不会还有人来。你...你若是觉得好些了，还是尽早离开吧。”
说完她也不等人回话，转身走向那一片花海。
“姑娘——”
那人却出声叫住了她，她疑惑的回头，看他因为喊了这一嗓子痛得呲牙咧嘴，一时忍俊不禁。
“你还有事？”
“姑娘救命之恩，来日叶尘必报。”他朝着她遥遥抱拳：“但愿他日还有相逢。”
叶...尘？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转了一个弯，出口却成了：“不必报不必报，你我择道殊途，日后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她适才面上挂着的那点缓和顷刻消逝，整个人仿佛见了鬼一样，飞也似的逃开了。
紫荆树下，苍白的少年望着淡粉色的花瓣漫过少女的腰间，那抹素色的身影渐渐被群花所淹没。
他墨色的瞳孔变得莫名深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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