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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皇宫不再是一个抽象意义上的牢笼,对我来说,它已经是事实上的监牢。我跟外面的世界,彻底断了联系,每天能见到的人,永远是那几个。如果不是德妃告诉我,我不会知道她拒绝接受“皇太后”的尊号,也不肯从永和宫中搬出,移居皇太后应该居住的宁寿宫,而与此同时,皇帝也不允许十四来见他的母亲。他们对峙着,僵持着,没人肯让步。每天早晨请安的时候,我见到的都只是母亲的无视与儿子例行公事的冷淡。

  两个月过去,我带的书看完了,这回没办法补充。这样大多数时间,我只能发呆。有时会想,也许我一辈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了。

  “福晋,福晋。”东云唤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走路怎么没声音,住在这宫里,人人都会开始形似鬼魅。她咬了咬下唇,道:“福晋,我刚才在外面,听说十三爷来给娘娘请安。”

  我坐起来,急问:“他现在在哪?”

  “好像刚来一会儿。不过十三爷待不长,这会子可能就要走了。”她回道。

  我穿上鞋就往外跑,东云追出来:“福晋,您往西边小门走,那儿现在只有一个小太监管着。”

  我在她所说的门口推开那个小太监,一路狂奔,绕过一个树丛,终于见到那身着蟒袍的身影。“十三!”我大声喊,脚下却没停,直冲到他跟前。

  十三扶了我一把,我上气不接下气,抓着他的胳膊才能站稳。没等我说话,就听他道:“十四弟现在还好,脾气也跟以前一样躁。”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抬头对他笑了笑,放开他站直。

  他又道:“过些日子,送皇阿玛梓宫去遵化的时候,也许你们能见着。”

  “多谢你。”他这么说,便是会帮忙。帮我不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虽然过意不去,我也不会拒绝,因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必须见十四一次。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好。不要紧吧?”他望着我,担心地问。

  我笑道:“没事。日子无聊了些而已。我回去了,待得久了会让你为难。”

  “涵儿!”他拉住我。

  我惊讶地回头,他似乎从未这么叫过我。

  他松开手,笑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了点头,笑着向他挥了挥手,便循原路回去。

  京城至遵化景陵约三百里,沉重的梓宫由七千九百六十名杠夫分六十班抬送。一路上,皇帝率诸王大臣护卫灵驾,皇太后则率皇后、妃嫔等女眷走另一条路,傍晚到停宿地会合。途中,每日早晚行朝祭礼、夕祭礼。梓宫过处,百里内的文武官员都必须赶来跪迎。四月初一大队抵达景陵,大行皇帝的梓宫停放于暂安殿。

  皇太后一向有气喘的病,春季发得厉害,一路苦撑,到了遵化便难以支持。她上午到梓宫前叩拜上香,之后才算安顿下来,饭后吃了药,好不容易才入睡。

  出了京城,女眷之间倒不像在宫里那般疏隔,我有时能跟完颜她们说上话,还见到了小妹。这些日子,都是小妹帮我照顾冬冬。想起冬冬,我今天还没见着她,心里难免有些记挂,便想寻去小妹那儿看看她。出了太后暂居的寝宫,却听见阶下有人大声喧哗。

  “十四爷,太后正歇午觉呢。您还是回去吧,免得惊了慈驾。”

  “混帐东西,起开!爷今儿非见着母妃不可,看谁敢拦爷!”这声音,不是十四又是谁!我朝阶下望去,只见殿前空地上十数名侍卫将十四团团围住,只是不敢轻易造次。

  我惊喜交加,没多想便径直奔向他。“福晋,您不能……”一名嬷嬷想拉住我,我侧身避开,又上来一个年轻的太监张开双臂拦在我前面,我抓住他的手臂扭到他背后,猛力一推将他摔出去。冲下台阶时大声喊:“十四!”

  十四惊诧地抬头,看到我便两眼发亮地迎上来,可惜被两名侍卫架住。他一手摔出去一个,无奈又有另外两个冲上去纠缠,被摔出去的也扑回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他一时挣脱不开,我却眨眼就奔下了台阶冲到他们跟前,也不管几个侍卫对他又拉胳膊又抱脚,就猛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他被我撞得气息一窒,接着下巴便紧紧压到我的肩窝里。那些个侍卫终于识趣,逐个退开去,于是他得以腾出手来拥抱我。

  “宝贝……”他呼吸沉重,嘴唇与鼻尖摩挲着我的脸侧耳际,双臂铁箍一样压牢我的背。我抱住他的颈项,闭上眼依在他怀里,让刚才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他一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看到他仍旧紧绷的表情,笑道:“幸好你站得稳。”

  他这才松开些眉头,微笑着望住我:“没事儿,我一定能接着你。”

  那时他说过等他回来,现在时间虽长了点,可终于算等到了吧。听他刚才的声音,仍旧中气十足,可见虽然近几个月被拘了手脚,锐气毕竟没被磨去,还是原来那个好端端的十四。相信德妃会很高兴看到心爱的小儿子一如往昔。

  我们相拥对视,我习惯性地捏他的耳垂,如果不是那些侍卫、太监、宫女、嬷嬷等忽然“扑通扑通”全跪了下去,还真忘了边上有人。

  “万岁金安!”“皇上万安!”

  十四脸上表情冷了下去,将我往怀里搂了搂,却站着不动没行礼的意思。我不用抬头也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反正无能为力,索性任他拥着,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这殿前广场上,地下跪着的、站着的估计不下二三十人,却是鸦雀无声,连大声喘息也无。我思忖着这第一句话会由谁来说,按常理,该是皇帝的内侍或随员提醒十四应遵礼数行君臣礼。但现在又有些不同,总不能由一个太监或者哪个大臣跳出来指责我和十四有伤风化。

  “你素来放肆无状,平常朕也不跟你计较。今日在大行皇帝灵驾安寝之地,你也不知收敛吗?”僵持了两三分钟,终是只有皇帝才敢数落他。听声音平板冷硬,我侧头望去,只见皇帝脸上并无特别表情,大约是受过他多次怠慢,所以如今也见怪不怪了。

  十四从鼻腔里冷哼出声,跨前半步将我护到他身后,道:“儿子要见亲娘,这算哪门子放肆?”

  皇帝抿了抿唇,并未压低声音而嘱咐身边内侍:“送李福晋回去。”

  十四攥紧了双拳就要发作,我拉住他,一手按在他胸口:“别冲动。娘娘也许醒了,我去看看。”

  他戾气消了大半,压住我的手背,低头碰了碰我的唇角。我对他笑了笑,抽回手随内侍和嬷嬷离开。只听身后皇帝冷冷对他道:“你见朕一不跪,二不请安,无礼至此,眼中可还有祖宗家法?”

  十四也回以冷笑:“四哥是指望我磕头吗?”

  我有些担心,回头望了一眼,两人表情都不友善。内侍在一边以眼神与手势催促,我呼出一口气,不再停留,快步往回走。料想不至打起来,就算打起来我也劝不了谁,随他们去吧。

  这一闹,我便没心思去看冬冬,直接回了太后寝殿。没想到竟遇着十三,他迎上来道:“有事与你商量。”他见到我身后的总管太监,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挥手屏退旁人。

  我猜他还不知道十四和皇帝如两只斗鸡似的杵在外头,不能每次都指望他去圆场,所以也不用急着告诉,于是望向他问:“什么事?”

  他侧身将我让至一株大柏树下,低声道:“回京之后,你劝劝娘娘接受皇太后尊号。”

  我皱眉问:“何以见得那是好时机?”

  他回道:“娘娘一直以皇阿玛梓宫大事正在举行,无心他顾为由推延。等明日行礼毕,大丧事了,她便捏不住这借口。娘娘那里现下只有你说得上话,且我看她近来待皇上和气了些,可能劝上一劝,她也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我沉吟:“可以试试。不过最好能让皇上允许十四觐见太后,这样娘娘她心气才会顺。”

  十三苦笑:“说动皇上不难。可老十四那脾性你清楚,要是在娘娘那儿闹出什么事来,恐怕适得其反。”

  我心想,也是,万一十四在母亲面前一副跟皇帝势不两立的态度,德妃大概是不会考虑偏向长子的,这样再吵起来,那就无法收拾了。我想了想,道:“嗯,那让我跟十四谈过再说吧。”

  十三蹙眉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应该明白我不是故意刁难,德妃主意太大,旁人的话实在影响有限,只有十四能医她心病。半晌后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我狐疑看他,却发现他满面忧色,形容憔悴,大约最近操劳烦心的事太多了,且还要夹在他们兄弟和德妃之间,的确非常辛苦!我感激他用心,同情他辛劳,叹道:“唉,我姑且先试一试吧。”

  十三道:“难为你了。”

  我笑着回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如对事情有助益那就最好了。”

  他微笑,而后轻道:“李大人马上要回京述职了。”

  我心惊。爹在五十九年和六十年分别上过两道折子请求以病致休,一道被驳回,另一道被圣祖留中,如今新帝刚登基,我想爹在官场那么多年,应该不至于失策到这时候再上一道吧。不过我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递消息也不能够,只能求十三:“请代为照拂我爹!”心里焦急,竟不自觉扯住他袖子。

  他握住我的手,轻捏了捏,拉回袖子,道:“你放心。”

  我自知失态,赶忙放手,感激地说:“不知怎样谢你!”

  他笑道:“跟我客气什么。”

  跟十三分了手,我自回屋休息。晚饭与德妃一起用,见她神情如常,便晓得下午的事还没传到她耳朵里,我正好权作不知。

  今天有些累,所以天一黑便歇下,也不看书,留着灯躺在床上发呆想事儿。忽听窗纸上“扑扑”声响,像是有人轻轻拍打。我起身推开窗,却什么也没见,院里只廊下两三个灯笼,光线昏暗。正要关窗,一人突然从侧面闪出,双手扒住窗户,我吓了一跳,借屋内灯光看去,发现竟是十四。

  不等我反应,他已经撑着窗台跳将进来,伸手就要抱我。我侧身避开,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轻轻合上窗子。幸好我晚上习惯独睡,从不要丫鬟在房内侍候,否则怕又是一阵乱。

  十四从背后搂住我,我拉他到帘后,他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人会看见。”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轻描淡写地答:“我有我的办法。”

  我猜想应该有十三从中帮衬,不过也没追问。又想我俩刚才对话行动好似□□,不禁失笑。

  “笑什么?”他拥住我,脸侧轻蹭着我的发鬓问。

  “在想张君瑞会崔莺莺,大概不过如此。”我笑道。

  他也笑:“为夫夜闯禁苑,没种的张生哪有这胆!”我笑他自吹自擂,他却亲到唇上来,我双臂圈着他的腰,任他又舔又咬。他原先揽着我肩膀的双手放肆起来,从肩胛、后腰一路滑到臀部,我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皱眉瞪他。他嘿嘿笑道:“我看你腰细了,摸摸看是不是瘦了。”说着放开我些,问:“额娘好么?”

  我答:“娘娘原是见好了,这几日又犯了气喘。你若见到她,可要小心说话,别惹她生气。”

  “额娘见到我只有高兴。”他哼了一声,又道,“怕是我那兄长,总不让她老人家舒心畅快。”看来德妃与皇帝不睦,他在外头也有所耳闻,如今说起,还有种解气的意味。

  我叹了一口气,道:“为着娘娘身体着想,你觐见的时候,不妨劝娘娘安心静养,别老与皇上对着来。”

  十四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幸好我早料到他反应,捂住他的嘴,望着他的眼低声道:“你再不甘心也是如此。既然棋差一着,便愿赌服输吧。”他胸膛剧烈起伏,眼里怒火熊熊,我静静迎视他,他向我发泄不出,却一拳砸向身后花架。我怕动静太大,忙拽住他胳膊,他甩开我的手,背过身去。

  我知道一时半会劝不了他,以后慢慢来吧。于是绕到他前面,捏着他耳垂柔声道:“你今儿来是为了跟我生气吗?”他紧锁眉头盯着我,却不说话。我亲了亲他的脸颊,笑道:“好了,难得能见面,闹脾气不可惜么?”

  “是可惜。”他突然一把将我抱起,大步走向炕床,将我放在床上,脱了两人的鞋,搂着我的肩把我压倒。

  “十四!”我用力推着他,正事还没说完,他怎么老那么冲动。

  他伏在我身上,抬头望着我,喃喃着说:“多久没亲热了。你想不想我?”说着唇压下来,把我的回答也堵了回去。

  我头脑发热,开始仔细思考他刚才的问题,大约有两年没亲热了,他湿濡的吻从下巴到脖子,引得我的确怪想的。他起身剥外衣,我“嗯”了一声,松开几粒襟扣透气。他说了句“我帮你”,便单手撑着床,将我外褂剩下的扣子全解开,又扯松了肚兜带子,才压将下来。到底是帮我,还是帮他自己?

  他在我颈窝嗅了几口,笑道:“真香。”

  颈侧被他鼻尖触得发痒:“今儿胭脂香粉全没用,哪来的味道?”

  “发香、体香……”他在我发间一吻,又转向锁骨,“宝贝你真好闻,也好吃……”说着真拿我当点心。

  我抱着他的脖子,指尖一阵一阵掐着他的后颈,他像被抓得很舒服,猫似的咕噜。“唔……”我摸索到他背部,扯着他的中衣道,“先把这脱了。”

  他舔着我的唇,舌钻入我口中,半弓起身子粗鲁地扒了中衣,扔到一边,裸了上身又贴过来。他身体很重,用力又不知分寸,我被他抱得几欲气绝,挣扎着扭动,却被死死压住髋部,隔着几层布料都能感觉他下腹热力。我放松筋骨顺着他的力道舒展,伸手抱住他的腰,就在他得意地咬我耳朵的时候,往他屁股上用力拧了一把。他“呦”了一声,然后嘿嘿地笑:“这是罚我么?”

  我双手如梳理骨肉般从他的腰身摸索回肩胛,食指从他肩膀一路划过脖子和下巴,轻戳他的唇角,道:“错了,是调戏你。”

  “都好,听凭处置。”他一口咬住我的指尖轻吮,探手往我双腿之间。

  “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我一个打挺坐起来,惊问道:“谁?”

  “额娘,你睡了吗?”

  “是冬冬。”我对十四耳语,然后拢住衣服,飞快穿好肚兜。

  他却不满地嘀咕,从后面抱住我,啃我脖子,一手从下钻入肚兜里面。我吸了口凉气,全身发软靠在他身上。

  “额娘?”冬冬得不到回应,又敲了敲门。

  “还没睡。”我应着,急忙拿开他的手,系好睡袍扣子,下床趿鞋去开门。

  冬冬一见我,便蹙眉对身后服侍的人道:“去廊下候着。”说着进来,关上门,盯着我打量,“额娘,你头发乱了。”

  我不以为意地回道:“是么?睡下了难免。”

  她望了望放下的隔帘,眼里含了水汽,扁着嘴问:“额娘,刚才谁在?”

  我哭笑不得,拉她进了里间,十四从格门后头闪身出来,冬冬在快惊呼出声前捂住自己嘴巴,扑到十四身上,搂住他脖子,低声唤:“阿玛!”

  十四低头吻她脸颊:“我的宝贝女儿,长这么大啦!”

  冬冬也两年没见过她爹了,一直缠着十四说话,之后还不想回去了,要跟我们睡一处。十四哄她:“乖女儿,阿玛和你额娘还有话说,你先去睡好不好?”

  她噘起嘴看向我,我笑着拍她背,道:“去吧。把嬷嬷们都带走,别让人生疑。”她只能点头答应,依依不舍地去了。

  十四还在那啧啧感叹:“黄毛丫头都长成大姑娘啦!”

  我笑:“是呢,刚生出来的时候像只皱脸的小猴子。”

  他不赞同:“胡说,我们女儿打小漂亮。”

  他从来敝帚自珍,我不跟他争。他却凑过来,搂住我腰的手老实不客气地揉揉捏捏。被冬冬一打岔,我热潮已退,不过让他高兴何乐而不为,于是依在他怀里任他做为。

  “喀喀”这回是有人拍窗。

  我心知是望风的,便抓住他的手,轻道:“去看看吧。”

  他闭了闭眼,一口气终于吞下去,凶神恶煞地推开窗去。窗外那太监被他吓得够呛,身体往后一哆嗦,强作镇定道:“十四爷,时辰不早了,您看……”

  十四盯着他,不动亦不语。

  我想到还有十三在中间担着干系,便推了推他道:“你回去吧,别让他们为难。等娘娘身子好些,我跟冬冬就回家去。”

  他应该明白我意思,点了点头就从窗口跳出去。这人,有大门不用,偏要攀窗!他走出两步却又转回来,望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我无法,走到窗前,踮脚凑过去。他很高兴,将脸挨近来。我手扶着他肩膀,轻轻吻到他脸上。他扣住我的下颚,印上我的唇,稍一厮磨便放开,大步去了。那太监如梦方醒似的,这才赶紧跟上去。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隐没在暗处,轻轻带上窗户。躺回炕上时,已觉比之前安心,被褥犹有余温,我很快便沉沉入睡。

  第二日,向梓宫行礼毕,大行皇帝浩大繁复的丧仪便告一段落。我不禁松一口气,猜想应该大部分人都有同感吧。

  仪式之后到小妹处用早餐,她看我吃东西,讶道:“姐姐今儿胃口真好!”

  “是么?今天的粥菜不错。”我又咬了口馒头,细嚼慢咽。

  冬冬喝完牛乳,嘴边一圈白沫,笑着说:“额娘吃胖些才好。”

  我从东云手里接过帕子给她擦嘴,她一下扑到我怀里,“嗯唔”撒娇,抱住我的脖子,凑在耳边说:“额娘,阿玛咬你了是不是?”

  “什么?”

  她瞄着我的衣领道:“嘿嘿,我瞧见牙印了。”

  “哦,没事,我也咬他了。”说完却不免有些后悔,因为注意到这丫头瞪大的眼。于是在她热切好奇地凑过来时,拍了下她的脑袋,干咳一声,教训道:“那是额娘和你阿玛说话的习惯,小孩子别管。”恼羞成怒起来,真想胖揍她屁股一顿。

  小妹看我们两个玩闹,笑眯眯地道:“娘俩说什么悄悄话呢?真羡慕姐姐,我要有这么个丫头就好了。”小妹一直没有生养,所以只册了贵人。不过我想她稀罕的也并不是妃位。也是奇怪的,听说小妹颇受宠爱,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所出。

  我无意跟她讨论圣眷的问题,也想不出什么安慰话来,只好握了握她的手。忽听外头喧闹,一名侍女飞奔进屋,跪地禀道:“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她话音未落,那拉氏便已冲进屋来。我们错愕中行礼迎接,她神色惶急,不等我一肃到底就拉我起身,心不在焉地对小妹摆了摆手,说了声“起吧”,便拽着我往外走,“你随我来!”

  她说“随”,事实上却是拖着我走。那拉本是名门贵淑、亲王嫡妃,现在更贵为皇后,平日举止端庄娴雅,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如此失措。向惊呆的小妹和冬冬打了个手势,便专心跟上那拉,刚才被她一扯,差点扑向前去撞在她背上。

  大队的侍女、太监跟在我们身后,那拉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往前走,使我完全没机会问缘由。她的指甲掐痛了我的手腕,挣脱不得,只能暗自忍耐。在下台阶时,我不小心踩了她的鞋跟,这回轮到她倒栽葱似的往前跌去,我赶紧抢上一步抓住她的胳膊,在宫女太监的惊呼中捞住她的腰扶她站稳。她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却抬手阻止他们的担忧询问,对我道:“我没事。皇上与太后不知为何起了争执,你跟我一道去劝解。”

  我愣住,皇帝与太后吵架,她要我上阵!我能劝得住谁?

  “来不及了,我们挤挤。”说着竟要拉我上凤辇。

  我反应过来,推辞道:“娘娘,皇上和太后跟前哪有臣妇说话的份。”

  她今天失却任何耐性,推我上车,坐定后道:“太后现在谁说话也听不进,也就信你几分。”我分辩不出,只能闭嘴。

  不知是否她催得急,马车行得相当快,车外太监跟着一路小跑。不久便到了地方,车还未停稳,皇后的贴身侍女便跳下车去,打起帘子,让我二人扶着她们的手下车。这回便不用她拽着走,我老实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这里屋宇轩昂,不在太后暂居处之下,料想应是皇帝所用宫室。一名太监在院门外候着,见到皇后便提着袍摆急急迎了上来。皇后脚步不停,向他问道:“情形如何?”

  那太监跟在她后头,看了我一眼,低着头禀道:“回娘娘,太后为了十四爷的事发了好大的脾气,这会子还跟万岁爷在大殿里头呢!”

  我不禁疑惑,又跟十四有什么关系?

  那拉氏顿了顿,回头也望了我一眼,道:“皇额娘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怎么也没人劝着?”

  太监一脸无奈地回道:“主子,太后和万岁都不要人伺候……”忽压低声音道,“奴才们在外头听万岁爷和太后娘娘火气都大着呢,可没召唤,谁敢往里闯啊!娘娘您看?”

  那拉道:“看看去吧。”

  待到正殿外,见太监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那太监挥了挥手,他们便赶紧起身挪了地方,把殿门前面的位置空出来。那拉站在紧闭的门前,半侧着身听里面动静。我避在一角,但离得这样远,也听得见太后的高声厉喝:“你、你根本没把我这个额娘放在眼里!”

  只听皇帝冷冰冰地道:“自朕登基以来,额娘哪回给过好脸色?旁人都在等着瞧儿子的错处短处,您不帮衬也罢了,还处处与朕为难。朕也想问,您可曾把朕这个儿子放在眼里?”

  “你!”太后似乎怒极。“乒啷”一声,像是什么瓷玉之类的器物掷地。

  那拉氏听着不对,一把将我拖过去,附耳道:“待会我拉开皇上,你架着太后。”

  拉?架?她还真好胆!本来与我毫无关系,这下却被迫着趟浑水,只希望别是越帮越忙。

  她“哐”地推开门,拉着我便进了大殿。只见那两人互相瞪视,太后全身发抖直指着皇帝,而皇帝则侧身负手而立。那拉快步上前,当然没真敢拉皇帝胳膊,而是向婆婆和丈夫分别行礼:“给皇额娘请安!给万岁爷请安!”

  外头太监宫女并不敢向里张望,反而明哲保身地将殿门重新关上。皇帝扫了我们一眼,便转开视线重又望向太后。

  我看了看地上霁红釉的碎瓷片,心想真可惜了这贡瓶。抬头正见那拉朝我使眼色,心中暗叹着从门边快速移到太后身后,扶住她的胳膊。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时好时坏的气喘病,太后的呼吸粗重急促,手臂还微微发颤。

  我有些担心,俯身询问:“娘娘……”

  刚开口,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她的力道出乎意料地大,保养得宜的长指甲隔着衣袖的布料掐进我皮肉里,着实有些疼,我皱了皱眉,没吭声。她用另一手压着胸口,对皇帝道:“罢了,如今你是皇帝,你想怎么处置我们就怎么处置!十四在这儿待着,总不碍你的眼了吧?既然你不让他回京,那好,就让你弟妹也留下,他们夫妻都快两年没见了。何必这样刻薄你弟弟?”说着将我用力推到前面,又道,“你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猝不及防,踉跄了一步,压低脑袋真想当自己不存在,可此时的情形是我观地人观我,百般不情愿也还是只能面对现实。抬头毫不意外对上皇帝微眯的眼,森冷的目光就钉在我脸上。他右手食指微微弹动,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是盛怒的征兆。我想他应该不会打我吧,但不知为何心中那样害怕,只好用右手握住左腕抑制恐惧,挺直腰杆僵着脖子不在他剐人的眸光中退缩。

  “哼。”他冷笑着斜睨了我一眼,向太后道,“皇阿玛不是让她陪着额娘么?那就不妨代十四弟多尽点孝道。”说完只躬了躬身便拂袖而去。

  “你——混帐!”太后气得不轻,从身后案上随手抄起个东西就朝着他的背掷了过去,可惜气力不足,并未掷中。

  “啊!”那拉惊叫出声,皇帝却连头也不回,任那贡瓶碎在身后。我瞧着地上两摊色泽相似的残骸,心道,唔,一对儿了。

  扶着太后出得殿外,正碰见匆匆赶来的老八和十三。我向老八点了点头,对十三则回以苦笑,如今这情形,恐怕答应他的事要泡汤了。

  等太后暂时平息了怒气,回到寝殿歇下之后,我才得以脱身。奇怪的是,老八和十三都还没走,两人在外殿也不说话,各想各的事。见我出来,却异口同声地问:“太后可安好?”

  我答:“娘娘睡下了。太医说眼下无碍。”

  他们听了,又都不说话了。我没心思跟他们打哑谜,便问最想弄明白的:“为什么不让十四回京?”

  老八挑了挑眉,瞧向十三道:“唉,你问他吧。”

  于是望着十三,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转开眼去,好一会儿才道:“皇上……命十四弟留遵化守陵。”

  我点头,这也算是个正当理由。老八却轻哼了一声,我猜应该还有别的吧,但十三却是一言不发了。此刻也没法寻根究底,心想,不回就不回吧,这儿拘束比京里少,十四留下未必不好。可我却还得回去,想起紫禁城心里就止不住厌烦!对眼前支吾以对的两人不是没有怨气,便向他们福了福,道:“如此,二位王爷请自便。”说完便顾自己回房。

  刚踏进自个儿院子的门槛,便有一名太监追上来,有些气急地道:“福晋请留步。”

  我脚下稍一顿,道:“里面说话。”

  他跟在后头。待在堂屋坐定,我问:“什么事?”

  他扫了眼四周,看只有东云在,便躬身答道:“回福晋,十三爷差奴才来跟福晋传个话。”见我沉默,便续道:“爷说,刚才有些不便。福晋问的事儿……”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今儿早上皇上传十四爷的护卫从人,问十四爷在军中有否吃酒行凶,孙泰、雅图等回奏说并无,皇上怒其奏对失实,将他们枷号……”

  听到这种消息,以我的立场,照理应该愤然拍案而起,可我只觉得形似闹剧,叫人哭笑不得。怪不得十三刚才吞吞吐吐,其实既然有人做得出来,他又何必觉得说不出口呢!如此明目张胆如此蛮横地欺负人,也难怪太后动怒。

  “福晋?”那太监见我没反应,俯身问道。

  我笑了笑,问:“还有吗?”

  他大概觉得我的态度奇怪,有些发怔地摇头,却又马上点头:“噢,还有,十三爷请福晋宽心,万岁爷这会儿正在火头上,等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但愿吧。这事做得失了皇帝的身份与风度,甚至可以说是有亏德行,希望不是掉进跟母亲和弟弟斗气的窟窿里出不来。

  我让东云拿了小锭银子给那太监,送他出去。

  第二日一早,皇帝便率送灵的人员返京,独十四被留下了。

  回程的马车上,冬冬一直趴在车窗上望着渐小的景陵。我以为她是因为知道了她爹的处境而忧心,想安慰一两句,她却转过头来望着我,道:“额娘,玛法一个人留在那里,很孤单冷清吧!”

  我一时愣住,没料到她伤感的是这。那个躺在棺椁内的老人,似乎已经不再被大多数人所关心,包括我和他的那些宝贝儿子们。不过至少,他所疼爱的孙女还在一直惦念着他。此时若他泉下有知,是不是如我一般,心中顿感柔软而温暖呢?于是我抱住女儿,亲吻她的额头:“你时时想起玛法,他便不那么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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