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回裳

　　已经第三个雪夜，握剑的手指有些酸麻，浑身冰冷，仿佛没了知觉。

　　我眺望着凤凰楼内的烟火歌舞，歌声动听、烟火耀目，一切都彰显着太平盛世，丝毫感觉不到战火焚烧过的痕迹。这样的情景更让我难以想象，三月之前，在开封府我亲眼目睹的那场食人羹汤的惨剧。

　　这便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的真实意照吗？

　　阿黄忽然呜咽了声，狗耳贴近雪里。片刻后，前方一阵响动，黑暗中走出几个人来。步伐不稳，摇摇晃晃，似乎喝醉了酒。几人嚣闹着由远及近。为首那人醉得狠了，一个趔趄就跌倒在地，双膝跪着，醉若泥浆，半天爬不起来，嘴里乌乌拉拉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楚，可我忽然看到那人眼里的恐惧，然后一道剑光亮起，划破夜色。

　　刹那间，血腥弥漫整个雪夜，漫天飞舞。

　　白红相间，甚是凄美。

　　阿黄蓦地站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摸着它的毛发，轻声道：“阿黄，没事的。”

　　阿黄却没像往常一样匍匐下来，前肢曲起，神情戒备，如弓矢一般，似乎只要一丁点响动就会破弦而出，刺破苍穹。

　　于是我明白，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险境。

　　接连几声惨叫后，旁边那几人也横尸在地，再无动静。我微微抬头，侧目去望，便见凤凰楼外的冰湖上，波澜无痕，一名女子孑然而立。

　　她身着白衣，虽背对着我，那轮廓却美的虚幻，仿若九天仙子，让人心起涟漪。

　　我想，这样的人间美色，世间任何男子恐怕都会为之倾心，散尽家财也要得到。然后我听到了那女子冷冷的声音，她说：“看够了吗？”

　　继而转身望来，就见一张清秀的脸落入我的视线，长长的发丝随风舞动，发梢拂过她的薄唇，那眼神冷若寒霜。

　　我没应声，而是全神贯注盯住她左手上的那把剑。其剑身暗红，像极了冻住的血，散发着丝丝寒意。“我是来杀你的。”她说。

　　随即抽出宝剑，剑尖直抵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这就是冰湖，即便周围完全被风雪掩盖，它也已然流动不止，如同山泉。

　　女子声音刚落，阿黄就冲她吠叫。

　　我蹙起眉，心道：她一未问我姓名，二不知我为何派，开口便道要杀人，想是早有准备。单从其握剑气势来看，俨然不可小觑。

　　仅以一招就将刚刚那几人杀死，行动利落，不露山水。

　　此番来凤凰楼，受人雇佣，刺杀一人。此人复姓完颜，单名一个齐字，乃大金国十四王爷完颜洪硕幺子，年十七，男若女相。听闻其幼时得遇高人，习得一身武艺，擅兵法布阵，多次在战场上令宋朝败北，宋人恨得牙痒痒。

　　经过多方打探，方知完颜齐于半月前应宋朝开封府尹之邀，栖身凤凰楼内，每日美酒美人，醉生梦死、花柳拂身、逍遥快活。

　　我从小长于逆血阁，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同门师兄姐弟共十一人，排行第九，又因随身佩剑苍茫，被江湖人称：第九剑——茫九。

　　阁内纪律严明，保密非常，不曾有走漏消息之说。且那日接任务时，只有我与三师兄木枫，以及师父三人而已。三师兄擅乔装之术，早已潜入楼内，打探消息。而我则依计守在楼外，接应等待。却没想到，三日过去，三师兄没等到，倒是等来了这狠辣女子。

　　就见阿黄刚叫出声，那女子身形一顿，纵身而起，虚空踏上几步，长剑随即挥了过来，气势如虹，直指我的咽喉。

　　剑势太过凌厉，我不敢托大，急急后退，随即一个翻身，便纵到女子身后。

　　铮！

　　苍茫出鞘。

　　剑花挽起，刺向女子的心房。

　　女子身后似长了眼睛，看也不看，回剑抵挡。剑刃相撞，迸出火花。

　　我虎口一麻，接连后退。

　　再停下时，女子的剑已然快要抵住我的脖子。

　　就在此时。

　　“汪”一声！

　　阿黄忽地横冲过来，对着女子握剑的手腕，呲长了牙。

　　女子表情微动，有些恼怒，叱道：“不知死活！”剑锋偏转，往阿黄肚皮挑去。眼看就要挑破，我惊道：“阿黄！”

　　却见阿黄一个侧身，倏地俯下，一头扎进水里，再无声响。

　　刚刚侧面交锋，我就已探得此人深不可测，若不是阿黄突然出来扰乱阵脚，恐怕此时我已人头落地。既知不敌，就没必要再继续纠缠，逃命为上。

　　须臾之间，我便有了计较。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施展轻功，往冰湖中央掠去。身后女子冷哼一声，收剑追来，踏水无痕，紧跟我身后，似乎不将我屠戮便誓不罢休。

　　冰湖上漂浮着几十艘画舫，灯火耀目，围绕在凤凰楼周围。远远望去，暮霭沉沉，烟云袅袅，若隐若现，如梦如幻。

　　我瞅准时机，趁其不备，一头扎进湖里。顷刻，冰冷刺骨的湖水汹涌而来，衣衫尽湿，手足麻木。肩头忽地一痛，似乎被剑气划伤。

　　我屏息敛气，大约半刻，湖面再无动静。四下探望，女子并未跟来。

　　凭借记忆，我往东南方潜去，那里有着凤凰楼外最大的画舫，女主人艺名“回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弈棋之术，在这扬州城内无人可比，声名鼎盛，堪称大家。而也只有她的船，可以随意穿行凤凰楼内，横行无阻。

　　寒夜霜雪，冷风无忌，船头数十个俏丽的小丫头摆弄着帷幔，哼着小调，畅意自在。

　　离船尾不远的甲板上，一名披着黑色貂皮披风的女子静默站立，望着冰湖上那些氤氲的雾气，有些出神。

　　风雪飘来，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仿佛那雪中妖精。

　　周身却缠绕着无休无止的孤寂，遗忘了整个世间。

　　我不知道回裳为什么总是这个清冷的样子，从我们认识到至今为止，她都从未改变过甚么，让人感到深深的疑惑。

　　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说不清猜不透的谜。

　　就像我们的相识，充满了神秘和诡异，以及偶然的意外。

　　我在她身后停住，浑身湿透，肩胛流着血，红艳艳的，从肩头到胸前，全被染红，伤口疼得厉害。

　　但我没出声叫她，就那样静静站立，等待她转身回头，任凭风雪吹乱我的发丝。

　　“你来啦。”她忽然出声。

　　我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说：“我来了。”

　　“又受伤啦？”她继续问着，眸子却看着半空中扬扬洒洒的飞雪。

　　我微微笑着，并未作答。

　　她似乎也没在意，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大意便是：我也只有受了伤才会来这里。她伸手去接那些飘落的雪花。雪花一碰到掌心就融掉了。然后她转身过来，盯住我的眼睛，她说：“小九，你害怕么？”

　　“害怕什么？”我问。

　　她沉默半响，一字一顿道：“害怕消失，就像雪花一样。”

　　“哦。”我应了一声。

　　我好像明白了回裳的意思，她是说这乱世，人如草芥，韶华易逝。

　　回裳走到我跟前，看着我浑身上下被鲜血染红的衣衫，蹙眉道：“怎么伤成这样？”眼眸里全是担忧。

　　“疼吗？”她葱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抚上我的肩头。

　　“不妨事。”

　　“衫子全红了，还说没事。”

　　她有些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拉着我往画舫二楼走去。最顶层靠近彩旗的那间木阁是她的闺房，房舍雅致淡然，展现着女主人淡泊的心境。

　　阁内忽然传来淡淡的古琴声，似有似无，琴音袅袅，很是动听。

　　回裳杳然一笑，揭开珠帘。

　　屏风后面的琴案上，一人轻轻弹奏，并未因我与回裳的到来而有所停歇。回裳招呼我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要我在此等候，便闪身进了内阁，想是去里面拿药箱。

　　我捂住肩头，抬眼看向屏风后的人，琴声丝丝入耳，如泉水般缓慢流淌，给人以山谷幽静之感，琴技着实高超，就连我这种成日厮杀在江湖血雨中的浑人，竟也能听出些韵味。却不知这弹琴之人究竟是谁。

　　正当我想要移步屏风后，一窥弹琴人的容貌，忽然就感到异动，似乎有人上了画舫。其内息深厚，若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一人在外头喊道：“晋阳剑云山庄落离拜见，远远听得仙音，便知幽谷沈大家在此，故而唐突，还望一见。”

　　剑云山庄，乃江湖名门，与少林、武当、峨眉、丐帮四派齐名相当，素来仗义江湖，行侠己任，为世人称颂。

　　那声音刚落，我倏然一震，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追杀我的那冷颜女子。我以为已经将其甩掉，不想竟追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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