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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一章 断云残雨生无趣 2


  前院的荷花池边摆着难得一用的大圆桌,圆桌周围一溜高背木椅,腾腾热气伴着菜香如天女散花般四溢。众人都围在桌前站着等候。

  须臾,楚云汐搀着颤巍巍地白荞走到桌前来,白骜负手站在她的对面,难过如浪潮一层一层涌过他的心田。

  她鬓发霜白,面容枯槁,似乎比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要苍老,仿佛月中嫦娥容颜顷刻衰败,只剩了一张干瘪空心的皮囊。她的精血、她的灵魂、她的美丽、她的思想像不可挽回的昨日朝阳,伴着她的心中的爱一同老去、死去了。

  白骜又怜又气,不停叹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埋怨道:“你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为了他作践自己得还不够。”

  白荞双眸微闭,掐了掐手中的念珠,平静地道:“哥哥还不是一样。”

  白骜如瀑布般的美髯不住抖动。他刚要发作,楚云汐很怕他一气之下又转头而去,急忙握住他的胳膊,替他母亲说尽好话。林日昇也帮忙相劝。杨邈担心自己一张口反加重了师傅的气恼,便肃立一旁。弄不懂各种隐情的林月沅不知如何插嘴,只得呆呆地站着,观察他们的异常反应。

  白骜见有外面小辈在场,为了顾及家中面子,忍气吞声地找了个离她最远的位子坐下。

  白荞似乎已进入离魂的状态,外界的刺激就好像打在僵硬地石头上一点回应也没有。

  碧音三人还没有忙完,不好意思让主子和客人们等候,绿妍便请他们先开席,她们将饭菜留好待会儿在厨房单独吃。

  众人落座,却并没有响起了一丝推拉椅子的噪音。

  白骜的左边坐着杨邈和楚云汐,楚云汐旁边坐着林氏兄妹。林日昇带着妹妹率先端向白骜白荞两位长辈敬酒。白骜也很喜欢这两位小辈,酒杯相碰之时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白荞却颇为冷淡地拒绝了酒水,楚云汐怕众人扫兴,赔笑着举起酒杯带母亲饮过。

  众人再度落座,杨邈偷偷觑了一眼白骜,见他脸色有所缓和,才大着胆子再度举杯赔罪。

  白骜望着他手中的酒杯呆呆的沉思并不伸手去接,似乎怒意难消,刚刚还欢笑融洽的场面乍然冷了下来。

  杨邈心中惭愧不已,霍然跪倒在地扣头道:“师傅请你莫要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弟子死也难赎。”

  他再抬头时,眼中泛有泪意。

  林月沅有些看不过眼,准备站起仗义执言,被林日昇死死死死地按在座位上,她脸现忤色,低声地与他吵了起来。

  白骜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起身将徒弟扶起,言语间颇有些“儿大不由爷”的萧条之感,他抚着徒弟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奉父命去考科举我不怪你,你中了状元是你的好本事,也是我这个师傅的光彩,我该恭喜你。可是你可想好了,这官场之黑,犹如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我只怕你一进去迟早会移了心性,可惜了你这颗七窍玲珑的心肝。”

  唯有楚云汐听出了白骜话外之意,心中一寒。她转头望向母亲,她似没听见似的,手中拨弄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地低声背着她的佛经。

  杨邈了解师傅的苦心,也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志向:“师傅,弟子少时过于狂妄,可长大后读孔孟、读四书、读五经、学修身治国之道,越发觉得身为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方不负圣贤教诲。”

  他的话堂堂正正、正气凛然,令林月沅热血沸腾、林日昇震撼受教、楚云汐仰慕钦羡。

  白骜却像位迟暮老人早已看透人事变换、世事沧桑,少时的理想冲动付诸东流,听着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不觉感动欣慰只觉幼稚可笑。

  他仍旧叹气颓唐道:“可如今这世道你纵有满腔抱负只怕也是空想罢了。”

  杨邈的决心宛如磐石坚定不移,他也不仅不畏惧黑暗更觉自己当如火炬照亮着诡谲的世界:“诚如师傅所言也许弟子的作为如同溪流般不值一提,但若能有一滴滋养大地、惠泽万物,便是徒弟的功德了。”

  白骜终被其不撼动的为国为民之心所触动,虽有继续伤感几许落寞,却也有几许豪迈,几许大勇。他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期许道:“我这一生在意之人总是有自己的主意,好也罢,歹也罢,到底都是拗不过的。愿你谨记今日之言,莫忘初心。”

  师徒两人最终霁颜相对,殊途到底还是同归。

  白骜心结已解,狂笑几声,拉着徒弟坐下,抛去酒杯,拿起一坛刚开封的好酒,端起大碗便往里倒,众人纷纷换上大碗,大喝大笑起来。

  白荞坐了一会儿便厌烦了,她现在极烦热闹,总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细心的楚云汐看出了母亲脸上表情的变化,便主动提出搀扶疲倦的母亲回屋休息。

  楚云汐静静地坐在床边望着母亲空洞的双眼,无魂的躯体,陷入了空虚和沉思,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座没有灵肉的泥胎。白荞纹丝不动地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无声冥思。楚云汐用手触了触母亲花白的头发,干涩而冰凉,她的整个人似罩在一层厚厚的冰层之中,随着凉气弥漫入内,迟早有一日她也会化为一座无心的冰雕。

  她有时也想拿一把锐利的铁凿凿破她外表坚硬的冰壳,让她能够看到,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可还有失爱的女儿在等着她的怜爱。但她又怕那冰壳已与她的血肉长在了一起,好似乌龟的外壳,一旦敲碎,不但不会逼得她清醒反而会刺激地她发疯。

  忧愁在她心中凿一口无底之井,她每日只能将悲伤的泪水倒入井中。

  她轻轻地阖上了门,白荞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不曾有一个眼神的回应。她独自站在屋外的阴影下,吹着院子里的冷风,恨不能似枯树落叶般随风而逝。

  楚云汐回到席间却发现众人早已醉的东倒西歪,林月沅抱着酒碗,双颊涨红,口中还大声称赞道:“好酒,好酒。”绿妍和碧音正架着她起来,她手狂摆乱舞,一掌打中了碧音的脸。碧音气的将她胳膊一甩,骂骂咧咧地跺脚走了,绿妍喊她也不理,眼见两人又要拌嘴,青莼赶紧接过林月沅的另一只胳膊,两人合力将她架进屋去。

  林日昇和杨邈也醉的不省人事,一个仰面歪在椅子上,一个俯身趴在桌子上。楚云汐笑笑开始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碗。忽然一人从后面大力地掐住她的手,她惊骇地回头,一股浓醇的酒气扑到她的脸上,她捂了捂口鼻,闷声道:“舅舅,你喝醉了。”

  白骜眼神迷离,身子东摇西晃,骤然惶然道:“我在做梦,你又到我梦中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呢?”他懊恼而痛苦地大口喘气,双手抱头,用力地抓挠着头发,直挠得指甲里充满鲜血。

  楚云汐惊然地去阻止,他却拂开她的手,愤怒道:“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你走!”

  楚云汐被他绝情的吼声和疯狂的神情吓得落泪,白骜却蹲了下来,双手捂脸,凄惶地痛哭起来。

  她的悲痛如决了堤的洪水,冲垮了她的强撑的精神,她蹲在舅舅的身边,抱着他一同哭泣。在她的心中,白骜一直如神明般不受世俗拘束,不由礼教羁绊,他有满腹的才华、有超凡的武艺,他似乎无所不能,似乎遗世独立,但今日他如同孩童一般在她面前嚎啕而哭,让她知道他终究是个凡人,也有留不住的所爱,也有抗不过的命运。

  四人忙到后半夜才睡下,劳累了半日的三个丫头皆倒头就睡,而双眼微肿的楚云汐却在狂思之中失去了睡意,她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睡前也喝的大醉,就不必在这儿饱受愁苦的煎熬了。

  漫长的一夜过去,再睁眼时,已是太阳高照,正午将近了。

  楚云汐双眼酸疼,她捂着眼坐起,怔怔的发呆。清净安逸的空气中时不时的飘荡着“咕咕”的叫声。

  手指划过眼睛,缝隙中散着窗边射过来的溜光,照的眼睛花白一片,好半天眼前的图像都是色彩缤纷,花花绿绿的,晃得她头晕脑胀,视线慢慢拉长,焦距对准,定在了一片白羽上,那是鸟儿的羽毛,确切地看来,是鸽子的羽毛。

  林月沅侧坐在窗台上,一只脚蹬在窗框上,另一只脚耷拉在窗边,身子堵住了大半个窗子,太阳投下大把大金丝绣在她身上,把她烘托得金碧辉煌。而她却若无其事,悠闲地偎着一只洁白无瑕的鸽子,鸽子在窗边蹦来跳去,圆溜溜乌黑的双眼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林月沅没有放过任何细微的声响,她姿势不变,悠然自得的引逗着鸽子,惹得鸽子频频扇动翅膀。她眼睛盯着鸽子,声音却朝向楚云汐:“醒了啊。”

  楚云汐轻应了声,俯身穿鞋,走到窗台,轻柔地扶着鸽子的白羽。

  林月沅冲她笑道:“你舅舅他今早又走了。”

  楚云汐收回了手,神情恍惚地立着。

  林月沅跳下窗台,扶着她坐下,安慰道:“他知你会难过。故而让我转告你,他给你留了件礼物。”她一吹口哨,鸽子便飞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将头插入翅膀下梳理羽毛。

  楚云汐瞧着白鸽可爱,神色舒然了不少。林月沅又丢给鸽子一颗玉米粒,鸽子张嘴接住,逗得楚云汐嘴角一扬。

  林月沅笑道:“他让我转告你,他怕离别伤悲,故而不辞而别。你保重身体,照顾荞姨。鸽子是送你的礼物,他上次路过长安,遇到了你二姐。你二姐十分思念你,还给你带了东西。你舅舅知你姐妹情深,特意训练了几只白鸽留作你们通讯之用。”林月沅将椅子上一只黑色包裹拿到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楚云汐解开包袱,里面着露出两个白瓷罐,掀开盖子,是整整一罐子黄澄澄的梅子糖。她拈了一颗在嘴中,味道漫长而幽远,恍如隔世。不知是梅子糖变酸了还是她的心酸,眼泪如雪般簌簌的扑落,混合着清新的草香,在阳光下一晒,立刻显现出褪了色的泪痕,宛如一幅未着色清淡的山水画,惆怅而忧伤。

  林月沅右手一抄,握住了鸽子毛绒柔软的身子,左手温柔的抚摸着鸽子的羽毛,鸽子不挣扎乖乖的卧在她的掌心,鸽子温暖丰满的肉身把她的小手涨的满满的。

  林月沅翻过鸽子的身子,鸽子毛乎乎的肚皮暴露无疑,两只小红爪蜷缩在白色的绒毛里。鸽子的头颈僵硬的扭转,一幅待宰羔羊可怜兮兮的样子。

  林月沅拉直了鸽子的右腿,上面绑着一个翠绿色的小竹筒,林月沅取下竹筒,一扬手,鸽子扑扑楞楞逃命似的的飞走了。

  林月沅把竹筒插到楚云汐手里,搓着手问道:“快看看,你二姐写些什么?”

  林月沅平日虽不拘小节,但做事却有分寸,两人虽亲如姐妹,但却极为尊重楚云汐的秘密。

  楚云汐打开小竹筒,竹筒里滚出一个小纸卷,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安好勿念,祝卿身体健康,事事如意。”署名是“梅子糖”她淡然一笑,把纸条展给林月沅瞧。

  林月沅只扫了一眼,便专业地点评道:“你二姐的字秀气有余,劲力不足,柔软无力,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

  楚云汐转身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以为每一个女子的劲都像你这么大,可以打死老虎。”

  林月沅歪着身子大大咧咧的向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的说道:“打死老虎我不敢说,但打死个把人,本小姐还是不在话下的。”牛皮刚一吹完,林小姐就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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