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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身为举人的黄泽如一直就没办法弄明白,他们作为一群读书人,忧国忧民,热血沸腾,思想和行动激进一点,干一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情是很正常的。问题是岳父大人高伯,他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村野之人,一介草民,又哪来的那么多的激情和浪漫去跟朝廷较劲呢?在没有见到高伯之前,他总想,有一天如果见到高伯,他一定会就这个问题好好地问一问高伯。但是现在见面了,原先的那种念头反而没有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么的肤浅!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如此简单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用得着问吗?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百姓连吃的连穿的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交税粮,为什么就不可以向朝廷说不!为什么就不可以造反?在中国,像李自成那类的农民阶级领袖是出得太少了,才使得政权更加昏庸和腐败,国力更加衰落。因此,从内心上说,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岳父。

  而作为女儿的高兰香,在见到父亲时她悲哀地发现,几年不见,昔日年轻硬朗的父亲已经变得满头白发,变得非常苍老了。纵然千言万语,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父亲说,但是,当看到父亲那个样子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种心情很奇怪,到真的说第一句话时,却是骂她爹,向爹兴师问罪的。她说,爹,你怎么可以把我们给丢下来就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呢?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我娘有多想你吗?

  这话叫高伯要怎么回答呢?光绪二十三年的那场大灾荒,把福建的百姓逼上了绝路,同时也让高伯陷入无以复加的困境之中,要不是那个好心的船工把他送上了来南洋的轮船,他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原来,那船工知道高伯就是那个带领百姓抗捐的人,那是他从心里所敬仰的,况且,船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乡亲们把他交给船工时,船工就觉得自己接过去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良心和责任。乡亲们走后,船工问高伯道:船是要往南开呢还是往北开?那意思很明显,往南开是要送高伯到厦门,然后让高伯坐南洋的船去南洋;往北开则是把高伯送到船工的家里。船工的家就在往北不远的一个小港湾里。

  实际上,摆在高伯面前的也只有那么两条路,要么去南洋,一走了之;要么先在船工家里躲起来。高伯说,就往北开吧,让我在你家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讲。船工却说,不是我不收留你,而是眼下官兵在到处找你,就是躲在我家里怕也不安全,不如先到南洋去。高伯赶紧说,不,我不去南洋,我为什么要去南洋呢?我到底犯了什么死罪,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呆的?再说,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走了,她们要怎么办?船工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时就要屈,该放弃的就要放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留下来,对你的老婆孩子也不见得有好处,只能拖累他们,让他们跟着你遭殃,你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我送你去厦门吧!

  高伯想想也是,觉得船工讲得很有道理,知道这一步非迈出去不可,他只能背井离乡去南洋了。心里越想越伤心,不禁红了眼眶。从内心来说,他确实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心情离开大清国,他知道,他这一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恐怕只有天才能够知道了。

  高伯真的要感谢那个船工。他们的船还没离开岸边,官兵却已经闻讯追赶来了,那个与他素昧平生的船工,竟然不顾自身安危,一根长长的竹竿朝岸边使劲一点,船就带着高伯扬帆而去,一路顺风将他送到了厦门。然后,船工把乡亲们送给他的钱全部拿出来铺通了高伯去南洋的道路。高伯至今也不明白,他算何方神圣?生活却对他那样的开恩,或者说,对他格外的恩赐,让他每每在走投无路时却能柳暗花明,化险为夷。那不是造化是什么?

  这些年来,高伯并不是像高兰香讲得那样,真的已经把妻儿老小给忘了。来南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会仰望着有星星或没有星星的夜空,想着大清国,想着家乡,想着家乡的亲人,和帮助过他的那个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船工。但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从严格意义上说,他只是一个大清国的逃犯,他又能怎样?本来,他也想过给家乡的妻儿寄一封家信,报报平安。但仔细一想又觉不妥,他想那种信件除了会给妻儿增添麻烦和危险外,对她们不会有任何的好处,也就作罢了。但从内心来说,他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国去。那里才是他的祖国,他的家。千好万好,不如家里好;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这是他对南洋的全部理解和印象,也是他身在异国他乡的最真实的心情。他几乎天天都在为一种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实现的愿望准备着,努力着,那种愿望就是:有一天,他一定要回到他的大清国去!哪怕死也要死在大清国的土地上!

  女儿和女婿的到来,无疑给高伯带来了无比的欣慰。但当得知女婿是因触犯了朝廷才被迫来到南洋时,高伯马上对这个才见面的女婿表现出极大的冷淡和不满。尽管女婿一再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解释,高伯仍然不为所动。到了这时,黄泽如才发现岳父其实并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样简单,他当初带领百姓拒交税粮,那完全是为了生计,为了救命,也就是说,那是万不得已的,是一种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本能反应。而且,事后他已经在为他自己的行为懊悔不已,并引为终生的遗憾,心想百姓向朝廷交税纳粮就像儿女孝敬父母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怎么可以抗交呢?那时他到底从哪来的胆量呢?如果说能够有第二次选择的话,他一定不会那样做了。因此,他对女婿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再怎么说也已经晚了,但我只要求你们一点,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做对不起朝廷的事情了,不管你路走多远,到了哪个国家,有一天你终归是要回去的。外国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国家。这些都是黄泽如见到高伯后,高伯一口气向他和自己的女儿掏出来的心里话。

  千万别以为高伯在说教,和黄泽如的父亲黄敬芳一样,作为他们那一代人来说,他们心里确实就是那样想的。在他们看来,朝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他们的骨子里都潜藏有一种“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情结。那是一种相当原始和固执的情结,只要有了那种情结,有了那份痴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你走到哪里,那种忠于朝廷的心情就永远不会改变。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高伯在他临死的那一刻,还在为自己当初的起事和后来的离开大清国耿耿于怀,那当然是后话了。

  两个家庭终于团圆了,这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三个多月来,两家人经历了一样的灾难,千难万险,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往事不堪回首。现在,生活好不容易重新归于平静,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都发现,生活已经不可能复原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几乎都已经伤痕累累,于是都不愿意再提过去的事,再去回忆过去的事。特别是陈可镜,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又提起山子的事让李清华伤心难过。

  生活总得重新开始,该忘的就得忘掉,一个人是不能带着那么多的包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那该多辛苦,多累呀!按高伯的意思,本来他打算替他们小夫妻租一间屋子,让他们在新加坡先站住脚,再慢慢看要怎么发展。但陈可镜却坚持要到沙捞越去投奔他的二叔陈忠祖,他的二叔在沙捞越的古晋开饭店。他说他必须找到他的二叔,二叔已经老了,要不是因为二叔,他也不会到南洋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伯自然不便挽留,便给了他们夫妻一些盘缠送他们上路了。

  从地理位置上讲,沙捞越位于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西北部的一个小国。它原本属于文莱苏丹管辖,文莱苏丹派有总督及亲王驻在沙捞越的古晋,处理政事。沙捞越在马来语中的意思是“把王位献给你”。十九世纪初叶,一艘英国商船途经沙捞越境内时失事,船上的水手被沙捞越人救起,并受到了优待。新加坡英殖民当局及商会因此请逗留在新加坡的英国探险家詹姆斯·布鲁克为代表,带着礼物文书赴沙捞越,向驻沙捞越的文莱亲王及总督表示谢意。詹姆斯原为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职员,后辞职进行他的探险活动,到过槟城、新加坡、马尼拉、中国等地。一八三九年八月,他到达沙捞越后,向亲王与总督转达了新加坡英国总督与商会的谢意,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与殷勤的接待,他还与亲王结为挚友。在此后的两年中,布鲁克帮助亲王镇压了沙捞越人民的武装反抗。因为亲王曾在事前多次许诺,只要布鲁克帮助他平定暴乱,便将沙捞越授给他,并封为该国“拉者”(国王之意)。所以,根据这个诺言,詹姆斯·布鲁克于一八四一年九月被授为沙捞越“拉者”;翌年八月,得到了文莱苏丹的正式册封。一八四六年,沙捞越宣布独立。一九六三年,马来西亚国家正式成立,沙捞越便纳入了马来西亚。

  中国与沙捞越的友好已有悠久的历史,那里大多数是福建人和潮州人。那时,从新加坡到沙捞越州只有轮船可通,辞别时,李清华抱着高兰香痛哭了一场。都说南洋好,到底好在哪里?家乡却有那么多人打破头都想着漂洋过海要来南洋,这不,才来南洋多久呢,就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的事情,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两人互相道了珍重。那情形,有点像生离死别,仿佛永远不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弄得在场的人心里头都凄凄惶惶的,直想掉眼泪。这边告别过后,李清华又去向阿春一家作别,难免又忍不住一阵哭天抹泪,悲怆的哭声让人听了都心寒。哭过后,还得上路,还得谋生去。大家都在心里替他们着急,心里想着,他们前面要走的路到底凶险不凶险呢?只有天知道!

  陈可镜和他的妻子带着满腔热忱和希望来到南洋,仿佛南洋就是他们理想中的福地和天堂。而把他们领到这个天堂门口的人,无疑就是他们至亲至爱的二叔陈忠祖。当他们赶到沙捞越时,二叔却连跟他们见上一面都来不及就撒手人寰了。宛如晴天霹雳,夫妻俩登时目瞪口呆。他们不可能想到,他们夫妻俩完全是让二叔给骗到南洋来的。这话该怎样讲呢?到了沙捞越后,他们夫妇才知道,二叔陈忠祖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陈可镜他们在接到二叔的那封信时,二叔就已经病得非常严重,快要死了。二叔一生是个鳏夫,没儿没女的,二叔让他们来,不过是想让他们为他送终,为了让他们有一天能够把他的遗骨带回大清国,如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目的。但是,不想陈可镜他们的轮船在来南洋的途中遇上了海盗,把时间给耽搁了,二叔到底还是没能等到他们来到身边的那一刻就一命归西。二叔走时孑然一身,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产,就连他平时住的房子都是别人借给他的。所谓让他们来南洋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实际上是二叔编造的一个美丽的谎言罢了。当他们知道了二叔让他们来南洋的真实目的后,大为震惊,觉得二叔的做法也实在太自私了。二叔不该这样骗他们的。

  二叔陈忠祖所在的地方是沙捞越的首府,叫古晋,古晋(Kuching)在马来语中是“猫”的意思。据说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探险家詹姆斯·布鲁克来婆罗洲岛的南方小城,登岸时居民怯生生站在一边看热闹,布鲁克手指着地上,以浓重的苏格兰口音询问一位当地人说,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当地人一问三不知,这时,刚好一只猫在主人身边磨蹭,布鲁克再次以手指地时,当地人恍然有所悟,以马来语兴奋答说,古晋(猫)!英国人据此便把这里称为猫城。而实际上,这里每家每户都爱养猫,虽说猫作为宠物在东西方皆然,但爱猫的普及率之高当数古晋。猫城也即是猫的天堂,其自由与独立的性格不受限制,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没有人去打扰或驱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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