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洌艳 上

　　有些问题白鸾以为不愿想就真的可以不去想，可是当封尘的回忆翻开扉页，又如何忍得住不去探究本就属于自己的真相。

　　“发生什么事了？”夜销随手拍拍白鸾的侧脸，才感觉到她体肤冰冷，额上粼粼几丝冷汗。夜销急忙握住白鸾的手，宽厚的手掌包裹着她，关切道：“你怎么了，怎么冷成这样？”

　　白鸾任夜销拉着，木然问道：“方才你看到什么了？”

　　夜销摇头，只说雾气太重，他赶到的时候，便看到白鸾站在这里发呆。

　　白鸾将手掌抽出来，兀自踱开几步，幽幽道：“碰到妖怪了，郑公子和那些黑衣人忽然就不见了。”

　　“有这样离奇的事情。”夜销轻笑，全无一个凡人该有的紧张和惧怕，又迎上来道：“你一只鬼，还怕妖怪么？”

　　白鸾白了夜销一眼，也懒得同他扯皮，只惦记着赶快找到洌艳，将郑倾救出来，顺便仔细询问询问当年的事情。

　　想来霓蔌死得必也凄惨，竟是连她的爱宠都无人照看，才由得它下界为非作歹。那洌艳白鸾也曾有些耳闻，因一身油光可鉴的赤红皮毛甚为罕见，霓蔌对它溺爱得很，为了保持那皮毛的风采，霓蔌甚至想出了采阳补阴的法子，四处寻些阳性刚烈的妖孽，用以喂养洌艳。

　　如今洌艳下界作孽，没了主子的庇护，定不会轻易去招惹至阳至刚的妖孽，那么想要继续过采阳补阴的逍遥日子，它最可能的便是吸食凡间男子的精魂。

　　如此说来，郑倾定有危险。

　　白鸾用力跺了跺脚，震得整片树林子齐齐晃动，又是几乎拿出了渡劫的力气，自己的脚底板也踏得生疼。

　　面前古树几乎腐朽的树干凸起一块，走出来一名瘦瘦巴巴的小老头，鹤发鸡皮老眼迷离。

　　“上仙，上仙脚下留情。”瘦老头将拂尘搭上臂弯子，拱手向白鸾作揖，诚惶诚恐。

　　这老头并不认识白鸾，之所以能看出她的仙阶，乃是因为神仙周身特有的辉光。这辉光凡人自然是看不到的，寻常神仙见面，也不会有哪个谦虚地不知天高地厚了，把自己的辉光亮出来显摆显摆。

　　“土地！”白鸾上前一步，逼近比自己还要矮上一截的瘦老头，厉声训斥道：“你这林子里有天宫私逃的灵宠出没，为何不上报？”

　　“上仙息怒，”土地垂首哈腰，颤着声音解释道：“非是小仙未曾上报，实在是当年有人开了天玑冢，放出十万妖魔，各路仙使收拾了这许多年，尚未收拾到这小地方来。”

　　夜销端着手臂在两人脸前看过来，没发表任何看法，兀自走到那土地冒出来的树干旁，敲敲打打地琢磨起来。

　　白鸾疑惑，问道：“天玑冢？千古塔的天玑冢么？是哪路神仙逍遥地不耐烦了？”

　　“就是九重天那位白上仙啊。”土地道。

　　白鸾凝眉思忖，九重天上除了她们老白家，还有哪家是姓白的，想了许久也没想出另一户来，遂好奇追问道：“是哪位白上仙？”

　　土地抬头朝望了眼天，用天上人间讲八卦时的通用腔调，压着声道：“就是忠烈白质将军和鸾族的那位独苗，性子可泼辣着呢，莫说开个天玑冢，便是骑在天君老人家头上撒尿，许是也不用先打个激灵的……”

　　土地话还没说完，白鸾就冷冷打了个激灵。鸾族和老白家的独苗，堪堪不正是她白上仙？

　　娘唉，自己什么时候还有过这么辉煌的事迹，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竟然，这样不争气的就给忘了？而这种足以被天雷劈个万八千年的大罪，自己又是怎么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的？

　　白鸾下意识退了一步，喉头咽下一口紧张，道：“不，不可能，她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

　　“这……小仙就不太清楚了，说是三太子帮她顶下大半罪过，这二十年来也没了音讯，许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受惩戒吧。”土地说着，眼皮抖了抖，拱手道：“小仙愚钝，尚未请教尊上是何方仙使？”

　　白鸾扯开嘴皮干笑两声，亦拱手回礼，道：“土地伯伯客套了，小仙是妄水之颠汩泉上神的徒弟华楹，华楹来着。”

　　“竟是华楹仙子，失敬失敬。”土地拱手又拜了三拜，耷笼成三边行的眼眶子里，一双褐黄老眼闪着精光，逢迎道：“素来听闻汩泉上神爱徒比命，竟是连飞升之劫也代仙子受了。”

　　白鸾愣了愣，华楹如今的仙阶确然没有自己高，而地仙渡劫比天仙更难，华楹那身半吊子的修为，必是巴都没巴望过要升个上仙玩玩。自己既然冒充了华楹的名号，便也不能丢了她的颜面，于是一拍胸脯，豪言道：“飞升渡劫乃应天之事，岂能随意由旁人替代，你当老天是瞎眼的么？”

　　话罢，又想起自己眼下有正事要做，急忙严肃起来，问道：“我方才说那灵宠，红猫洌艳，你可知它的洞府在何处？”

　　土地小鸡叨米似地不住点头，手中拂尘一挑，伸手示意白鸾随他引路。

　　白鸾点个头，扯了扯夜销的袖子，招呼他一道跟上。土地哈着腰在前头走，想是岁数大了，腿脚不大灵便，走得便慢了些，白鸾晃荡着身子跟在后头，夜销则始终端着手臂，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只当你是哪路妖魅，或是哪处仙家洞府的高徒，却没曾想自己拘了位活生生的神仙。”夜销摇了摇头，咂嘴道。

　　白鸾忽然站定身子，挑了味笑看向夜销，从他的鼻子眉毛逐一看过来，坦白地说着，她觉得夜销这个人，不大简单。

　　白鸾虽然不爱动脑子，但好歹有些神仙该有的悟性。凡人见到神仙比吃饭咬掉舌头的概率和可行性还要小，如此一个浑身上下冒着人气儿的物种，接连见到两位神仙，却能面不改色的谈笑，实乃有泰山崩于前后左右都能掉头就走的魄力，绝对不会简单。

　　“此话怎讲？”夜销挑眉轻笑，一双桃花凤眼中尽是漫不经心的风骚。

　　白鸾抽了下唇角，再度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道：“不知道，有机会也看看你的前世。”

　　“我的前世么，不看也罢，若是阿猫阿狗转世，定要招你笑话。”夜销跟在身后，打趣道。

　　白鸾点点头，“放心吧，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会施个诀，把你这段记忆抹去。”

　　“如此，我便不记得你了么？”

　　“嗯……不记得了。”淡淡地回应着，白鸾望向雾霭森森的树林子，脚步又快了些，轻声道：“忘了也好。”

　　路上，土地向白鸾大致讲解了洌艳这些年在此地的记事，除了偶尔偷几个过路的汉子到洞府里逍遥快活，待吸了个精干之后，抹了回忆将那些汉子放出来，以外也没正儿八经犯过几宗杀孽。看来洌艳好歹是受过天宫熏陶的，比起寻常妖孽是要心慈手软一些。

　　不过自洌艳占地为王这二十年来，土地的日子过得却也不大舒坦。

　　那洌艳自认是半个神仙，不大屑于同本地的妖物来往，倒是挺喜欢将土地邀到自己洞府里，吃酒谈天，翻来覆去地回忆九重天上的见闻。

　　聊聊八卦什么的也就算了，偏偏洌艳有个癖好，便是在说到高兴时，就要呲牙咧嘴地叫唤上一阵。那洌艳是只猫，肆意叫唤起来本就不算动听，整日采阳补阴寻欢作乐的事情做多了，叫唤起来很自然就带着副淫浪的腔调。

　　土地年岁大了，难免听不来这种动静，渐渐地想要同洌艳疏远，却是架不住它三天两头派人来请，请不动就用抓的，抓不来，就差遣自家的猫兵猫卒在林子里拔树，拔得土地头皮生疼，也只能再硬起头皮和耳根去听它叫唤。

　　土地嘴里翻翻覆覆地重复着洌艳对自己的种种欺凌，这便走到一处枝叶更繁茂的林子里，指了指那条用重重枝叶搭建起来的林荫小路，土地对白鸾道：“顺着这条路进去，就是那老猫的洞府了。上仙慢走，恕不远送。”

　　土地必是很不愿意见到洌艳，说完了话，掉头就要开溜，白鸾顺手揪住他一撇褐白的胡子，抬着下巴瞪他一眼。

　　白鸾对自己现在的修为有数，别说是闯千古塔，随便扔只修行上了千年的妖孽在眼前，她也只有扭头就遁的胆量。那洌艳就更比不得寻常小妖小魔了，虽然她很期待同洌艳正面交涉一番，但眼下救人是更重要的事情。

　　要把郑倾完完整整地救出来，动动脑筋和嘴皮子，绝对比动手划算的多。

　　两只手掌在空气里划个圆圈，信手变出两坛老酒，白鸾一把将酒坛子塞进夜销怀中，又掐个诀将自己和夜销都变了副小童装扮，转身对土地道：“你带我们进去，照着我说的办，本上仙自会记着你这个人情。我看你这林子里，雾气重得很，也该好好整治下风貌了。”

　　白鸾说着，抬手揉了揉土地湿漉漉的脑瓜子，凑近一些，细细吩咐起来：见到洌艳，你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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