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弦断星陨之时
三天后的晚上，筱悠收到了念暄的短信：我在聚丰小区的大门口等你。
筱悠不明所以地走到聚丰小区的大门口，只见念暄正站在一辆银灰色的小工具车前。
“这么迟了，把你叫出来，打扰到你了吗？”
筱悠摇摇头，“你要……”
筱悠的话还没问完，念暄就已经先开口道：“我之前说过要带你去个地方的吧！”
“现在就去吗？”
念暄点头“嗯”了一声，“你方便吗？”
“嗯。”筱悠看了眼他身后的车，“这辆车是……”
“我自己组装的。”
“啊？”筱悠先是震惊，而后故意摆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念暄不满地睨了筱悠一眼，“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开过很多次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收到预期效果，筱悠轻笑了一声，便绕到对面，坐上车。
念暄也打开驾驶座侧的门，坐到车上。
插入车钥匙，念暄很快就发动了车。
念暄的驾车技术非常老练，看着他自如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反复变换着车道超车，筱悠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斜瞄了驾驶座上的念暄一眼，而后目光仿佛就被索住了一般，怎么也移不开。念暄开车时的神情特别中看。他面上的光线随着外头忽明忽暗的灯光而变化不定，但神情却至始至终一直都是淡淡的，从这份上看，他和念昀其实很像，甚至比念昀还能稳得住气……
“你不怕你的眼睛变成斜视眼吗？”念暄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前镜，便发觉了斜着眼看他的筱悠。
念暄把话说得云淡风轻，而恼羞的筱悠则猛地扭过头。
望了眼她发红的耳根，念暄轻轻笑了声。
他们渐渐驶离了市中心，来到郊区。
“不会又要去海边吧？”筱悠问。
“不会。”说完，念暄又补了一句：“你方向感真差。”
筱悠不解地看着他。
念暄则是看着前方的路，“反方向，没感觉出来？”
筱悠略微不悦地“哦”了声，收回投向念暄的目光，正视前方，“高速入口！？”视线再次落到念暄身上。
“嗯？”语气微微上扬。“不用这么惊讶吧，难道这是你生来第一次坐高速？”念暄饶有兴味地瞧了筱悠一眼。
筱悠：“……到底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念暄最后望了筱悠一眼，便专心开车。
表盘的灯亮着，筱悠看见速度表上的指针渐渐划到了/h。
远离了城市，月亮变得如此明亮。明朗的月光透过车窗，泻进车来，将念暄的侧脸勾勒得秀至佳绝。
筱悠不自在地侧身看向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但即便如此，心中仍旧燥热不安，一阵又一阵悸动。
下了高速，念暄没开多久，就将车停在一处空地上。
“到了？”
“到了。”
筱悠解开保险带，推开车门。
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微凉的夜风，夹杂着山林间花草的清香。
筱悠闭上眼，细细地感受周身空气的波动，“果然很凉。”
“是吗，不是很凉吧？我们去山顶吧！那里的风才真地凉。”念暄从车的后座上取下了小提琴琴盒，背到身上，向面前的那座大山走去。
“你这是要……”
念暄在前方说：“这还用问吗？小提琴当然是拿来拉的呀！”
筱悠无言以对，沉默地跟在念暄身后。
“嗒嗒嗒！”
“嗒嗒嗒！”
石阶上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
皎洁的月光泻在落满枯枝败叶的石阶上，反射出青色的幽光。
即便没有灯，两人都能看清楚路面。
“这里是？”筱悠看向身侧的念暄。他弧线优美的侧脸被林间漏下的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边，与平日相比，这张清俊的脸又多了几分素美。他穿着一件在夜色下呈现中蓝的白色T恤，背上背着小提琴别致的琴盒。
念暄也侧过头望向筱悠，“这里是镜山。以前有人在这里投资开发，后来，资金链断了，工程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山上的石阶都铺好了，只是山下的空地还荒着。”
“哦。”筱悠微微点头。“如果能住在这座山的山脚下，那该多舒服。”筱悠突发奇想，笑着说了句。但她忽地感觉到念暄投向她的目光变得认真起来。“那个……我随便说说的啦！”
念暄深深地凝视着筱悠。琉璃的月色下，她的那双浅色的眸子，澄澈得宛若一渊静水，明净而空灵。过了很久，他才扭回头，别开目光，轻声道：“我知道。”
真地和念暄说得那般，石阶一直铺砌到山顶。
山顶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轻轻弹了弹尘土，筱悠便坐下。
两人默契地一同抬头望向天空。
镜山离宜城较远。
明明是同一片夜空，但在镜山仰头望去，却与在宜城时迥然不同。
天幕在月光的渲染下，变成深灰色，能分明地看见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峦的轮廓。
只能看见一两点，因为是满月，再加上并无什么云雾的遮挡，月光于是越发地明亮。
镜山上原本幽暗的树林也在这样明亮的月光的照耀下有了几丝光明。一缕缕牛乳般的月光温柔地抚摸着叶子的脸庞。夏夜的风吹过，树叶们在月光的陪伴下，沙沙作响。树林的最深处还传来阵阵蝉鸣。
“月色真美！”筱悠露出一个惬意的微笑。
念暄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晚的月色真美。
筱悠，和你在一起看的月色，最美。
放下背上的小提琴琴盒，念暄轻轻地打开琴盒，将里头平躺着的小提琴小心取出。
月光坠落到琴身上，在雅致的琴边摔出幽暗的微光，有点像魔王撒旦的鬼火，给整把小提琴罩上一种冷色的气韵，神秘而古朴。
念暄将小提琴架到左肩上，深沉地望着筱悠，却什么也没说。
筱悠也沉默着，凝视着念暄的目光，瞬也不瞬。
他们之间，此时此刻，已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缓缓地将右手的弓放到弦上，念暄闭上双眼。
面前一片黑暗，其他感官就变得敏感起来。
又起了一阵夜风。
镜山山顶的夜风真地格外凉，似乎一下子把全身的燥热都驱散了。
风起的那一瞬，念暄刚好拉响第一个音。
依旧是那么清丽的琴音，但筱悠听着听着却又觉得有几丝细微的不同。
曲调回旋婉转，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渐渐上升，而后却又再低沉下去。即便是极低极细的音，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起伏不定的旋律，恰如一个人波澜的心绪情思，再焦急，再迫切，再低迷，再彷徨，却都绵延不绝地连续下去……
透过耳畔时起时伏的乐曲，筱悠似乎还能看见快速变化着的影像：起初鸣泉飞溅，继而群卉争艳，花团锦簇，再而一群白鸽齐齐冲天，渐渐地，白鸽无处寻觅，细雨绵绵，夹杂着两三片落红归入泥地，终万色皆空……
万籁俱寂。
念暄没有立即睁开眼。
筱悠看见他的前额上渗出了几滴细小的汗珠。
放下小提琴，念暄非常正式地鞠了个躬。
当即，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掌声。
念暄直起身，正视着筱悠。“筱悠……”
“嗯……呃？”筱悠忽然觉得念暄的目光变得十分温柔，还带着几分从未见过的腼腆。
筱悠觉得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的语气，只要认真听，就能听出话语中他极力压制的紧张。他是很紧张，从来都不曾这么紧张，但念暄还是把话说得很流利，吐字也很清晰，“筱悠，我不允许自己后悔，因此那些藏在心底太久的话我现在必须说出。因为我知道，我如果不说出来，我以后肯定会后悔。筱悠，我喜欢你。”
“筱悠，我喜欢你。”听见念暄坦然的告白，筱悠的大脑有好几秒的空白。四周的风声、虫声、树叶声似乎都听不见了，耳畔不断回响着他的那句“筱悠，我喜欢你。”
收到他的纽扣U盘时的茫然似乎再次涌现，她很久都没做出回应。
念暄在一旁默默地等待。明亮得灼人的眼眸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暗了下去……
在那段漫长的沉默中，筱悠翻来覆去地思考了很多事情，想得最多的，似乎是面前这个人的哥哥念昀。念昀曾经委婉地扼杀了她那还来不及萌芽的恋情，她知道被人回绝的痛苦，不管方式是多么婉约，给那个满心期待的人造成的伤害都是不会减轻的，相反，还有可能加重。她不想伤害念暄，她也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是对念暄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听到念昀说他把自己当成妹妹来看待，她的心是痛了，好在有念暄陪着她，从很早开始，就一直陪着她，所以，她很快地就走出了那段阴影。她以为那段阴影再也无法影响她日后的生活，可万万没想到，如今在念暄直白地向她坦露他对自己的情感时，她在短暂的意识空白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会是念昀！
难道念昀在她心中还是居于那么重要的位置吗？
难道这么久了，她其实从未真正放下？
自己对念暄的那种感觉，是出于念暄是念昀的亲弟弟的缘故吗？
她自己其实都理不清，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在自己没理清这些错乱的关系之前，她不能答应念暄。念暄是个很好的男孩，只要去了解他，去留意他，就真地会发现他是个多么纯粹的男孩。这样的男孩和他对自己如他本人一般纯粹的感情，她都很珍视。也正是因为这份珍视，她不愿随意地答应。她很怕，很怕自己和念暄正式交往后，却在后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拿念暄当念昀的替身。如果出了这种事，她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念暄肯定会恨她一辈子，他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心肯定会变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接。她一直很胆小，没那种勇气去拿她和念暄的关系去冒险。她不愿意让念暄有半点机会去恨自己，所以现在，她也只能先拒绝他，哪怕再不情愿，都该理智地拒绝他。她相信念暄会因此讨厌她，但那只是暂时的。她不要念暄恨她一生！
“对不起。”筱悠的声音很干，也很轻。
那么长久的等待，等来的却是这句话。
其实在不安的等待过程中，念暄也早就猜到了答案，但心中总有些许不甘，总还抱着几丝希望。
那三个字，像是一盆冷水，将他眼中本就已经很暗的火焰彻彻底底地浇灭，冻得他在夏夜中瑟瑟发抖。
原来夏天也可以这么冷……
“没关系。”他微微地抖了抖嘴唇，机械地发出三个音节。
“念暄，我……”筱悠还想讲些什么，就被他打断。
“我再给你拉一曲。”他转身背对着筱悠，迎着冰冷的月光，再次将那把深色的小提琴架在左肩上。
琴声响起，很凄美，很悲伤。
低沉的旋律在微寒的夜风中弥散开。
“琤！”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最左边的弦断了。
他将小提琴缓缓放下，无力地扯出一个笑，侧头望向筱悠。
他的神情萧索，看得筱悠心头一凉。她还看见他身后的那半边深灰色的天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光。月色下，那抹光弱得极不易察觉。筱悠知道那是流星，像极了某人不经意间划落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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