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睡梦思乡姐妹情
见众人关切的目光和询问，黛玉摇摇头，低低地道：“不曾跌着。”
屋里贾母已经听到了，扶着鸳鸯的手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只把黛玉拉在怀里问可曾伤着，一面又将跟着的丫鬟骂了一顿，道：“叫你们跟着姑娘们，竟是瞎了眼睛的？若是跌坏了一点子，你们几个脑袋能赔的？”
紫鹃却知贾母并非是骂这些丫鬟，只是毕竟湘云是她的侄孙女，且也是主子，不能开口责备，只能拿着丫鬟们说湘云。
果然贾母便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小丫头子，一个个竟是淘气得上了天，连点子大家规矩也不懂得了，若说无心，偏怎么就林姑娘摔着？说了出去，没的叫人家笑话。如今姑娘若出了点子事故，你们怎么担当？”
众人见贾母声色不比往时，都低头不语，紫鹃却见黛玉苍白着脸，点点的冷汗冒着，心中不觉一惊，知道黛玉必定摔着了，忙笑道：“姑娘的衣裳都沾了雪了，且去换件衣裳，压压惊才是。”
贾母听了，忙吩咐吩咐侍书扶着探春回去擦药，她又亲送了黛玉回自己房里。
雪雁早已拿了衣裳出来与黛玉换了，鸳鸯也把贾母房里的活血散淤膏拿来。
紫鹃给黛玉换衣裳的时候，已见到黛玉右手手肘淤青了一大块，衬着晶莹如雪的肌肤，更形惊心。
贾母心疼得了不得，小心翼翼地亲自替黛玉揉着，又吩咐人去请大夫。
黛玉忙笑道：“不妨事的，揉开了淤青也就好了，很不用大张旗鼓地找什么大夫。”
贾母搂着她在怀里，道：“玉儿真是难为你了。”
原本是看着湘云无父母，所以接过来，未免多疼了一些。
再者也素喜小女孩子家活泼率真，小小的年纪做大人的模样才是最可厌的。
素日里她大说大笑，无法无天的，竟没半分大家小姐的体统，她只因顾着娘家的脸面所以不说。
别人也因着史家的身份在那里，不管她有什么出格的也不敢说半分不是。
便是王夫人，因长子早逝，长女入宫，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宝玉，虽见湘云和宝玉一处玩耍大闹，吃酒作耍，也因着史家的身份不说什么，心里未免也厌恶了湘云一些，也只是不敢露出来罢了，这是她做母亲的心，她也并不怪责她。
是不是太过纵容了湘云？竟叫她小小的年纪，这般嫉妒她疼爱黛玉？到底是多心？还是无心？
到底只是个小孩子家，心里任性不满也是有的，只要不出格便罢了，她也当没见到，只是今儿的事情，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也不觉将那素日里对湘云的疼爱收回了几分。
晚间的时候，贾母不在身边，黛玉又疼得睡不着。
隐隐窗外风声起，几个婆子却窃窃私语：
“可见云姑娘是嫉妒林姑娘得老太太的心意了，竟故意撞向了林姑娘。”
“正是呢，虽说别人不好说什么，但是谁的眼睛不是亮的？云姑娘小孩子家，从小儿就是和宝二爷无法无天的，又是公侯家的小姐，在这里都给老太太娘家几分脸面，未免太惯了她一些。今见林姑娘连宝二爷都比过去了，难免心中不快。”
“这也是难怪，谁叫如今姑太太没了呢？虽说还有林姑老爷，却远在扬州，哪里顾得这里。”
“没娘的孩子，总是有些儿任人欺负的。虽说云姑娘没了父母，到底那史侯家大姑娘的身份摆在那里，便是有话，别人也是说不得的。林姑娘就不同了，虽有父亲，却不在这里，难免这样。”
黛玉想起如今自己明明父母在堂，却要天隔一方，寄人篱下虽有外祖母疼爱，却又有这么事情，自想从未曾见过湘云，今日亦不过初见罢了，何以竟故意撞向自己？若不是探春眼疾手快，只怕自己必定跌到旁边的污水沟里，想着想着，不由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黛玉虽然聪颖绝伦，但是终究还只是个七岁大小的女孩儿，越想越是伤心，更是哭个不住。
紫鹃本已担忧黛玉的伤，因此不敢睡下，果然听到黛玉的哭声，忙披了衣裳到了床边，搂着黛玉在怀里。
黛玉抽抽噎噎地道：“我想娘，我想爹，我想……我想回家。”
小手紧紧拽着紫鹃的衣裳，黛玉一双泪眼在夜中更显得明亮如洗，娇弱得令人心疼。
晶莹面颊，点点的泪珠，不知道是窗外透进的月光还是雪光，竟仿佛有些血的颜色。
“紫鹃姐姐，我想回家，我不要住在这里。”
紫鹃温柔地抚摸着黛玉散乱的青丝，柔声道：“这里有老太太，这里就是姑娘的家，只要有紫鹃在姑娘身边，就必定不让任何人再这么欺负姑娘。”
明亮的眸子里，已是满满的坚毅，从这时候起，黛玉就是她唯一要保护的人。
她只知道，此时的黛玉，不是白日里笑语嫣然的黛玉，不是说话做事一字不错的黛玉；
她颤抖着纤细的双肩，透露着她内心的惶恐和柔弱，她只是个柔弱无助的孩子。
从小儿开始，她就是贾母的丫鬟，她看着湘云在老太太跟前长大，或许是因为史家的宽松，或许是因为她年纪的幼小，她天真烂漫，可是却也任性而娇气，无辜的林姑娘，成了她今日的出气。
只因为，宝玉如今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黛玉，只因为，老太太如今处处以黛玉为第一。
小孩子的醋心和不甘，看着是玩笑，可也却是着实露出了她的嫉妒。
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唯有心知道！
凝视着怀里睡梦中犹带着痛楚的小脸蛋，紫鹃心疼地搂着黛玉悄悄睡下。
虽然只是小小的淤青，但是黛玉身子素弱，从小到大父母周全照应，到了这里贾母也是小心翼翼，因此并不曾有什么不好的时候，偏受了这样的惊吓和委屈，黛玉次日便头重脚轻，发起烧来，夜里也总嚷着要回家。
贾母急急忙忙吩咐人去请太医，又不免将跟着的丫鬟骂了一顿。
黛玉本是闺阁弱女，又无品级，自是不能得太医诊治的，整个贾家里，也就只有贾母一个人的品级能有宫中太医诊治，因此贾母便假称自己身子不好，请来了太医之后不过给自己略把脉做个样子罢了。
那太医因回说贾母无碍，贾母方笑道：“正好，可巧我那外孙女身子不好的，太医也瞅瞅罢。”
一面说，一面早已吩咐人将碧纱橱内收拾妥当，四个嬷嬷和王嬷嬷在里面听唤，放下了帐子和绣幔。
那太医见从那绣幔中伸出来的手纤纤如素，根根似玉，竟还戴着一串鹡鸰香念珠，不由得吃了一惊。
王嬷嬷拢起鹡鸰香念珠，又拿了一块手帕掩上，那太医方敛神诊脉。
半日才收回手，起身向贾母陪笑道：“姑娘是先天体弱，有不足之症，又兼受惊吓，郁结心中，所以如此，只要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加以饮食调理也就是了。只是姑娘心血不足，不能叫气恼伤着才是。”
贾母听了点点头，问道：“可有什么忌口的？”
太医笑道：“姑娘脾胃薄，且自幼饮食清淡，因此略清淡一些为上。又兼姑娘心肺不好，每逢春分秋分易患咳疾，因此竟是以养脾健胃为妙，每日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精心熬出粥来，既养胃也养脾，且也润肺止咳。再者姑娘幼居江南水乡温润之地，而北方干燥，房中多置一些瓜果清水才好。”
贾母一一记在心中，一时送那太医去了，便吩咐人抓药煎药，又命鸳鸯道：“把昨儿个才得了的那一大包金丝血燕的燕窝拿给紫鹃收着，每日早起拿冰糖熬粥，万不可忘记了，完了再找我要，不能断了的。”
又想起人参来，道：“没了人参煎药，就到太太那里去拿，尽够吃的。”
三春姐妹来看黛玉的时候，已是烧退了之后的，黛玉正在紫鹃的伏侍下吃药。
不过短短两三日的时候，黛玉竟玉容苍白，甚是憔悴。
惜春便先道：“我的天，这才几日的工夫，怎么竟大瘦了？”
黛玉倚着靠枕，咽了一口药，就推开不肯吃了，只给三春让座，又命雪雁倒茶。
又问探春道：“妹妹可曾摔着了？却因我病了，不曾去看妹妹。”
探春笑道：“我却无事的，如今可不是好好的？倒是你，好生养着。”
紫鹃把剩下的药碗递给小丫头端了下去，才对三春道：“姑娘们好生劝解着我们姑娘才是，我也说了几遭儿，总是不好的。”
探春便知黛玉也把事情放在了心上，只坐在炕边拉着黛玉的手，笑着劝道：“姐姐略放开一些罢了，这么些事情，只是彼此心里明白，若是都放在心里，竟是堆积得如山了呢！”
黛玉点点头，虽是感叹自己终究不是在自己家里了，却对湘云仍旧一如既往，并未曾把那日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湘云本就是天真烂漫之人，倒也不曾将那日的事情略萦心上，依旧那般爽朗大气。
紫鹃见了方略略放下心来，她本怕黛玉多心，反对自己身子不好，如今见她并不以为意，可见年纪虽小，心地却是极宽厚的，并不似先前没来的时候，家下人所说的大家子小姐颐指气使。
只是她却知道，每每白日里那般锋芒毕露伶牙俐齿的林姑娘，只是个夜里哭着想家的女孩儿。
原本，她确是因贾母的吩咐而伏侍黛玉，尽一个做人奴婢的本分。
只是，如今她已不仅仅是她做奴婢的本分了，她还要，好好地保护着她这个柔弱无助妹妹一样的女孩儿。
黛玉也因此对紫鹃更如姐妹一般，越发比别人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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