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画中人

　　下午六点半。

　　天空氤上的那层朦朦胧胧绯红薄纱，已经至最边缘处晕染开的黯淡蓝色侵染，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覆盖攀爬着，不一会儿你抬头再看的时候，便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明亮日光，已经沉下了。

　　庭院里半点声音都无，一片死寂，连间或飘落的树叶都让人察觉不了它的存在，该怎么形容？或许是这样，上一秒，你看见那叶子从树梢上分离，下一秒，便发现它已经掉落在地面上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但是中间那段飘飞的过程却是肉眼发现不了精神感知不到的。是真正的死一般的寂静，不完全只是因为没有一丝声音所以感觉安静的可怕，而是，整个环境带出来的寂然气氛。中午时分还好一些，这会儿近了夜，屋檐树梢庞大错杂的暗影交错在一起，厚重的压迫，将整个庭院黑沉沉的包裹笼罩着，蔓延至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每一块青砖木质的缝隙，填充的仔细。

　　只是偶尔一瞬间的仔细聆听感受，这个静到让人恐惧的地方，每一寸每一处却都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律动，无声的，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待你再仔细去探究，却又是没有了。

　　是心脏在跳动着？

　　脉搏起伏着？

　　血液流动着？

　　频率。

　　整座庭院明明就是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

　　外面天色还是若隐若现的晦淡，房间里面却已经陷入全然的黑暗，一眼望进去，什么都看不见，像是一个诡秘的黑洞，大大敞开着，欢迎着外来者进入。

　　倒真的像是另外一个空间了。

　　忽听门厅左边的最里间传出一声物体摩擦的声音，很是低微，但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就显得清晰极了。

　　“噗嗤”。

　　一根火柴被划燃，并不怎么强烈的亮光却将整间房映照的清清楚楚，也映照出那张惨白不似活人的脸，慕琛。房间并不很大，只有一张漆木黑色供桌，还有挨着两边墙壁摆放着的一些暗红色的瓶瓶罐罐，形状都是一样，大约一个手掌宽度高低的人形娃娃，一个一个堆叠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很多，估计得有几百上千个了。那些人形娃娃□□着身体，胖乎乎的，有的双腿蜷起盘着，有的两手托腮，腰上俱都系着一个金色铃铛，刻画的惟妙惟肖，逼真极了，几乎能够让人想象得到他们在一起嬉戏玩闹的可爱样子，很是讨喜，除却，他们都没有脸这一事实。那些娃娃，顶着圆圆的脑袋，脑袋上面却什么五官都没有，平平的，像是没来得及雕刻描画。

　　供桌左右的两根白蜡烛亮起浑浊的黄光。

　　最里面的中间摆着一个黑木盒子，那木料黑的发亮，被一块没什么特点的暗花麻布料子盖住，只隐约露出几个棱线分明的边角，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黑猫从慕琛的肩膀上轻巧的跳下去，猫眼里异常的沉默，俯下身体舔了舔爪子，就那样静静的趴在供桌上，脑袋朝着黑木盒子的方向，一动不动。

　　慕琛晃了晃手，将火柴熄灭。瞧见前面放着的小炉鼎里那三根快要燃到头的细香，又重新取了三根，齐齐举在手中，拇指划过香根，放在蜡烛上炙烤着，见那香头冒了点红光，半隐半灭着，复又插入炉鼎里，动作认真又迟缓。将那要燃完的香签拨了拨，任它倒下去，在已算是满溢的灰色香灰里慢慢下陷，下陷，直到消失不见。明明只是燃尽的累积起的香灰，却让人想到沼泽地，黏腻团成的稠然。

　　昏黄烛火映衬着男人总是沉冷漠然的面容，竟也能带上几分轻柔，那是卸下心防自然而然，连他自己或许也意识不到的改变，垂眸低语道：“我来晚了。”似乎是有些懊恼，又有些不知所措。

　　黑猫回头看了看他，乖觉的低叫一声，像是在安慰一般。慕琛单手撑着桌角，紧紧的皱着眉头，好半晌才从口中溢出一声叹息，伸手将供桌右侧的抽屉拉开，目光沉哀又迷茫。那里面只有一个暗边卷轴，并不大，是摊开的，孤零零的呆着，那卷轴两边纸质边缘都微微的卷起来了，微微泛着黄，应该是经常被拿出来看。烛光摇曳闪动一瞬，柔柔轻轻地滑下，流泻进抽屉里面，照亮了那上面上人的脸。

　　只绘出来的人像，竟然能到这种程度，真是要人为之惊叹了。

　　那是一张和柯以然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姿态感觉。

　　略微飞扬着的黑色眉梢，似细描淡画虚无镜中人，又似下一秒便能牵衫而出而低语喃喃，一笔挑开的眼尾，微眯着的茶色水眸，全部都盛着舒展开一片清和云水间的豁朗开然，画中人略微歪着脑袋，翘着半边樱色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样，环着双臂斜斜靠在一颗大树上，长发简单竖起，只一个尖尾圆头的簪子，慵懒的迷人，是那种热烈的灵动，又蕴含着不灭的期待。她整个人便是那画卷之中一抹永远鲜艳不褪的绚烂色彩。让人难以磨灭其印象。画卷里，那人脖颈处系着细丝带，是一件黑色大兜帽披风，只能看见大滚边的绢花绸带在腰间打了个结，袖口处有双襟暗扣紧紧束着，黑袍遮住了下面大部分衣裤，瞧着空余处描绘的那些繁复花纹，很像是少数名族的服饰。

　　慕琛还是忍不住，伸手将那卷轴取出来，在手中细细的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不要死。”

　　那只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血液浸入毛孔的毛骨悚然的冰凉温度，分明孱弱濒死却又坚定的让他无法挣脱的声音。还有，那张已经被鲜血浸染的面目全非的脸。

　　“记得要活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房间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就如外面的天色那般，热量和光度都渐渐剥离，白色烛泪细细的沿着柱身留下去，凝在银灰色的烛台上。“再等等。”慕琛自言自语着，将那卷轴放入抽屉里，慢慢的关上，那语气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失落，一圈一圈回环在空空的房间里，莫可奈何，“就快了。”

　　黑猫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那方盒子上收回来，站起身，低了低头，卷着尾巴，再跳到慕琛肩膀上，不停地蹭着慕琛，以示亲近，窝在那里，发出那种细细软软的低鸣，并不显得哀戚，倒更像是抚慰。

　　慕琛将它放在手臂上，恢复了平常的波澜不惊，“走吧。”

　　“喵。”

　　一人一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没几秒。

　　供桌上，那白蜡以一种异常快的速度迅速燃完，只留下一堆还透着余温的烛泪。那方盖着绸布的盒子及其它一切都陷入熟悉黑暗里，半个轮廓都无。

　　“嘻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嘻......”

　　小孩子的笑声清脆若银铃般，若有似无的响起，断断续续的。

　　不甚清晰的黑暗中，房间里闪现出一个小孩子，藏在供桌桌角处，慢慢探出脑袋来，左蹿下跳的，腰间系着一个金色铃铛，只是那铃铛却不随着他的动作响动。

　　渐渐的，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一群小孩子在房间里，嬉戏打闹着。

　　只是，都如木罐那般。

　　光秃秃的脸。

　　没有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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