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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部 六


  大厅内倏忽间静了下来,在无赖和无耻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而无力。‘人事儿’气囊囊的侍弄着血迹斑驳的秃脑壳。王扒皮嘬着淫棍,吐着不规则的圈圈。派遣公司的苏总往手上舔着唾沫,一把一把的捋顺着被发蜡粘在一起的头发。虎型铜鼎依旧噼噼啪啪火光炙热。四只恶狼吐着舌头嘀嗒着污秽的液体依旧穷凶极恶,还不时向王扒皮和‘人事儿’翻着苟且的媚眼,好像在随时待命。

  阿赛紧紧地攥着怀中那几份这些年和院里签订的劳动合同轻轻的碰了一下老麻。老麻的一只手同样伸在怀里,攥着那几份和阿赛同样的合同。他俩清楚地知道,这几份合同是他们在院里工作十几年的唯一凭证,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几张单薄的纸上。

  此时,孕妇已把一沓略微泛黄的纸张摆在了高耸的肚皮上,那是几份和老麻阿赛一样的劳动合同。看来,她应该是一个立场坚定的弱者中的强者。但是,在他们身后,原先一起来的那三十多人已有一半退缩到了后来被‘人事儿’揪来的那二百多人的行列里。那是一群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且神经和思想早已麻木的人,他们只剩下浑浑噩噩的肉体和迷茫且暗淡无光的眼神,在是与非白与黑面前,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犹如炽热的砧板上的一滴水滴,被浮躁而昏暗无光的社会所积蓄的高温分解得支离破碎虚无缥缈,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找不到一点点他们存在的痕迹。可他们却又真真切切的存活在世上,像腐朽的尸体,像风干已久即将四处飘散的蒿草,毫无意义的存活着。或者,他们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在血腥四溅的屠刀面前无力的**着。亦或者,他们就是一群战战兢兢的为人家生过蛋但产蛋期还没过的母鸡,在滚烫的开水面前,他们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可我们还不能把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一股脑的归结在他们身上,因为他们也有血有肉、有丰富的情感,甚至也有一点点被层层懦弱坚韧包裹的愤怒,但他们从不敢声张,也不敢释放,他们小心翼翼的在风口浪尖上劳作着、忍受着,只求得残破的饭碗不被浊浪掀翻,变成片片碎片沉入海底。

  那这过错和责任到底该怪谁?妈的,怪魔鬼!

  “当当当当当,咚咚咚咚咚,啪啪啪啪啪,当当咚咚啪啪------”一阵密集而杂乱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敲击破盆的声音,像是擂鼓的声音,像是拍打地面的声音。

  “你们还我的儿子,我那苦命的儿啊,什么他妈的狗屁医院,明明是肾炎,偏偏当成肾癌治,活活把我儿的肾给切除了一个,我儿刚六岁呀------”母亲的哀怨和愁苦让王扒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当当当当当,咚咚咚咚咚,啪啪啪啪啪,老天呀,你睁睁眼吧,老天呐,你咋就不打个霹雷,霹死那个挨千刀的王扒皮呀------”

  王扒皮一口接着一口的猛吸淫棍,汗珠子噼哩啪啦往下掉。他自然知道,正是因为自己的误诊,害得那个小孩白白被切除了一只肾。

  “当当当当当,咚咚咚咚咚,啪啪啪啪啪------”人心慌乱,日月惨淡。

  然而,有人竟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劳动派遣合同,还有人径直走向了端坐在桌前的牛鬼蛇神。最让人折服的是他们俯身的动作和前进的脚步,竟是那样的轻盈而又死心塌地,就仿佛拾起的是一份生命之约,奔向的是一道重生的光芒。

  “你们要干什么?”轮椅上的孕妇突然声嘶力竭的吼叫着,然后以出乎意料的速度摆动轮椅挡在众人面前。

  “干什么,你说他们能干什么,”‘人事儿’脸上放射着诡谲的冷笑,“你问的这不是多余嘛,他们自然是要签订劳动派遣合同了。”

  “慢着,谁也不许签,”老麻一步站在孕妇身边,一只手轻轻的按着孕妇的肩膀。阿赛紧随其后。

  “同事们,这个合同我们真的不能签,若是签了,那我们就是把自己给卖了,”老麻的声音有些激动,“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一定可以------”

  “算了吧老麻,”‘人事儿’打断了老麻的发言,“你可以不签,但你没权利不让别人签,更没必要在这里煽动是非阻拦大家的意愿。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虽不是俊杰,但你也不是狗屁,你应该明白,这份合同你要是不签,你从此和院里便没有任何关系,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自己选吧,我不拦着你。”

  “我是得自己选,”老麻白了‘人事儿’一眼,然后慢慢的从怀里拿出那几份劳动合同在空中晃了晃,宛若晃动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同事们,这是我和医院这些年签订的劳动合同,共四份,一份不少,而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也都有这几份合同,有了它,我看谁还敢抵赖,”老麻轻蔑的看了一眼王扒皮和‘人事儿’,“大家都拿出来吧。”

  阿赛的反应可真是快极了,‘嗖’的掏出合同,‘哗哗’在手上炫耀了几下,然后‘呼’的一纵身形,一屁股坐在了王扒皮眼前的长桌上,‘啪’的一拍合同,“看看,看看,都给老娘睁大眼睛看看,这上面不仅有你们白纸黑字的签名,更有院里的大红印章在此,想他妈的不认账?哼哼,那是做梦。”

  长桌前的几人早被惊得目瞪口呆。刚才阿赛起身的位置距离长桌少说也有四五米远,可她一没跑二没跳,她是怎么上来的?莫非她会轻功?还是神灵附体?

  王扒皮和‘人事儿’小脸煞白,桌子上的合同,老麻手中的合同,孕妇胸前的合同,还有那些或无所顾忌或小心翼翼拿出的合同——无所顾忌的是先前和老麻一同前来的剩下的那十多人,在他们看来,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在一身正义的老麻和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赛的带领下,他们一定会打赢这场保卫战。小心翼翼的是后来被‘人事儿’揪来的那二百多人以及刚刚叛变不久的那十多位。其实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们的内心深处也在强烈的甚至是焦灼的祈盼着那份应该属于自己的权益,但他们似乎被残酷的生活吓破了胆,怕没抓着鸡再丢了手中的米,他们观望着、颤抖着,最终,在巨大的威逼和利益面前,他们还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听好了啊,是早就准备好的且保存完好的劳动合同——惊得二人一身冷汗。

  最不想见到的还是出现了。

  此时的王扒皮和‘人事儿’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群人手中的合同甚至比被删除的工资发放明细更能说明问题,它完全可以证明他们在院里工作时间的长短,而他们也完全可以凭借这些合同来要挟医院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白纸黑字还有医院的印章,想抵赖,最起码目前是行不通。

  这些诡计多端的刁民,这么多年的东西他们竟然还完好无损的保存着,怎么办?王扒皮狠狠地嘬了几**棍,看见了会议大厅中间熊熊燃烧的虎型铜鼎,一条阴毒且早已密谋好的诡计涌上他肮脏的心头。

  “阿赛,既然你们有合同,咱们完全可以从新商议,”王扒皮显得既冷静又客气,“但,你先从桌子上下来好不好。”

  “好,当然好。”阿赛‘扑嗵’跳到地上,拍了拍屁股,‘咚’的一声,一惊天臭屁直奔王扒皮和派遣公司的几人而去。在长桌前,那臭屁化作一片黄烟,晃晃悠悠飘飘渺渺地将王扒皮的烟雾悉数湮没,也将那几个倒霉蛋笼罩其中。

  透过左摇右晃的黄烟,王扒皮和苏总以及另外两人慌乱的挥舞着手臂驱赶着狼烟般的臭屁,咳嗽不断,泪流满面,惶惶如丧家之犬。笑得众人前仰后合,满面泪流。

  随着烟雾的渐渐消失,王扒皮一只手捏着鼻子怒骂道,“阿赛,你疯了吗?有你这样干的吗?”

  “哎,王院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有管天管地的还有管人拉屎放屁的吗?没办法啊,谁让它赶到这个当上了,啊,我总不能憋着吧。你得庆幸,这多亏是一个屁,要是一泡屎你可就惨喽。”阿赛伸臂一阵浪笑。

  这时,被阿赛的臭屁崩到一边去的‘人事儿’飞一般蹿到王扒皮跟前,用衣物胡乱抽打着袅袅余烟。

  王扒皮晕晕乎乎地看着‘人事儿’鼻子上那两棵长长的亮晶晶的白里透绿的泛着刺鼻气味的东西问道:“你这鼻子里插的是,是什么呀?”

  “葱,大葱,”‘人事儿’似乎是被阿赛给吓着了,不太敢张嘴,“阿赛那屁,太臭了。”

  “葱!”王扒皮伸长了脖子在众人山呼海啸般的嘲笑中说道,“真他妈有你的。”

  阿赛早已乐不可支,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同,同事们,鼻子眼插大葱,叫,叫什么了着?”

  “装象!”三百多人齐声答道。

  这一声‘装象’似乎是引起了共振效应,棚顶装着蜡烛的玻璃球子如同世界末日里逃离宇宙的妖火,带着光芒和火焰仓皇间跌落到荒浊的大地上,跌落到来不及躲避的人群中,惹得四只恶狼一阵咆哮。

  如果说在这个时候出现一场严重的混乱局面,你会不相信吗?但是,就在人们将所有力气汇聚到腿上准备离弦之时,老麻大吼一声,“别慌!”

  好再跌落的灯盏不过五六个,在老麻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三百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那几团妖火在人间便宣告消失。

  王扒皮、‘人事儿’、苏总以及派遣公司的另外两个人,早已像几只仓皇逃窜的袋鼠,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蹦跳着涌到了大厅出口,见屋内安然无恙才又惊魂落魄的返回长桌前,落座。王扒皮小脸儿蜡黄,‘人事儿’小脸儿煞白,苏总和另外两人面如死灰。

  ‘人事儿’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手里依旧攥着死去的爱子。这家伙嘴里喘着粗气,脑门子上嘀嗒着冷汗,拐着一条瘸腿走到老麻面前——可能是刚才逃跑时崴脚了——“老------麻,你够狠,够------爷们,等这把事过去,我一定申请院里给你嘉奖。”

  “懦夫,谁稀罕你的嘉奖。”老麻随手将合同拍到长桌上,“大爷现在要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

  “科长,”王扒皮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冲‘人事儿’唧咕了一下眼睛,“把他们的合同都收上来,还有这两份,”王扒皮把老麻和阿赛的合同递给‘人事儿’,“先鉴定一下真伪再说。”

  “是,院长,我这就收。”‘人事儿’一边接过那几份合同,一边走向众人。等到把所有人手中的劳动合同逐份收完后,王扒皮冷不防给‘人事儿’使了个眼色。‘人事儿’心领神会的抱着一大摞合同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了虎型铜鼎。

  “狗娘养的,你要干什么?”阿赛意识到情况不妙,球状的身形迅速起飞,老麻和另外那十多人紧随其后。

  可惜,‘人事儿’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没等那些怒火中烧的冤魂追上来,一大摞合同已在虎型铜鼎的肚子里迅速燃烧。尽管老麻和几个胆大的忍着疼痛从烈焰中拽出了一把,但已经无济于事。面目全非触手掉渣的合同彻底被‘人事儿’给毁掉了。

  “变态,人渣!”阿赛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像一只饥饿的肥猫一步步逼向被火焰燎去眉毛的‘人事儿’。

  “你,你可不要撒野啊。”‘人事儿’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老鼠战战兢兢、既滑稽又可怜的后退着,一不小心踩到了刚刚摔碎的玻璃碎片上,脚下一出溜,摔了个仰面朝天。阿赛纵身一跃,不偏不倚整好骑在了‘人事儿’的肚子上,疼得‘人事儿’龇牙咧嘴。

  “我让你烧,我让你烧。”阿赛眼里喷着火,一只手死掐着‘人事儿’的两只胳膊,另一只手抡圆了照着那张丑恶的嘴脸就拍了下去,只是几下,那副黑边眼镜便连滚带爬的自顾逃命去了。

  有人已经悄悄地溜向了大厅出口,是非之地走为上策呀。眼尖的孕妇快速转动身下的轮椅,出溜溜一下,倏忽间滑倒了出口门前,然后用一个及其优美而又潇洒的动作来了个后转身,人车合一,死死地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都给我退回去!今天这事儿无论是福是祸是享受还是承担,见者有份,想走可以,从我身上过去。”

  想溜的那些人慢慢的又退了回去。这孕妇已是身怀六甲临盆在即,谁敢惹,谁敢碰?老麻抱着膀神情肃穆,看了一眼孕妇又瞟了一眼王扒皮,继续欣赏地上的表演。

  ‘人事儿’在阿赛的屁股底下蹬着腿扭动着身体,挣扎着嚎叫着,吓得派遣公司的三个人出溜出溜钻到了桌子底下。王扒皮目光呆滞神情颓废,身体软软的趴在桌子上,一只手筛糠般的指着地上的阿赛,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阿赛那只手是肉呼呼厚墩墩,宛若一短小而精干的鞋垫子,啪啪啪啪啪十几下下去,‘人事儿’彻底放弃了抵抗和挣扎,任凭阿赛发泄着无穷无尽的怒火。也许是打累了,阿赛掐着‘人事儿’两只胳膊的手一松劲,这家伙总算找到了机会,挣脱了被掐得火辣辣的两只手臂,挥动拳掌迎着阿赛的面颊狠命打去。之所以是挥动拳掌,是因为‘人事儿’攥着爱子的那只手始终没松开过。

  阿赛一不留神挨了一拳一掌,左脸颊立刻显现出五道殷红的指印,右侧腮帮子也瞬间鼓起了一个大包。

  这阵势早就震惊了所有人。派遣公司的三个人趴在桌子底下不住的颤抖着,弄得桌子咯噔咯噔响个没完。王扒皮已瘫在椅子上,浑身上下被又虚又冷的汗水打透,面如缟素。而原来一只跟在阿赛和老麻身后的那十几人,只剩下四位,余下的和那三百多位全都溜边、靠墙,更有甚者竟然面壁、掩面,生怕溅身上狗血或是惹祸上身,只是他们掩面的手上全都露着细微的指缝。他们之所以露着细微的指缝是因为他们幸灾乐祸,是因为他们希望看到那些被自己所痛恨的人遭到别人的痛击,是因为他们希望看到被自己所痛恨的人遭到别人的痛击的同时自己可以免受牵连之苦,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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