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他乡遇故知

　　杰玛里城地处太平国北部，以它为中心辐散开来方圆千里之内都是军国党人的地盘，商队南下途中路过大小十余座城镇，每处都是天色刚黑便实行宵禁，街头空无一人，唯有军容整严的地方巡逻队来回穿梭，给人以肃杀的感觉。我从小在民风开放的仙蜀州长大，后来更在大阪与天香城盘踞多时，虽然自己一直起居有序，却已看惯了周围夜夜笙歌，一时间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里的冷清。后来便有了经验，每天早早赶到客店买好酒菜，入夜后与周紫兰对坐小酌，在万籁俱寂中谈心论道，打坐较武，虽然身在旅途，却颇有些回到当初二人隐居龙泉的温馨感觉，慢慢地反而对军国党这种严格的军事管理产生了好感。我与同行的馥国人撒鼎谈起此事，他也表示同意。

　　撒鼎是葛吉师傅最得意的弟子，被委派来护送我们南下费洛，同时也肩负了与和平党人联络的责任。葛吉代表的是馥国内部反对轴心联盟与天鹰族全面开战一统大陆的势力，只求自身的独立自主，再加上宗教教义上的分歧，遂与本阿登等人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只是力有未逮，甫一交手便一败涂地，被迫流亡太平。撒鼎此行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探询费洛方面是否有收容葛吉的意向，乃至进而追求双方合作与轴心盟对抗。

　　他年龄二十出头，只比我大了两岁，性格极是沉稳，待人宽厚，在商队中人缘很好，俨然是个首领，一路上对我和周紫兰礼貌有加，夜来偶尔也与我对谈，只是从不饮酒。他为人既是这样，对军国党也就不是一味反对，虽然他不满轴心盟蓄意扩张的尚武作风，却对他们那种严谨治国的理念很有好感。

　　有一夜我和他站在旅社窗口，一条空荡荡的长街自脚下横亘而过，清光洒在四周屋顶上，越发显得空旷，一队黑影正自远处街头转过来，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渐渐清晰，隔壁传来撒鼎的同伴做礼拜的吟唱声。

　　馥国人的音乐，悠长凄婉，于此静夜中遥遥听来，尤其惊心。撒鼎忍不住向我回忆起他童年时居住于牧野帐篷中，每至深夜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祈祷唱念之音，仿佛于天地之间搭通一座心桥，引下灵流恩波，沉浸其中，令人身心为之净化。他口才并不华丽，但以至情至性之心娓娓道来，我亦随之神往，他接着便感慨道：“自从复国成功，我跟着师傅搬进城里居住，置身红尘喧嚣纸醉金迷之间，再找不到昔日天地苍茫，独与星月为伴的境界，只今次远走太平，依稀有几分回到童年的感觉。”听得我唏嘘不已，颇为赞同道：“我在大阪城中居住时，也是夜夜酒色相伴，那段时间下来，非但身体憔悴，连心力胆气都嬴弱许多，幸而在谷中受到宫本禅师一番苦砺，才勉强有了今日的些许成就。”

　　撒鼎道：“一个人若是熬夜寻欢作乐，第二天起来脸色神气都必然显得憔悴，以我这几年来在各地观察所见，自天下大乱以来，各地分崩离析，大家都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处处一片糜烂之气，只有在杰玛里城附近，才感觉到一股凛然向上的锐气。”我连连点头深表赞同：“虽然全天下人都说那座城市独裁专制，开历史倒车，可我在那里一番游历下来，那股充斥街头巷尾的激昂正气总不是假的。”周紫兰一直在旁静听不语，这时终于忍不住道：“可你总得想想，人家培养出那股锐气是干什么用？他们将来可是准备要大开杀戒，与你们势不两立！”

　　我和撒鼎都显得有些尴尬，我呵呵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只以古圣人的拿来主义取其所长而已。”

　　旅途匆匆，此仅为奔波中一则偶然的轶事，谁也不曾放在心上。数日后进入和平党的地盘，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景象顿时扑面而来，尤其到得深夜，满街搔首弄姿的女郎和脚步踉跄的醉汉，看得撒鼎眉头紧锁，最后索性把自己关在旅店里，再不和我一道出门游玩。

　　这一日到得一处小镇名为隆冲，离费洛城已只有三日路程，我想着即刻可见到金大高尔等人，心下欢喜，吃过晚饭便携周紫兰出去在小镇广场上溜达。眼见夕阳自天边慢慢沉下，周紫兰手指西方道：“杰玛里城在太平国东北，费洛城遥居西南海滨，我们离大海已经不远了。”我喜不自禁道：“我平生未见过海，既是到了费洛，定不能错过海景。”周紫兰抿嘴笑道：“只怕不能错过的还有海鲜吧？”

　　两人正说笑着，忽闻一声呼哨，十几个未成年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领头一人伸手做了个要钱的姿势。此种情景为我平生未曾遇见，一时间几乎反映不过来，随后一笑：“你们要我把钱给你？”那人冷冷道：“闭嘴，给钱，你个无耻的天鹰猪，到我们太平人的地方做什么！”我皱眉道：“据我所知，这里是自由民主和平等的国度，我有权去任何地方。”那少年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我也有骂你天鹰猪和抢你钱的权力，快点！”

　　我看着他们那还没发育完全却又凶相毕露的稚嫩小脸，只觉心里无比的别扭，正在想如何下手才不伤到他们，只听呼啦一阵响，那些少年已尽数倒地呻吟不起，只见撒鼎拍了拍手，撇嘴道：“这要是在我们的国家，哪只手伸出来抢钱就砍掉哪只！这里的少年怎么如何猖狂？”

　　旁边一个当地老人目睹了一切，这时叹息着道：“那些掌权的和平党人强调人权，尤其要保护未成年人的权利，他们都知道自己无论犯多大的罪也不会受到严重的刑罚，这才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闻言眉头大皱，心头非常不是滋味，向往已久的民主发源地，居然是这么个景象！却听周紫兰奇怪地问道：“撒鼎，你不是不出门的吗，怎么想到来找我们？”

　　撒鼎示意我们返回旅店，在路上向我们言道，有两个从樱花来的客人要见我，我和周紫兰对望了一眼，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也猜不出是谁。

　　撒鼎已将此二人引到他自己的房中，让商队中人做陪，待将我寻回，才把他们领到我房中相会，他也立时退去，让我们四人私谈。

　　我原本以为这两人定是我在樱花的熟人，不料睹面之下，却是一楞，这两人年纪都在二十一二之间，一个文质彬彬，谈吐温雅，一个虎背熊腰，气势凌人，一见就知皆非等闲之辈，只是面目却非常陌生。

　　两人见了我，都顿露释然之色，我细一打量，才发现他们俱是风尘仆仆，面色疲惫，显然经过了长途跋涉，歇息未足，可见他们为了追我，实在非常辛苦，急忙施礼道：“听说两位樱花高贤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只为找我杜天宇，实令在下惶恐，快快请坐，请坐。两位尚未用饭，要不要先进晚餐？”说着急忙出去吩咐旅社备饭，又再回来酬酢，途中将自己当年在樱花的交历翻了个遍，竟还是猜不出两人身份。

　　待我回房坐定，那文士模样的人微微一笑道：“杜公不要客气，我们哪里是什么高贤，大家都是从天武野北上樱花的同路人，虽然交往不深，却属一脉，都是自家人，千万不要客气。”

　　我顿时明白过来，开怀笑道：“原来两位是陶城主的属下！”

　　陶亮所率领的桃源军和我威龙军，自经过与欧阳拓势力的血洗桃源一战，联军北上樱花，从来不分彼此。当初我在大阪深受沈刚压迫时，陶亮还主动示好，显露襄助之意，这份情意我自是没齿难忘，对于陶亮的部下，我几乎可以完全信任，两人这一表明身份，房中气氛顿时轻松热烈起来。

　　当下两人自我介绍了姓名，那文士模样的叫房谋，那武士气概的叫杜断，两人非但是陶亮的属下，实在是陶亮的学生，一文一武，堪为股肱。

　　房谋安然坐下，笑道：“杜公，你受林撼阳之命出使太平的消息传至樱花后，我二人便承受师命，自珍珠港沿海路南下到杰玛里城找你，不料晚到一步，你竟已公然出逃，此事在杰玛里城内引起轩然大波，列奥更是借机大肆攻击，几乎让乌太卫下不来台。我们知道伤心旅社是和平党人在杰玛里城的大本营，千辛万苦取得了旅社的信任，得到你们的行踪，一路马不停蹄追赶下来，终于在这隆冲镇相遇，总算是不辱师命。”

　　我郑重道：“不知陶城主如此急切找我，到底有何要事？”一顿，又道：“天宇身负沧海太平两国使者之责，如不能对此有一个交代而贸然回樱，恐愧对诸多好友。”

　　杜断眉头骤地一揭，房谋却爆发出一阵清朗的大笑：“好，好个杜公，房谋话未开口，你已先将在下的话头堵死了！”说话间我吩咐旅店准备的晚餐已经送上，两人显然是饥饿已久，杜断毫不客气，拿起便吃，一边吃一边还抱怨太平人的面包不如米饭亲切，我听得十分入耳，赞叹道：“我也是从来不习惯这些异族人的东西，还是自家老祖宗的东西好。”

　　房谋虽也早已饥肠辘辘，此时却露出十分庄重的神色，沉声道：“杜公，你的使命纵然要紧，可你别忘了自己是威月人，是威龙军的师长！眼下樱花将临剧变，威龙军更恐有灭顶之灾，你能安心舍弃昔日同袍，在异乡享受你那沧海大元帅，钦封御弟的威风么？”

　　来了，终于来了！

　　从他们一表露身份，我便知道我今晚必然会听到这一句话，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

　　这一句话，自从我帮助林撼阳夜入天香城夺回皇帝宝座后，便已无数次在心中问过自己，只是亲耳听一个威月国人公开讲出，那滋味始终不太好受，脸上不由得有些辣辣的感觉。

　　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只听周紫兰淡淡道：“房先生差矣，所谓平远军大元帅，早在金桔会上一笔勾销，钦封御弟，更纯粹是个笑话。先生从陶城主那里带来了什么金玉良言，这就请开门见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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