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半杯茶半杯湖底沙 下

　　“苑苑，这些话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连我妈都不知道，”她扭头看着身边的李苑，这个从大学一路陪她走到现在的朋友，彼此熟悉的从三围透明到生理期。但是陪伴的再久又能怎么样呢？就像身体上的伤痛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一样，心理上的压力，灵魂上的折磨，该一个人面对的，终于没有办法找人分担。

　　她闭上眼睛，试着回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本来应该是满怀感伤和希望的毕业季，对她来说就像是黑色六月：“你知道我之前保研初审是过了的，所以大实习的时候没找工作，给自己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结果回来得到消息说保研没我的事了，”她做了一个错愕的表情，紧接着又笑起来：“你说这事儿糟心的，大三下学期公布的初审名单，大四都快期中了才公布终审结果，距离考研不到两个月，教务处的老师说，哎呀顾锦时，没关系，反正你这么优秀，考研也一定没问题啊。”

　　她笑着，又把杯子举到唇边，李苑皱着眉抢过来，给她换成软饮：“你要说话就好好说，别喝了。”

　　顾锦时很听话地拿着她塞过来的杯子，咬着杯沿吃吃地笑：“要是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黑了我的名额，我非提着菜刀去他家报复社会，本来老子打算一路读成女博士，然后留校教书的，丫打乱了老子的全部人生规划。”

　　“苑苑，你还记得吧，那时候你已经决定毕业进你爸的公司了，而我除了毕业证和学位证什么都没有，答辩完你直接去了公司，我四处找工作，”她又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从那个夏天开始滨海每年都高温都稳定在三十七摄氏度到四十二摄氏度之间，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候我连车都不舍得打，挤地铁导公交，平均每天走十公里，辗转于每一家公司面试。”

　　当年简直睁开眼就满目苍凉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却满心都是对自己的钦佩，人不把自己逼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顾锦时想着，为自己碰了一杯，才继续道：“滨海学广告的毕业生那么多，咱们学校的牌子又不够闪瞎狗眼，我实在太想留在滨海，所以白天透支了体力精力，晚上回去还得继续找各种招聘信息。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半夜你回宿舍，那会宿舍限电，我像个女鬼一样开了盏应急灯第N+1次修改简历。我保研被黑了，考研政治又以两分之差落榜，身上只有我爸给我用来找工作的五千块经费，如果不在毕业前找到工作，那么五千块在滨海能干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李苑在一边默默听着，轻轻喊了一声：“小十……”

　　然而顾锦时打断她：“你不知道我那会儿有多羡慕你，都快羡慕成嫉妒了，我在一个二三线城市里衣食无忧，并不代表着我到滨海依然能衣食无忧。好，是我自己做决定留下来，所有的苦水我都自己咽，没关系，这是我的决定，我承担这个决定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刚入职的时候，我一个月才五千块钱，扣掉各种乱七八糟的税只有四千多，连个像样的房子都租不起，租了一间胶囊公寓住着，不敢买衣服不敢逛街，连和你们的娱乐活动都要精打细算。那时我的目标是一定要在滨海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为了这个目标我一个人揽了四个人的工作，挣那几个可怜的分红点，我每天加班完了做运动早起跑步，就害怕自己撑不住病倒，害怕辛辛苦苦干几年，一病回到解放前。”

　　她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发颤，用尽全力抑制住，使自己可以维持平静的表象：“苑苑，我现在有滨海户口，有自己的车子房子工作，有社会地位，有你和亭子这样的至交好友，我们可以每周逛街美容做头发，可以在小假期的时候来一次自助游。可是你想象不到，我是怎么样一步一步拥有现在的生活，在我心里除了我爹妈，没有什么比我的工作更重要，我失去一个男人，或许仅仅是失去了一段感情，但是如果我没有工作，那么我失去一个男人，就不只是失去一段感情那么简单了，我失去的可能是我的经济来源，我赖以存活的基本。”

　　“苑苑，”她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叹了出来，烈酒上头，熏得她双颊一片嫣红，灯光和酒精提供了很好的防御，曾经不值得说或说不出来，憋在心里暗无天日的地方静待发霉的话，终于可以借着酒精的掩饰一句一句往外吐：“现在是他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但是你想象一下，如果是我从他的房子里搬出来呢？我提着我的行李箱，连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呢？他讨厌我工作、讨厌我加班、讨厌我和男性同事有来往，他想让我辞职靠他养活，可是我敢吗？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工作，和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本来的模样有什么区别？我为了工作把自己打造成职场的模样，职场回报给我车子房子票子，可是我把我自己打造成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如果他忽然不喜欢了，我怎么办？”

　　“现在他走了，我很难过很后悔，如果能再来一次，我一定会拜托辛宸帮忙盯着数据库，自己跑去看拍卖。但是现在已经覆水难收，我也只能是难过后悔而已了，因为我还有自己的生活。”她把手里的软饮一饮而尽，伸手去够伏特加，被李苑挡住，悻悻拿了瓶啤酒，拿牙齿要咬开瓶盖，喝了两口，继续道：“你看他不也一样，我让他失望让他不高兴，他提起箱子一走了之，反正已经功成名就，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世上只有我爹妈才觉得失去我就像失去全世界，也只有我爹妈能让我相信，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漂亮也好丑也好，善良也好恶毒也好，他们都不会把我扔在大街上自生自灭。”

　　李苑也拿了瓶啤酒，和她轻轻一碰：“那如果是你爸的拍卖会呢？你爸的拍卖会，和你的一个重要的商务会议撞在一起，你会去哪个？”

　　顾锦时睁着一双雾蒙蒙地眼睛看她，嗤地笑了一声：“你也是有爸的，苑苑，你爸在深圳，如果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他会打扰你现在的生活吗？”

　　李苑一时词穷，想了想，忽然就鼻子一酸，几欲落泪：“对，这样的事情在我爸那根本就不用考虑，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

　　顾锦时直起身子跟她碰了下酒瓶，一口气喝了一小半，又伸手去搭她的肩：“这次是我作的，我错了，我承认，我死要面子活受罪，脾气上来就控制不住。如果他还肯回来，我立刻跟他道歉，如果他不肯回来……”

　　“那就让往事随风飘走，不要再提了吧，”章亭忽然插了一句，然后顾锦时手里的啤酒瓶被拿走，一只话筒塞了过来：“来Baby，我陪你高歌一曲《当爱已成往事》向过去致敬，因为现在还不能分辨它是不是已成往事，所以你来唱李宗盛的部分，我跟你搭林忆莲。”

　　顾锦时还没回过神，人就已经被拉起来，然后优雅的旋律响起，章亭深情款款明媚忧伤地对她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李苑：“……”

　　顾锦时：“……”

　　章亭这个姐妹，真是顾锦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因素，当年她俩一起面试进公司，一起参加新人培训，一起逆境中求生存，双双混到总监的位子上，与顾锦时相比，章亭的心态好的简直逆天，就连跳脚发火都透着那么一股子搞笑意味。

　　屏幕上林忆莲的小红字过完，顾锦时甩了甩头，把自己的神智从酒精里捞了出来，跟着旋律唱道：“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唱到这一句，她忽然住了口，扭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章亭，心态超级好的章亭对着她做了个异常无辜的表情，还眨巴眨巴眼睛：“唱啊，怎么不唱了？”

　　李苑忽然明白章亭突然点了这首歌的真正用意，“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顾锦时向来是个打落牙和血吞的性格，哪怕心里惊慌痛苦到无以复加，表面上也要装出冷静自持的模样。她能云淡风轻的说出曾经经历过的黑暗时期，纯粹是因为那段时日早就过去，她已经从阴影和困难中走出来，而现在，谢敬之就是她的黑暗和阴影，等她自己披荆斩棘地再走出来的时候，谢敬之就可以在她人生里彻底saygoodbay了。

　　这就不太好。

　　顾锦时眼睛盯在屏幕上，听伴奏悠悠扬扬地高起低收，歌词一行行地划过去，她的脸被包厢内五彩的灯光打的五颜六色，一首歌了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对章亭道：“给我换张国荣版的。”

　　章亭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重新点了一遍，张版的《当爱已成往事》开头有一句京剧唱腔，那是穷途末路的霸王在乌江边上，对心爱的虞姬说出的那句再绝望不过的话：

　　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的分别之日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一边唱歌一边告诉自己，总要学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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