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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瘦马 上


  马鍫,字天羽,别号恒夫,也就三十岁上下,发黑的一张圆脸,大大的眼睛却没有什么灵气,鼻子有些沓,嘴不大,留着短须,相貌并不出众,身材中等,却很是粗壮结实。明磊瞅他的相貌举止,就知道这家伙没什么学问,一副军营里历练久了的痞样。

  明磊早遣了小厮回去报信。范文祺扯上明磊跪在一边,高声叫道:“学生范文祺、周明磊恭迎。”

  那个太监眼睛都不扫一眼,昂着头走了过去,翻身上了早备好的骏马,马鍫只是微一点头也过去了。待大队人马走过,二人才站起来,骑上马,跟在队伍后面直奔范府。

  范府中门打开,院中香案各物也已经备好。范文祺、明磊赶紧跑到香案后跪好,这时,那个太监面南站定,打开黄陵子圣旨,高声唱和。明磊激动得一句也没听到,一个劲地告诫自己,镇定,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范文祺捅捅明磊,明磊才清醒过来,跟着他磕头,领旨谢恩。

  这个太监姓张,是万岁爷身边的近侍,一张倨傲的长脸现在已经堆满了谦卑的笑容。晚上,范秉斋陪着张公公算的上尽欢而散,加上马鍫、明磊,大家都喝得有些高了。

  第二天,送走了揣着百两银票的张公公诸人,范文祺、明磊陪着马鍫到范秉斋的书房喝茶,四个人才算正正经经的坐下来详谈。

  范文祺昨个就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官服,明代三品和四品的衣着差别不大,匀是紫袍,只是胸背了表示文官品级的黄、绿、赤、紫四色织成的云鹤花锦褂子;四品官佩戴的是药玉,人家马鍫的却是一如《诗传》之制,去双滴及二衍的佩玉。明磊看着范文祺一副坐堂办公的架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磊原本一点换衣服的意思都没有,可是小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副和明磊拼命的架势,好说歹说,为了当官的颜面,俩人达成妥协。明磊听小德子介绍,觉得忠静冠服不错。明磊最不习惯的就是带帽子,不是有展角,就是有飘带,你说三伏天顶着这些怪东西出门,就不怕捂痱子?可人家就这风俗。忠静冠,冠匡如制,两山俱列于后,冠顶仍方中微起,四品以下没有装饰的金线。总算没有两边的展角,相对简便多了。忠静服一身的深青色,前后配上本等花样的补子,系上素金带,配上药玉,感觉好极了。

  小德子被明磊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忠静冠服是本朝品官朝祭之服,有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所以很是凝重、简朴,这个二杆子却美不禁儿的恬不知耻要拿来当常服穿。小德子的良知也不能答应啊!可再说眼看就要挨打了,只得退一步指出:“这金带要松松的系,怎么能当腰带似的勒紧呢?”明磊听着松了松,顺手从床上拿起扫炕笤帚别在腰里,直当一把五四手枪了。看到明磊的怪样,小德子心都碎了,闭上眼睛,终于死心了。

  所以,明磊瞅着范文祺煞有介事的一身装素别扭,那三人瞅着明磊勒得紧紧的金带也正别扭,好在明末的江南,世人大都喜好标新立异,现在战局难定,御史们不会有心思管他平日里是不是穿着有度,明磊也就算蒙混过关了。

  大家喝着茶,还是范秉斋先开了口:“我原想为犬子和你妹夫讨个闲差,光光门庭,谁想马相抬爱,竟都给了实缺。恒夫一定从中没少买力气吧?”

  马鍫咧开嘴笑了:“岳父不用和小婿说这些虚的,咱们是一家人,干吗这么见外?现如今这官让他们卖的不值个什么了,咱们是谁?不弄个实缺,让别人听到了,没个不笑话的!”

  顿了顿,马鍫看到范秉斋很是受用,又接着说:“瑾儿(范秉斋的大女儿)就是不明白,岳父真要举家远赴广东?她哪里舍得下您啊!来之前,都哭了一天了。”

  范秉斋叹了口气,“清军一来,这扬州怕是守不住了。现在不走,到时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咱们不是正和鞑子议和呢吗?”

  范秉斋看着马鍫运气,这个女婿,平日里瞅着不傻,却每遇大事就糊涂,还得耐心解释:“现在,清军都在围剿闯逆,恐怕闯逆授首之际,就是我们被攻打的时候了。”

  马鍫一副果真如此的样子,不禁问道:“史阁部坐镇江北,有四镇之兵,大概能守得住吧!岳父是不是过虑了?”

  明磊知道自己教范秉斋的词差不多用完了,于是接过话茬,亲自出马了。“史可法祸国殃民,剐六趟都不足为过的主儿!你还幻想指望他?”

  “不至于吧?史阁部为朝廷奔走操劳,虽非一系,也是大大的忠臣啊!”

  明磊怜悯地看着马鍫,“我的好姐夫,孰不知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史可法为官廉洁,也很勤勉,但那是他的个人品德,这些不能当雄才大略使。他出任督师以来,耗费了江南百姓大量的粮饷,到现在无所作为,说一筹莫展不为过吧。他不称职,不称职啊!”

  “那他也没有剐罪啊?”马鍫嘀咕的声音明显低了下来。

  “没有?本朝立国之初,史可法写信给马相,说“朱由崧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不可立,诽谤当今圣上,当不当剐?”

  明磊一下子来了兴致,主要是想起了顾诚的论述,实在怕忘了,于是不等马鍫有所表示,对着三人又开始长篇大论:

  “立朝之初,东林诸公就以立贤为名,主张舍弃神宗嫡系子孙而立穆宗孙潞王朱常淓。他们真正的用意是排除圣上,以确保崇祯时期东林、复社党人在政治上的操纵权,特别是,如果潞王以较远的亲支而被拥立,钱谦益等人的定策之功肯定能使他们飞黄腾达。

  一度处于权力中心的史可法优柔寡断,居然能想出拥立桂王的折中方案,真是贻笑大方。你既然决心按照伦序迎立神宗嫡支,还要舍近求远吗?如果史可法当机立断,把颠沛流离中的圣上接入应天府(南京)继统,那会是个什么局面?

  最可气的是,史可法对姜曰广说:以齐恒之伯也,听管仲则治,听易牙、开方则乱。今吾辈所立者,岂其不惟是听,而又何患焉!这表明他知道圣上继位,大权必落入自己这帮‘君子’手里。可话一传出,拥潞者大哗,史可法就引避不言矣。你们说,就这点出息,这副嘴脸,真不是个东西!

  结果呢?真正按照伦序应当继承帝位的圣上,眼看被东林诸公排挤,不得不求助于武将,这样才造成本来无功可录的武将,一个个以定策元勋自居。现在,武将成了军阀,跋扈得厉害,危及社稷了,这罪过不能算在咱们马相头上,而是要由他史可法承担。

  弘光既立,无论他在朝辅政,还是在外督师,都改变不了军阀胁制朝廷,无意进取的局面。事机已失,无可挽回!还说什么,秦桧在朝,李刚在外的浑话。

  本来任何一个政权,要想有所作为,必须首先保持内部稳定。而内部稳定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朝廷威望和文武官员的齐心合力!”

  明磊顿了顿,直视着马鍫的眼睛,“朝廷现如今依附武将,武将视皇帝为傀儡。朝廷图据虚名,文武交讧,将领纷争,内耗既烈,无暇他顾。以上种种的始作俑者正是史可法!你现在还指望这种人,无兵可用、无将可遣的,守住扬州吗?”

  马鍫被明磊吓得面无人色。半天才求救般地看着范秉斋,“岳父,如今之际,我又当如何呢?”

  不等范秉斋开口,范文祺抢着说:“放着张良不问,妹夫行事可有些孟浪了。”

  明磊已经醒悟,马鍫骄横惯了,自己态度太居高临下了,这小子有了抵触,忙换上笑脸说道:“恒夫不要心慌,马相是我朝的擎天铂玉柱,定海紫金梁,我们原也过于杞人忧天了!不过,俗话说:狡兔三窟。我们都窝在应天府一带,终不是万全之策。在广东建立一个落脚点,也是防患于未然啊!”

  明磊瞅着马鍫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赶紧走上前,替他添了茶,低头说道:“为恒夫计。留在金陵,不过是马銮的副手,多咱能独当一面啊?去了广东,您就是封疆大吏了,有我和颉刚(范文祺的号)帮衬着,您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比在这里见人就要磕头强百倍吗?”

  马鍫被明磊撩拨得脸胀得发红,诧异地问:“怎么和叔父说呢?”

  “好办,马相什么人啊!你一提狡兔三窟,他就明白了。要不,我亲自去一趟,替恒夫陈说利害?恒夫可不要学史可法啊,大丈夫就要当机立断!”

  马鍫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咱们一家人,你还会害我?我这就回去见叔父!别拦着我,谁拦着我,我跟谁急!”

  马鍫还真的说风就是雨,三人拦他不住,范秉斋只得让范文祺送马鍫去了码头。

  明磊和明磊回到前院,明磊看看周围,神秘嘻嘻地小声说:“我听说,马相原本姓李,是马家的干儿子,后来认了宗的?”

  范秉斋也瞅瞅四周,嗔怪地说:“又是阎古古嚼的舌根?”

  “不是,我是听说。要不马相那么精明的人,侄子不该这样啊!”

  范秉斋正言厉色地对明磊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两个女婿一视同仁,不许你糟改你姐夫。”

  “我心里明白,这是说个乐儿。您的意思我还不懂?”明磊心里骂着,装蒜,但嘴上也只好应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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