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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浦岛太郎


  行走之间

  距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是巧合吗

  还是说眼前这些戴着一副古怪的黑面具的检票员,真的和昭和时代的那起事件存在某种关联

  倘使真的是如此的话

  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完全发生了变化了。

  在我和卡夫卡君最初的假定之中,这个世界是基于我的记忆和认知所构建的、梦境的世界。

  从理论上说,它也应是“我之愿望的达成”。

  可是

  那时的我,却始终未能从中分析出隐藏在这个世界的表象深处的我之心愿。

  而今想来也许是因为那个假定从一开始便是错误的推断。

  假若在这个“黑夜”世界之中,真的存在某种超乎我的记忆及认知但又于现实世界真实存在之物

  那么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答案

  “这个世界,亦为真实不虚之物。”

  不过即使是这一点,也只是当下的一种假定,一个推断。

  在被证实或者证伪以前,皆如那薛定谔的猫一般

  是为混沌而不既定之物。

  在这般地思考着的同时,我的步伐并未迟缓下来。

  因为

  一旦在此处停下了脚步,人潮必定再次出现混乱。

  届时

  那些家伙

  那些以假面覆容的生物

  也将察觉到我这只白羊群中唯一的黑羊的存在。

  没错就是“生物”。

  这般的词

  它既可以喻人,亦可以指代某种非人的存在。

  倘若我先前所作的那个假定为真,那么那些疑似以月蚀之面覆容者可能就是曾存在于圣心的那个秘密结社以扭曲的秘仪所召唤出的邪恶存在。

  毕竟从昭和时代至今,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的年月。

  那场事件的亲历者,即便当时年龄尚幼,也差不多是当今的帝的年岁了。

  至于模仿犯罪

  真的会有那样的可能性存在吗

  能够将人于梦境里拉入到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中来

  拥有着那般力量的存在,即便不是神明或者恶魔,应该也已与之相差不远。

  说到不可思议的事物

  除却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本身以外,还有一样东西令我感到了难以言状的违和感。

  那就是梦间通信。

  那个毫无征兆便突兀出现的、我在梦境世界中得以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唯一手段

  毫无疑问

  它必然与主导着“黑夜”世界中万事万物的走向的那位存在有关。

  那样的存在不就是“神”吗

  尽管如今还无法知晓那位创造出梦间通信的存在究竟是神明还是魔鬼

  但是梦间通信的产生,必然有其价值和意义所在。

  为什么是我被选中进入到这个世界,而不是别人

  是因为我是现实世界里的名人

  还是因为我是那所学院的学生

  除此之外的理由

  实在是想不出来。

  诸多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纷繁交织在一起

  那实在是过于紊乱。

  像这般的问题,在我故往驻足于这漫长到几无止尽的“黑夜”中时,已经反复思索、剖析过无数遍了。

  然而,在缺失了事实的佐证作为拼图的情况之下,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得出正解。

  但我真正关心的问题真的是这些吗

  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无法拨开。

  为什么在那个时刻拯救我的,不是别人,而偏偏是卡夫卡君呢

  明明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恒河沙数的人。

  但唯独只有卡夫卡君,真正进入到我的世界。

  是命运吗

  与其说是相信

  倒不如说,我希望是这样的答案。

  在这个诡异、荒诞的世界里难以理解、无法琢磨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

  就比如说

  “那个时候卡夫卡君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无法解释。

  难以理解。

  距离“那个时候”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呢

  我们相互告白而后我终于随着小巷外的人潮一同踏上行路的那个时候。

  卡夫卡君消失了。

  自某段话语之后,梦间通信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复。

  无论向着那个不变的界面发送多少条消息

  无论重新回到那无人的巷尾等待多么长久

  卡夫卡君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时间

  无与伦比的、难以描摹的巨大的绝望感淹没了我。

  孤独

  恐惧

  渴盼

  担忧

  思念

  哀愁

  无助

  痛苦

  巨大的、斑驳的、扭曲的、漆黑的情感涌了出来。

  胸口仿佛裂开了一个看不见的空洞。

  也许,正是从那时起我才变成了一个怪物。

  寂寞

  我好寂寞

  哪怕不停地在手机上书写着与他相关的日记

  可我们之间的话语也必有写完的时候。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卡夫卡君想起并答复我的时候

  对于这般的等待,大地上已经没有可以用以计量的时间了。

  因为在这“黑夜”的世界就连时间也停止流动。

  到后来

  甚至于自己的名字,都已经渐渐忘记了。

  连自己要等的“他”是谁,也已变得模糊不清了。

  最后,就连语言都忘了,形体也没有了,思维也不存在了。

  直至察觉到了那歌声的到来。

  然后,我开始做梦了。

  那是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次回忆起不应存在于任何活物的认知中的梦。

  而当我再次意识到“我”这一个体的存在的时候,已是作为人潮的一部分向着未知的彼方行走

  在接到了那通来电显示的备注名为“神明大人”的电话以前我究竟以这种无意识的状态在这个世界里行走了多久呢

  假使会有从这个长梦中醒来的那一天

  那时的我

  或许便若打开了龙宫城的乙姬所赠与的不可思议的贝的浦岛太郎一般,会在从中涌出的氤氲烟气所蕴含的三百年岁月之中一瞬便化为白首吧

  浦岛太郎这个人,似乎是确实曾经存在于丹后水江一带的人。丹后大约是现今京都府的北部,据说在北海岸的某个贫村里,也还有供奉太郎的神社。虽然我没有去过那里,不过依照他人的说法,似乎是个非常荒凉的海滨,浦岛太郎就住在那里。当然,他不是一个人住在那的,他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和妹妹,还有很多仆人。也就是说,他是这海岸上名门望族的长男。说到望族的长男,不论是古代还是现在,都有一贯的特征,就是兴趣广泛、爱玩。说好听是风流倜傥,说难听就是游戏人间。不过,即使说是游戏人间,和爱好女色或终日酗酒的那种放荡,还是各异其趣的。像是粗鲁地咕噜咕噜大口喝着酒,或是和品行不正的女人在一起,让亲兄弟们颜面无光,会做出这种荒唐事的人,大多是次男或三男。长男是不会这样野蛮的,因为有先祖留传下来的恒产,所以才能生恒心,品行似乎也会比较端正。也就是说,长男的游戏人间和次男、三男那种整天买醉、令人为之气结的家伙不同,长男只是因为兴趣,偶尔为之而已。于是,因为这种偶尔为之的玩兴,大家都认为这就是望族长男就该有的品味,自己也陶醉于他高尚的生活品位当中,并就此满足。

  “做大哥的人不想冒险,这可不行啊。”今年已经十六岁,却比男生还野的妹妹如此说道,“这样踌躇不前,真是胆小。”

  “才不是那样,”今年十八岁,粗鲁放荡的弟弟反对着,“是因为哥哥太在乎美男子的面子了。”

  这个弟弟肤色很黑,是个丑男。

  浦岛太郎听到弟妹这么不客气的批评,并没有生气,只是苦笑:“让好奇心爆发出来是冒险,相反地,抑制好奇心也是一种冒险。不论哪一种都是危险的。因为人啊,有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他用一种想澄清某些事却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语调说着,之后便两手背在背后,出门去了。

  苅荐乃

  乱出所见

  海人钓船

  浦岛在海岸边散步,和往常一样,故作风流地念诵了一些诗句。

  “人啊,为什么不互相批评就活不下去呢”他阔然昂首,思考着这个质朴的问题,接着开始摇头,“沙滩上的萩花、慢慢爬近的小螃蟹、或是在河口处休息的雁子,他们都不会批评我。人类也应该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但是这种自我的生存之道,是不是就是让人无法相互尊重的原因呢明明我很努力地不给别人带来麻烦,过着高雅的生活,但还是会有人说闲话。烦死了。”说完还叹了口气。x

  “喂,喂,浦岛先生。”这个时候,浦岛听见脚边有个小小的声音。

  原来是上次那只惹麻烦的乌龟。

  我并不是想让大家觉得我博学多闻,但还是必须在此插一下话。乌龟是有分很多种类的,有住在淡水的,也有住在咸水的,它们的体型都不太一样。像在弁才天女神的池畔,懒洋洋地趴着做日光浴的那种,叫做石龟。在绘本上,常常会看到浦岛先生坐在这种石龟的背上,一只手横挡在眉前,眺望着远处的龙宫,但这种乌龟一进入海水,应该马上就会被咸水给噎死。不过,在婚礼时用的岛台上,以及“鹤寿千年,龟寿万年”这类贺词中,或是在蓬莱山跟鹤一起随侍在尉姥身边的龟,大多都被认为是石龟,几乎没见过鳖或玳瑁之类的岛台。因为这个缘故,绘本的画家也就认为浦岛先生的向导不管是蓬莱还是龙宫都是需要向导的仙境是这种石龟,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怎么想都觉得,用那种长了指甲的丑手拨水游到海底深处,实在很不自然,应该是用像玳瑁那样鳍状的大手划水才对。我真的不是在卖弄什么,不过还有一个令我困惑的问题。以日本来说,玳瑁的产地应该是在小笠原等这些南部的地方,所以非常遗憾,丹后这侧靠近日本海的北海岸,是不可能有玳瑁的。这么说来,把浦岛先生当做小笠原或琉球群岛的人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从很早以前就记载着浦岛先生是丹后水江的人,现今丹后的北海岸也有浦岛神社留存,基于尊重日本历史的理由,不管童话故事再怎么虚构,也不能把浦岛乱写成小笠原或琉球人。真要说的话,一定是小笠原或是琉球的玳瑁游来日本海了。不过,这样写的话,一定又有生物学家会说“你们真是乱来”,说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学作家就是欠缺科学精神。被人这样轻蔑也非我们的本意,因此,关于这点,我已经思考过了。难道除了玳瑁以外,就没有其他也是鳍状手掌、并且生活于咸水的龟吗其实,还有一种叫赤海龟的龟。差不多在十年前唉,我也老了呢,我曾在沼津海边渡过了一个夏天,当时海滩上出现了龟壳直径将近五尺的大海龟,在渔夫之间引起不小的骚动,我也亲眼看到了,所以一直记得赤海龟这个名字。啊!就这么办吧。如果故事是发生在沼津海滨的话唉,就算说它因为一直在日本海洄游,所以才会在丹后的海滨被发现,还是会在生物学界引起舆论及挞伐,即使说是因为潮流这样那样所以才这样,还是会引起不满吧。算了,那个我不懂。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也不是只有发生在海龟身上,就这样带过吧。科学精神也不一定就可靠,定律或公理也都是假说而已,不是吗,可不是说了就算的。回到正题。

  那只赤海龟赤海龟这个名称太拗口了,以下就简单称呼为龟吧伸长脖子仰望着浦岛先生,“喂,喂”地叫着,说:“这是当然的事啊,您也知道的吧。”

  浦岛吓了一跳,“什么嘛,原来是你啊,就是上次我救过的乌龟嘛,怎么又跑来这里了”

  这就是之前浦岛看到被一群孩子嘲弄,觉得它很可怜,便把它买下来放回海里去的那只乌龟。

  “说我又跑来这里也太无情了,我会讨厌您的,少爷。不过我还是想要报答您的恩情,从那天起,每日每夜都来这个海滩等待少爷。”

  “你太浅虑了,或者应该说有勇无谋吧。要是又被那群小孩子发现了该怎么办这次可不一定能活着回去了。”

  “您怎么这么无情呢。如果又被他们抓到,我想少爷一定会再把我买走的。真是抱歉,我如此浅虑,但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再见少爷一面。这种心情可能正代表着我已经喜欢上您了。少爷啊,希望您能懂我的心意。”

  浦岛苦笑了一下,小声嘀咕着:“真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龟听了便说,“我说,大少爷,您是在自我矛盾哪!刚刚您才说自己不喜欢被批评,但您不是也自以为是地批评我浅虑又有勇无谋吗少爷才自以为是呢。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原则,请您遵守游戏规则好吗!”龟漂亮地反击了浦岛。

  “我并不是批评你,那叫做训诫,也可以说是劝谏吧,虽说忠言逆耳,但对你是有好处的,其实我是这个意思。”浦岛脸红了,拼命想润饰刚才的话。

  “如果他不要故意装得这么正气凛然的话,其实是个好人啊。”龟小声地说。“不不不,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请您坐到我的壳上来吧!”

  浦岛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我不喜欢这种野蛮事,坐到龟壳上这种事太粗鲁了,绝对不是一种风雅高尚的行为。”

  “这种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只是为了当做之前的谢礼,带您参观一下龙宫城而已。快点,坐到我的龟壳上来吧。”

  “什么,龙宫”浦岛脱口而出,“别开玩笑了,难道你是喝醉了吗在胡说什么呢!所谓的龙宫虽然自古以来就在歌谣当中被咏唱、被写在神仙故事中流传下来,但那是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喂,懂吗那可是自古以来吾等风雅之人的美梦与憧憬啊!”浦岛说的话太过风雅,语气变得有点惹人厌。

  这次换成乌龟脱口而出,“唉,真受不了,待会儿再慢慢听您解说风雅的含义,反正您就相信我,坐到我的龟壳上就是了。您实在是不了解冒险的趣味啊!这样可不行!”

  “啊,你果然说了跟我妹妹一样失礼的话。我实在是对冒险这种事不感兴趣,举例来说,就像是特技杂耍之类看来华丽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邪门歪道。不了解宿命的真谛,也没有传统的教养,盲蛇无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对吾辈正统的风流之士而言,是感到不快又不屑的东西,更严重点可以说是轻蔑。我只想循着先人走过的平稳道路笔直地前进。”

  “噗,”龟又脱口而出,“难道先人走的道路,就不是冒险的道路吗不,如果冒险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的话,可能会令人联想到沾满血迹、浑身脏污,不务正业的人,但是为了让您觉得有说服力,我就从头讲一遍吧。只有相信在山谷对面开满了美丽花朵的人,才能心无窒碍,抓着藤蔓走到对面。如果以为那样做的人是在表演特技,还给予喝彩,实在是令人感到颦蹙。那绝对是和杂耍艺人的走钢索完全不同的!抓着藤蔓横渡山谷的人,纯粹只是为了想看到山的另一边盛开的花而已,绝不会有自己正在冒险这种粗俗虚荣的想法。什么把冒险当成自傲的事,真是愚蠢。姑且就将坚信对岸有花这件事称作冒险好了。您说您没有冒险心,那也就表示您没有信任的能力。相信是很低俗的事吗相信是邪门歪道吗你们这种绅士把自己铁齿这件事情拿来说嘴,真是非常可恶。这不是头脑聪明,而是更低贱的,叫做吝啬,证据就是您只做对自己没有坏处的事。请放心,谁都不会对您提出无理的要求。你们不会坦率地全盘接受别人亲切的好意,是因为想到事后必须回报,觉得很麻烦,对吧!所谓风流之士,原来全都是小气鬼!”x

  浦岛说:“你说得太过分了!我已经被弟妹们不留情面地讲过一次,来到海滨散心,竟然还得被受我帮助过的乌龟批评。我和你们这种对于传承吧,这或许也算是种自暴自弃,但我可是什么都知道的。虽然这不该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但你们的宿命和我的宿命,有着相当大的阶级差异,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不同了。这并不是我的错,而是上天赋予的。可是你们似乎觉得相当不甘心。意思就是,虽然你们想要把我的宿命层次拉低到与你们的宿命一样,不过人事终究不及上天的安排。你说这种要把我带到龙宫去的大话,还期待我给予对等的附和,真是够了,我什么事情都知道,你不要再胡闹了,快回去你海底的家吧。我好不容易救了你,要是你再被孩子们抓到,我可是不会再出手了。你们才是不懂得如何坦率接受别人好意的人。”

  “嘿嘿,”龟胆大妄为地笑着,“真不好意思让您救了我。绅士嘛,就是这点讨厌。对别人亲切以待,是十分高尚的美德,明明多少都有些期待别人回报,却又对别人的好意保持警戒,对方以平等待您,似乎使您感觉被看轻了,所以很泄气吧。我说,您会帮助我这只龟,是因为施暴者只是小孩子吧。既然一边是乌龟,一边是小孩,在龟和小孩之间做出仲裁,之后也不太可能会有麻烦。而且,对小孩子而言,五文钱已经很多了。嗯,不过,五文钱也是杀过价的价钱了吧。那时候我也想过,要不要多少帮您出一点呢,因为您的小气让我吓了一跳。一想到我的身体只值五文钱就感到相当羞耻。而且那个时候,因为对方是龟和小孩子,您才愿意花五文钱来调停,可能只是您心血来潮吧。如果那时的双方不是龟和小孩,而是一个凶暴粗鲁的渔夫在欺负生病的乞丐,别说是五文,您连一文钱都不会出,只会皱着眉快步走过吧。因为你们这种人,非常不愿意面对人生的真实面貌,您一定觉得您那高级的宿命,就像被粪尿玷污了一样。对别人的恩惠,只是出于玩兴,是享乐。因为是龟,所以才出手帮助,因为是小孩,所以才出钱。如果是粗鲁的渔夫跟生病的乞丐,就免了吧。您是非常厌恶脸上被现实生活中那股腥臭的风吹拂着的,玉手也不喜欢被弄脏。我只是叙述我所听到的事情而已,浦岛先生,您不会生气吧,因为我其实是喜欢您的呀!哦,您在生气吗像您这样拥有上流宿命的人,一定觉得被我们这种下贱的东西喜爱是很不名誉的。而且我又是只龟,被龟喜欢这件事,一定让您感到更不舒服吧,但是,请您原谅我,因为喜欢或讨厌都是没有理由的。我并不是因为受过您的帮助才喜欢上您的,也不是因为您是一位风雅的人所以才喜欢您的,只是突然就喜欢上了。因为喜欢,才说您的坏话,想要捉弄您。这就是我们爬虫类表达感情的方法。反正,因为我是爬虫类,是蛇的亲戚,所以您会觉得我没有信用,但是,我不是伊甸园的蛇,我只是一只日本的龟。带您去海底、去龙宫,都是没有任何企图的,不要擅自揣测我的心意啊,我只是想跟您一起玩,想跟您一起去龙宫玩而已。在那个国度里,没有令人心烦的批评,大家都优哉地生活着,所以我才想带您去玩的。我可以爬到陆地上,也可以潜到海底去,所以我才能对两边的生活做出客观的比较,但的确,陆地的生活是比较嘈杂的,对彼此的批评太多了。陆地生活中的对话,不是说别人的坏话,就是吹捧自己的广告词,真是烦死了。因为我三不五时就到陆地上来,多少也受到了陆地生活的启发,正是因为听多了那些批评,渐渐地我也变得会批评别人了,尽管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受到了不好的影响,但这个批评的坏习惯已经没办法改掉了,生活在没有批评的龙宫城里竟然感到有点无聊。学到了这种坏习惯,也是文明病的一种吧。现在的我,不知道自己算是海里的鱼还是陆上的虫,就好比是那个不知道该算是鸟还是兽的蝙蝠一样,真是可悲。嗯,也可以说我是海底的异端者吧。我变得越来越难待在故乡的龙宫城了,不过我可以保证,那里还算得上是一个游玩的好去处,请相信我。那个歌舞升平,充满美酒佳肴的国度,很适合你们这种风流人物。您刚才不是一直感叹着不喜欢批评吗,龙宫没有批评哟。”x

  浦岛被龟惊人的长篇大论给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内心还被最后一句话给深深吸引住。

  “要是真有那样的国家就好了。”浦岛说。

  “咦,真讨厌,您怎么还是在怀疑呢我不是在说谎,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要生气了哦。只会无病呻吟地憧憬而不去实行,就是风流人物吗那可真令人讨厌。”

  个性温厚的浦岛被这么痛骂着,也找不到台阶下了。

  “真拿你没办法,”浦岛苦笑着说,“那就悉听尊便。我就试着坐在你的龟甲上吧。”

  “您讲的我全都不同意,”龟真的生起气来,“试着坐在龟甲上,这是什么话试着坐在龟甲上,和坐在龟甲上,结果还不是都一样吗。就像边怀疑边想着往右转看看吧,和您直截了当地往右转,其命运都是一样,不论选择了哪一种,都无法再回到原本的状态了。就在您试试看的当下,您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人生中是不存在着尝试的,做做看和做了,是一样的。你们这些人在紧要关头的时候很难下决定吧,真是不干脆,总以为还可以复原。”

  “知道了,知道了,那我就相信你坐到龟甲上去!”

  “好,出发!”

  浦岛坐上了龟甲,转瞬间龟甲就突然展开,摊成像两张榻榻米这么大,缓缓地向海里游去。才游了一尺,龟就用严厉的口气命令着:“把眼睛闭上。”浦岛乖乖闭上了眼睛,听见雷阵雨一般的声音,身体周围觉得很温暖,耳朵被像是春风却又比春风稍重的风吹拂着。

  “水深千浔。”龟说。

  浦岛觉得胸口很不舒服,好像晕船一般。

  “可以吐吗”浦岛仍然闭着眼睛问着龟。

  “您说什么要吐吗”龟又回到先前轻率的语气,“真是个恶心的船客。哎呀您还真老实,眼睛还闭着呢。就是因为这点,我才喜欢太郎先生的。已经可以张开眼睛了哦。看看四周的景色,胸口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浦岛睁开眼睛,只见到一片苍茫模糊的景色,四周透着一种奇妙的淡绿色亮光,完全没有影子,只有茫然一片。

  “是龙宫吗”浦岛像是还没睡醒一样,迷糊地说着。

  “您在说什么呢,现在才水深千浔而已,龙宫在水深万浔的地方呀。”

  “咦,嘿嘿,”浦岛发出奇怪的笑声,“原来海是这么广大的啊。”

  “因为您在海岸边长大,所以才会说出这种井底之蛙的话吧。的确是比您家院子里的那个池子要大一点。”

  浦岛前后左右观望了一周,仍是杳杳茫茫一片,往脚下看只有无边无际的淡绿色,往上看也只看到像苍穹一般的汪洋,除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之外,万物无声,只有像是春风又比春风稍微黏腻一点的风在浦岛的耳边嗫嚅着。

  浦岛发现在遥远的右上方,有着像是洒出的灰一般,淡淡的污点。

  “那是什么是云吗”浦岛问着龟。

  “别开玩笑了,海里怎么可能会有云呢。”

  “不然那是什么像是在水里滴下墨汁的感觉,或许只是单纯的微尘吧。”

  “您真傻啊,看到之后就会明白了,那是鲷鱼群啊。”

  “咦是吗,看起来很小啊。不过光是那样应该也有两三百只吧。”

  “笨蛋,”龟嗤笑着,“您是认真的吗”

  “那,应该是两三千只吧。”

  “别开玩笑了,那群少说也有五六百万只。”

  “五六百万你可不能唬我。”

  龟微笑着说:“那些其实不是鲷,是海里火灾冒出的浓烟。凭这么大量的烟就可以推论,约有二十个日本国这么大的地方正在燃烧。”

  “你说谎,在海里火哪能燃烧”

  “您真是浅虑啊,水里也有氧气,火当然能烧。”

  “胡说八道,这只是诡辩罢了。先撇开这些不说,那些像垃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应该是鲷鱼吧难道你又要说是火灾”

  “是火灾没错。您难道没有想过吗为什么陆地上无数河川不分昼夜地流入海里,海水却还是不增也不减,一直保持着相同的量这么多水不断灌到海里,对海而言的确是很伤脑筋的。解决方案就是有时必须把不必要的水给烧掉。烧啊烧啊的,就变成大火了。”

  “真的吗可是那一点也不像是烟雾扩展开来的样子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的,应该也不是鱼群。别再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了,快点告诉我。”

  “那我就告诉您吧,那是月亮的影子。”

  “你又想耍我了吗”

  “不是的,虽然在海底看不到陆地的影子,但是天体的影子是从正上方洒落下来的,因此会映照在海底。不只是月的影子,星辰的影子也是,龙宫就是依据这些影子来制作历法,定出四季的。那个月亮的影子,好像比满月少了一点点,今天是十三吧”

  龟相当认真地说着,使得浦岛也开始认为事情真的是这样,但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眼中所能看到的,仍是像一个巨大空洞的淡绿色汪洋,在汪洋的一隅,有幽幽的一个黑点,就算龟在说谎,对身为风雅之士的浦岛来说,月亮的影子比起鲷鱼群和火灾实在有趣得多,还足以勾起他的乡愁。

  就在此时,四周突然变得异常漆黑,轰隆隆恐怖的声音如烈风一般从四面八方一起席卷而来,浦岛差一点就从龟的背上摔落。

  “您再把眼睛闭上。”龟严肃地说,“这里就是龙宫的入口。到海底探险的人类,大都是看到这里就认为已经到了底,然后就回去了。就人类来说,要穿越这里的,您是第一个,说不定也是最后一个。”

  突然间浦岛觉得龟好像反转了过来,腹部朝上这样游着,像是在特技飞行时翻转过来一样,但是浦岛仍然紧紧贴着龟甲,并没有掉下来,反而觉得还是像一直在龟的上方时一样,继续跟着它一起前进,实在是奇妙的错觉。

  “把眼睛睁开看看。”龟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没有那种上下逆转的感觉了,浦岛仍然稳坐在龟甲上,龟则继续往更深的地方游去。

  四周像黎明曙光一样透着薄薄的光亮,脚下出现了白蒙蒙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山,像许多高塔般连在一起,但若说是塔,又太过巨大了。

  “那是什么,是山吗”

  “是的。”

  “龙宫的山吗”浦岛兴奋得讲话都破音了。

  “是的。”龟仍然奋力地往前游。

  “竟然是雪白的,应该是因为在下雪吧。”

  “不愧是拥有高级宿命的人,连想的事情都不一样呢,真了不起啊,竟然觉得海里也会下雪。”

  “但是,海里不是也有火灾吗,”浦岛想要反击龟先前的嘲弄,“所以应该也会下雪吧,因为有氧气啊。”

  “雪和氧气的关系也太远了吧,即使有关系,大概也只是像风马牛一样。真是蠢。想要用这种事情来扳倒我是没用的。像您这种有品位的上流人士,是不擅长抬扛的。下雪容易下山难,这是哪门子说法,不过跟氧气比起来是好一点。要是有氧气的话,它要怎么进来海里呢像齿垢一样一坨一坨的吗啊,真可惜,氧气这次没有帮到您呢。”果然,要耍嘴皮的话是比不过龟的,浦岛只好苦笑。

  “说到山,”龟又露出了浅笑,“难道您不觉得它大得有点奇怪吗况且,那个山上会雪白一片,不是因为在下雪,是因为珍珠。”

  “珍珠”浦岛吓了一跳,“不可能,你骗人吧。就算堆了十几万、二十几万颗珍珠,也不可能堆成这么高的山。”

  “十几万颗、二十几万颗,那是穷酸的算法。在龙宫我们是不会用一颗两颗这么吹毛求疵的算法的,而是用一山、两山来算,虽说一山大约是三百亿颗,但谁也没办法精准地数出来,几百万山的珍珠也只能堆出那个山峰而已。在海底要找丢珍珠的垃圾场是很麻烦的,追根究底说起来,这些都是鱼的粪便所变成的。”

  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龙宫的正门,是比预料中还要小的门。珍珠山的山腰发出淡淡荧光,群山静静地立着。浦岛从龟甲上下来,龟便负责继续带路,弯下腰穿过正门。四周透着薄光,一片森静。

  “好安静啊,静得有些诡异。该不会是地狱吧。”

  “认真点,少爷。”龟用鳍打了一下浦岛的背,“所有王宫都是这么安静的,难道您还抱持着陈腐的思想,以为龙宫也像丹后海滨一样,一年到头都有吵吵闹闹的丰猎祭吗真是可悲的家伙。简素幽邃才是您风雅的极致,不是吗还说是地狱,也太过分肤浅了。只要习惯了,这种稀薄的幽暗反而能温柔地抚慰心灵,这感觉是难以言说的。请留意脚下,万一滑倒那就糗了。咦,您竟然还穿着草鞋啊,快把鞋子脱了,在龙宫里这样很失礼的。”

  浦岛红着脸脱下草鞋,光着脚走,感觉脚底黏黏滑滑的。

  “这条路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这不是路,是走廊,您已经进到龙宫城了。”

  “是这样吗”浦岛惊讶地环顾四周,没有墙壁,没有柱子,什么都没有,只有薄暗在身边漾漾地流动着。

  “龙宫不会下雨,也就不会下雪,”龟故意用慈爱的口吻,说教似的说,“所以没有必要跟陆地上的房子一样,盖起那些拘束的屋顶和墙壁。”

  “可是,刚才的正门不是有屋顶吗”

  “那仅是记号。不只是正门,乙姬的寝宫也有屋顶和墙壁,但那是为了维持乙姬的威严而作的,并不是为了防止雨露。”

  “这样子啊,”浦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说的那个乙姬的寝宫,在哪里呢所见之处尽是萧寂幽境,完全看不见一草一木。”

  “来了个乡巴佬真是麻烦啊,只会对着庞大的建筑物或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张大嘴赞叹,对这种幽邃的美却一点也不觉得感动。浦岛先生,其实您也不是很高尚嘛,什么有传统的教养,听了会冒出冷汗的,正统的风流人物就常常这样讲。带您亲临实地,却让您完全暴露出乡下人的气息,我真是不好意思啊,从今以后就请您停止这种东施效颦的风雅吧。”

  龟的毒舌在到了龙宫以后就变本加厉了。

  “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到啊。”浦岛已经无地自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叫您注意脚下吗。这个走廊,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走廊,而是鱼搭起来的桥,您再好好地留意一下。有上亿只鱼僵直身体紧贴着,才组成了这个走廊的地板。”

  浦岛倏地踮起脚来。难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脚底滑溜溜的。低头一看,果然如此,无数的大小鱼类紧紧地并排,一点缝隙都没有,一动也不动地僵固着。

  “这样太残忍了。”浦岛的步调顿时变得提心吊胆的,“真是低级的喜好啊,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简素幽邃的美吗踏在鱼的背脊上走,简直就是野蛮人的行为,这些鱼真是太可怜了。这种奇怪的兴致,我这乡下人还真是不明白。”刚才被骂作乡下人时的郁愤不平,这时都一扫而空了。

  “不是的,”脚边传来了细小的声音,“我们每天聚集在这里,是因为醉心于乙姬大人的琴音,并不是为了什么风雅才搭桥的。请不要介意,放心地走吧。”

  “这样啊。”浦岛偷偷地苦笑着,“我还以为这也是龙宫的装饰品之一。”

  “才不是这样呢,”龟马上插话,“说不定,这个鱼桥是乙姬大人为了欢迎浦岛少爷,才特地命令这些鱼搭建的。”

  “啊,那个,”浦岛一脸惊讶,羞红了脸,“怎么可能呢,我还没有那么自恋。还还不是因为你说这些鱼做成走廊的地板什么什么的鬼话,我我就也以为那些鱼被踩着会很痛。”

  “鱼的世界是不需要地板的。只是因为如果拿陆地上的房子来作比喻的话,这就相当于走廊的地板,为了让您明白,所以我才用地板来跟您说明,不是什么鬼话。怎么,您以为鱼会痛啊您的体重在海底大概也只有一张纸那么重而已,您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到吧,身体轻飘飘的感觉。”

  被龟这么一说,浦岛似乎也才发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但也因为一再受龟的嘲弄,开始恼羞成怒,“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事情了。因为我就是讨厌冒险,因为即使被骗我也没办法看穿。因为只能听向导说的话,你说是这样,就只能是这样。其实,冒险就只是骗人吧。还说有什么琴音,我一点都没有听到啊!”浦岛说出了这种迁怒的话。

  龟非常冷静,“因为您一直过着陆地上的平面生活,所以才觉得方向只有东西南北吧。但是在海里,还有另外两种方向,也就是上和下。从刚才开始,您就一直往前方找乙姬的寝宫,就是因为您存在着一个重大的谬误。为什么您不看看头顶呢为什么不看看脚下呢在海里世界的万物都是漂浮着的,刚才进来的正门也是,还有那个珍珠山也是,大家多多少少都在浮动着,只是因为您自己也在晃动,所以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也在动。可能您从刚才就觉得已经向前走一大段了,不过,现在其实还在同样的位置,因为潮流的关系,说不定反而还后退了。还有,像刚才看到的,在百浔左右的时候,大家一起往上方浮来。总之您就走过那个鱼桥吧,您看,鱼们不再背贴着背,慢慢开始散开了,走的时候请注意不要踩歪了。没关系,就算踩歪了也不会掉下去,因为您也只有一张纸那么重而已。也就是说,这个桥是个断桥,即使走过了这个走廊,前方什么也没有。但是,请看看脚下。喂,你们这些鱼,稍微让开点,少爷要前去参见乙姬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做成龙宫城本丸的天守的,浮檐映波如海月,只要这么说,你们这些风流人就会很高兴对吧。”

  鱼儿们静默无言地往左右散开,从脚下传来微弱的琴音,像是日本古琴的琴音,但是没有那么强烈,是比古琴还要更温柔的琴音。不一会儿琴音结束了,留下袅袅余韵。菊露薄衣夕空砧浮寝雉子不对,都不对。即使是风流之士的浦岛,听见过去在陆地上从未听过的事物,也露出了可怜无依的表情,还有仿佛感到曲高和寡的情怀。

  “真是不可思议的曲子!这叫什么曲”

  龟竖起耳朵听了一下。

  “圣谛。”一言以答之。

  “圣地”

  “神圣的圣,真谛的谛。”

  “哦,圣谛。”浦岛不自主地复诵,第一次感悟到龙宫生活的崇高,和自己的喜好完全是不同水平,原本自以为是的高尚感,在这里也变得完全上不了台面,之前龟说听到自己自称有传统的教养、是正统风流之士等话会冒出冷汗,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自己的风流真的只是东施效颦而已,跟乡巴佬没什么两样。

  “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圣谛,原来如此啊。”浦岛呆然站在原地,倾听着不可思议的筝曲圣谛。

  “来吧,从这里跳下来,一点也不危险,像这样张开两手往前踏出一步,就会摇摇晃晃、舒服地落下。从这个鱼桥尽头直直往下,刚好会到达龙宫正殿前的阶梯。您还在发什么呆要跳啰,好了吗”

  龟摇摇晃晃地下沉了。浦岛也做好心理准备,张开两手,往鱼桥外踏出一步,脚才刚踏出去,就觉得十分舒畅,咻地迅速被往下吸去,脸颊像微风吹拂一般感到凉爽,四周顿时漫着树荫般的绿色,正当觉得越来越接近琴音的时候,浦岛已经和龟一起站在正殿的阶梯前了。虽说是阶梯,但并不是一阶一阶、段段分明的样子,而是个用闪耀着灰色雾光的小珠子铺成的缓坡。

  “这也是珍珠吗”浦岛小声地问。

  龟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浦岛,“您看到什么珠都说是珍珠。不是跟您说过,珍珠都被丢掉了,所以才会堆成那么高的山吗您抓一把起来看看。”

  浦岛听龟这么说,就用两手捧了一把小珠子起来,觉得冷冰冰的。

  “啊,是冰霰!”

  “别开玩笑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您吃吃看。”

  浦岛很老实地照着龟的话做,吃了五六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小珠子,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

  “真好吃。”

  “对吧这是海樱桃。吃了这个的话,三百年都不会老。”

  “是吗,吃多少都一样吗”自诩为风流之士的浦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窘境,一副还想继续吃下去的样子,“我啊,特别讨厌老丑。死这件事没什么好可怕的,但唯独老跟丑是不符我的爱好的。好,我要吃更多!”

  “在笑了呢。您抬头看看上面,乙姬大人出来迎接您了哦。啊,今天的乙姬又更漂亮了。”

  在樱桃坡的尽头,一位身穿青色薄衣、身材娇小的女性幽笑着,透过薄衣可以看见雪白的肌肤。浦岛赶忙别开眼,小声地问着,“那是乙姬吗”浦岛的脸变得通红。

  “是啊,这还用问吗。您张口结舌在做什么,快去跟乙姬请安。”

  浦岛显得越来越犹豫不定,“可是,要说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报上名号也无济于事吧。我们的拜访太唐突了,根本就没有意义,回去吧。”拥有高级宿命的浦岛,在乙姬面前却显得相当卑屈,甚至开始想逃跑。

  “乙姬大人对于您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哦。又不是阶前万里,快,做好心理准备,您只要恭敬地鞠躬行礼就行了。就算乙姬大人对您一无所知,但她是一位毫无戒心、宽宏大量的人,不会有任何心机的。就说您是来玩的就可以了。”

  “怎么能说这么失礼的话。啊,她在笑了。好吧,就先鞠躬吧。”

  浦岛行了一个相当慎重的礼,两手都快要碰到脚尖了。

  龟在一旁捏了把冷汗,“这也太慎重了。唉,真讨厌。好歹您也是我的恩人,请您表现得更有威严一点嘛。有气无力地行了一个最敬之礼,简直是不三不四。啊,乙姬大人在向我们招手了。走吧,来,挺起胸膛,要有像是日本第一好男人、最上流的风雅之士的表情,威风凛凛地走路。您在我们面前都一副相当高傲的态度,但面对女人却很软弱啊。”

  “不不不,因为是高贵的人物,如果没有尽到相应的礼节的话”浦岛紧张到声音都破了,脚也不听使唤,步履蹒跚地走上阶梯。走上阶梯后,看到一个约有万叠榻榻米般大的宫殿,不,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庭园可能还比较适切。不知从哪儿射来树荫般的绿光,把这片万叠榻榻米大的广场照得像在雾里一样迷蒙,地上也铺着像冰霰一样的小珠子,黑色的岩石四处散乱着。别说是屋顶,连一根柱子也没有,眼前所见是一个几乎可称为废墟的大广场。仔细看才发现,在这些小珠的缝隙当中,有些紫色的小花从中生长出来,但反而增添了几许孤寂感,也许这就是所谓幽邃的极致吧。能在这么艰困无依的地方生活,真了不起啊。浦岛不经意地发出感叹,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偷看了乙姬的脸。

  乙姬不发一语,静静地转头走去。这时浦岛才发现,乙姬的背后跟着无数比稻田鱼还小的金色小鱼,啪哒啪哒地游着,乙姬走到哪里,它们就跟着移动,像是金色的雨连绵不绝地下在乙姬的身边,散发无与伦比的贵气。

  乙姬身穿薄衣赤脚走着,再仔细看,那双苍白的小脚并未直接踩在那些小珠子上,脚底和小珠子之间还有些许空隙。或许那双脚底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踩过任何东西吧,乙姬的脚底一定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柔嫩漂亮,身上也没有任何闪耀夺目的饰品,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突显出乙姬真正的气质和优雅。

  “幸好来了龙宫。”浦岛心中不知不觉生起对这次冒险的感激之情,跟在乙姬后头走去。

  “觉得如何不错吧。”龟在浦岛耳边低声地说,鳍在浦岛的腰上钻呀钻。

  “啊,什么,”浦岛一脸狼狈,“这个花,这个紫色的花,真漂亮啊。”故意岔开话题。

  “这个吗,”龟觉得很无趣地说道,“这是海樱桃的花,有点像紫丁香对吧。这是龙宫的酒,吃了花瓣之后,会觉得很舒服,像喝醉了一样。另外,那个像岩石一样的东西是海藻。因为经过了几万年,所以变得像石头一样,但其实它可是比羊羹还要柔软的东西呢,比陆地上任何美食佳肴都还要好吃,而且每一块的味道都不一样。在龙宫的生活就是吃吃这些海藻佳肴,喝些花瓣美酒,喉咙干了的话就含颗樱桃,醉心倾听乙姬大人的琴音,或是看看小鱼跳舞,仿佛像是有生命的花吹雪一样。如何我邀请您来时曾告诉过您龙宫是歌舞升平、充满美酒佳肴的国度,跟您想象的一样吗”

  浦岛无法答话,只好苦笑。

  “在你的想象里,应该是有很热闹的祭典,铿铿锵锵,大盘子里放着鲷鱼生鱼片或鲔鱼生鱼片,还有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孩在跳着手舞,四处散落着金银珊瑚、绫罗绸缎对吧我都知道哦”

  “怎么会,”浦岛也露出一些不悦的表情,“我才不是那么低俗的男子。虽然我认为自己是个孤独的男子,但是来到这里,见到真正孤独的人以后,就不觉得我过去的生活是羞耻的了。”

  “您是指那一位吗”龟小声地说着,非常没礼貌地抬起下巴指着乙姬,“她一点也不孤独,她不在乎。因为有野心,才会被自己的孤独所困扰。如果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度过千百年也轻松自在。但这是对那些不在意批评的人来说啦。对了,您到底要走去哪里”

  “咦,什么,没有啊,”浦岛对龟意外的提问有点惊讶,“可是,那位”

  “乙姬并没有打算要帮您带路,那位大人已经把您的事情都忘了哦,接下来她就要回自己的寝宫去了。请振作起来吧,这就是龙宫。也没有什么其他地方想带您去了,您就在这里随意游玩吧。还是您觉得这样子还不够”

  “不要再欺负我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浦岛像个孩子一样,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因为,那位大人出来迎接我,绝不是我自以为是什么的,而且打过招呼之后接下来就跟在后头走,也是应该的事啊。我不是觉得这样子不够,反倒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居心叵测的语气对我说话你心眼还真坏,会不会太过分了我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遇过这么丢脸的事,真是太过分了。”

  “放这么多感情可是不行的哦。乙姬是一位稳重大方的人,您是不远千里从陆地上来访的稀客,又是我的恩人,出来迎接您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您看起来又爽朗又有男子气概,不不不,这是玩笑话,您看您,马上又开始自恋起来了。总而言之,乙姬只是从她的寝宫走到阶梯上,迎接来自己家的贵客,看到访客后就觉得安心了,接着又好像默许您可以在这里自由地玩几天一样,装作不知道有访客的样子,走回她自己的寝宫。其实,我们也常常不知道乙姬在想什么,因为她看起来总是很沉稳大方的样子。”

  “不,被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多少可以了解乙姬的想法了。不过你的推测大致上也没什么错。也就是说,真正接待贵客的方法,说不定就是迎接客人,然后忘记客人。不在客人的身边摆放美酒珍味这些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用歌舞乐曲来留住客人的意思,只有乙姬弹着并不是刻意要弹给谁听的古琴,鱼儿们也自由地嬉戏着,并不是刻意要跳给谁看。他们不仰赖客人的赞辞,客人们也没有必要故意做出觉得感动的样子,就算躺在地上不认真听也没关系,反正主人都已经忘记客人了,而且主人也已经同意客人在这里自由行动了。想吃的时候吃,不想吃的时候就不吃,喝醉了分不清梦或现实之际,就听听古琴的琴音,一点也不会失礼。啊,接待客人就要像这样,不是一直唠叨地推荐无聊的料理,也不用一直重复无聊的客套话,明明就没什么好笑,也得故意啊哈哈地大笑,真是够了!从头到尾就只是对那些无聊话故作惊艳,从头到尾都用谎言来社交,那些自以为用完美方式接待客人的白痴混账们,真想让他们看看龙宫这样落落大方、不拘小节的待客方式。那些家伙只关心着不要让自己的地位、品位低落,所以都莫名地对客人保有戒心,总是独来独往,他们的诚意大概连指缝里的污垢都比不上。即使只是一杯酒,也要说来,请喝。那我就喝了这种话,像是要留下什么证据一样,真受不了。”

  “对,您说的没错,”龟显得非常高兴,“可是,难得这么高兴,要是一个不小心,心脏病发的话那就糟了。来,请坐在这个藻岩上喝点樱桃酒吧。这个樱桃的花瓣对第一次吃的人来说可能烈了点,而樱桃的话,一次放五六粒在舌头上,就会咻地一下融化,变成凉爽得刚刚好的酒。这只是其中一种喝法,还可以变化成很多种味道,请用您自己的方法,作出您喜欢的酒吧。”

  此时浦岛想要喝烈一点的酒。他拿起三片花瓣、两粒樱桃放入口中,马上就在舌尖融成满口美酒,光是含着就觉得有点微醺。美酒从喉头轻快地流过,身体就像灯泡突然被点亮一样,啪的一声,充满了愉快的心情。

  “这东西真是好啊,简直就是扫除忧郁的扫帚。”

  “忧郁”龟听了后马上问浦岛,“您还有什么忧郁的事吗”

  “没没有,没什么,啊哈哈哈。”浦岛打哈哈假笑,然后不自觉地小小叹了一口气,望向乙姬的背影。

  乙姬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沐浴在淡绿色的光芒中,在潮浪中看起来就像摇摇晃晃的海草一样。

  “她要走去哪里呢”浦岛小声地问。

  “寝宫吧。”龟很果断地回答。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寝宫寝宫的说个不停,那个寝宫到底在哪里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啊。”

  眼前是一个平坦的大广场,甚至可以说是旷野,暗暗闪耀着钝光,完全没有称得上是宫殿的房子。

  “您往乙姬走去的方向看,一直看往远处,有没有看见什么”龟说。

  浦岛便皱起眉头往那个方向凝视。

  “啊,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

  大约在一里外,有个像是深幽潭底,朦胧烟雾缭绕的地方,那里有一朵小小的、纯白的水中花。

  “就是那个吗还真是小啊。”

  “乙姬一个人住,不需要很大的宫殿吧。”

  “这么说的话也没错啦,”浦岛又吃了一些樱桃调和酒,“该怎么说好呢,她一直都是这么沉默寡言的吗”

  “是的。话语这种东西,是因为对活着这件事感到不安才萌生出来的,就像从腐土中会长出红色的毒菇,因为对生命的不安,才使话语发酵出来。虽说也有喜悦的话语,但那也是花了一番工夫才逼自己说出来的不是吗人啊,即使在喜悦之中,也会感到不安吧。人的言词全都是琢磨过的,都只是装模作样而已。在没有不安的地方,就不需要花那些讨人厌的工夫了。我从来没听过乙姬开口说话,沉默的人常被说是皮里阳秋对吧,在心中偷偷进行辛辣的观察,乙姬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没有心机,每天只是微笑地弹着古琴,偶尔在这个广阔的大厅里散散步,吃一点樱桃的花瓣,是非常悠闲的。”

  “这样啊,这位大人也会喝这种樱桃酒呢。这个东西真是太好了,只要有这个的话,就不需要其他的食物了。我能再喝一点吗”

  “请便,来到龙宫还要装客气就显得太愚蠢了。在这里您所获得的允许是无限的。要不要再吃点别的看看您所见到的岩石也都是好吃的美食哦。您想吃油脂多一点的,还是带点微微酸味的呢这里什么口味都有哦。”

  “啊,听见琴音了。我可以躺在这吗”被无限允许的这种思想,在实际生活当中还是头一遭。浦岛忘了自己身为风雅之士该注意的一切言行,随性地仰卧在地上,“啊啊,喝酒之后躺下来真舒服。接下来要吃点什么好呢有烧烤口味的藻吗”

  “有的。”

  “那有桑葚口味的藻吗”

  “应该也有。不过,您倒也奇怪,都吃些野蛮的东西呢。”

  “不小心暴露本性了,我是乡下人啊。”不知不觉,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渐渐改变了,“这才是真正的风流的极致啊。”

  抬头仰望,在遥远的上方有一群鱼儿漂浮成天盖,闪着青色的霞光。转瞬之间,鱼群从中往两旁分开,各自乱舞着,让反射在银鳞上的光线如雪片般满天散乱开来。

  龙宫里不分日夜,无论何时都像五月的早晨一样舒爽,充满着像树荫底下的柔和绿光,浦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几天,在这期间,浦岛一样获得无限的允许,甚至连乙姬的寝宫也进去过了,乙姬没有任何嫌恶的表情,只是一如往常淡淡地笑着。

  终于,浦岛感到有些腻了。也许是对做什么事都得到允许这件事感到腻了,浦岛开始想念起陆地上无趣的生活,彼此都在意他人的批评,有哭有笑,或是偷偷摸摸地生活着,最后竟觉得这样可怜得无以复加的陆地生活也是很美的。

  浦岛向乙姬说了再见。这个突然的辞别也被乙姬无言的微笑给允许了。总之,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允许,自始至终都是被允许的。乙姬送浦岛到龙宫的阶梯,默默地拿出一颗闪耀着五彩光芒、两瓣相合的贝。这就是装有龙宫纪念品的宝箱。

  上山容易下山难,浦岛这次也是坐在龟的背上,缓缓从龙宫离开。浦岛心中涌出了莫名的忧愁。啊,忘记向乙姬道谢了,这么好的地方,是其他地方没有的,真庆幸去过了那里。但是,我是陆地上的人,无论在龙宫居住得如何舒适安乐,但始终还是离不开自己的家、自己的乡里、自己觉得有归属感的地方。在龙宫喝了美酒醉倒后,梦见的还是故乡。一想到就觉得很无力。我没有资格待在那么好的地方。

  “啊啊,受不了了,好寂寞啊。”浦岛突然自暴自弃地大叫起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子,但就是受不了了。喂,龟,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说话,趁现在气氛还很好的时候说几句话吧,即使是说我的坏话也行。”

  龟从一开始就只是默默滑动着双鳍。

  “你生气了对吧你觉得我离开龙宫就像是白吃白喝完逃走一样,所以你生气了,对不对”

  “您不要自以为是乱说,陆地上的人就是这点讨厌。想回去就回去啊,我不是一开始就跟您说了很多次吗,随您高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你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

  “刚才明明是您垂头丧气的。我不是讲过吗,要迎接可以,但是我不擅长送别。”

  “上山容易下山难,对吧。”

  “现在可不是搞笑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送行这件事就是无法叫人开心起来。一直叹着气,故意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感觉我们好像在这里就要道别了一样。”

  “果然,你也很寂寞嘛。”浦岛笑着说,“这次我是认真的。受到你这么多照顾,我郑重地向你道谢。”

  龟仍然不发一语,也没有说“什么嘛干吗说这种事”之类的话,只是稍微晃动了一下龟壳,继续拼命地向前游。

  “至于那一位大人,在那里也是一个人自顾自地过着呢。”浦岛忧郁地叹了口气,“她送我这么漂亮的贝,该不会也是可以吃的吧”

  龟忍俊不禁,“您只在龙宫待一下子而已,就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吃。这个是不能吃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此时,龟变得像伊甸园里的那只蛇,用勾起好奇心的微妙口吻对浦岛说着。这是爬虫类共通的宿命吗不,如果这样妄下定论的话,就太对不起这只善良的龟了。因为龟自己也对浦岛发过豪语:“我不是伊甸园的蛇,我只是一只日本的龟”,不相信它的话就太可怜了。况且到目前为止,从龟对浦岛的态度来看,绝对没有像伊甸园的蛇那样,邪恶奸佞,低声说着恐怖又带有毁灭性的诱惑。其实他就像五月高挂的鲤鱼旗一样,有口无心,说他是个可爱的诡辩家也不为过。因此,我想要这么说,它是完全没有恶意的。

  龟继续说:“不过,还是不要打开这个贝比较好。因为里头一定关着像龙宫的灵气之类的东西,如果在陆地上打开,搞不好会冒出什么奇怪的海市蜃楼让您发疯,或是引起海啸造成大洪水之类的,这都不无可能。总之我觉得,把海底的氧气带到陆地上散放,一定会发生什么怪事。”龟认真地说。

  浦岛完全相信了龟说的话。

  “说的也是,如果这个贝里真的关着那么高贵的龙宫灵气,那么当它一接触到陆地上俗恶的空气,搞不好会引起大爆炸。我知道了,我会把它当做我们家的传家宝来珍惜,好好地保管它。”

  龟载着蒲岛已经浮出了海面,阳光刺眼炫目,可以看见故乡的海滨了。浦岛刻不容缓奔向家去,心想着回到家后,要把父母弟妹与所有下人都叫来,告诉他们关于龙宫的所有故事,告诉他们冒险就是拥有相信的能力,还要告诉他们这世间所谓的“风流”都只是小家子气的依样画葫芦,正统只是通俗的别称,你们知道吗真正的高尚是圣谛的境界,不只是任何事都不放弃,你们知道吗没有烦嘈的批评,还得到了无上限的允许,就只是一个浅浅的微笑,你们知道吗还有把客人给忘记,你们不知道吧就这样在众人面前把这些刚刚得到的新知识炫耀一番,我那个现实主义的弟弟一定会一脸疑惑,这时我再把从龙宫得到的漂亮纪念品在他鼻子前面晃一晃,他就哑口无言了。浦岛这样想着,甚至忘了和龟道别,就急急忙忙跳下龟甲,从岸边奔向老家去。

  怎么变成这样呢,原本的故土

  怎么变成这样呢,原本的家乡

  放眼望去,只有荒土

  没有人影,也没有路

  只有风声,呼噜呼噜

  御伽草纸浦岛太郎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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