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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节 强将弱兵


  欺骗手段的花样固然繁多,但谁也不会说骗骗你就骗骗你。敌将既然扬言攻城,就不会无的放矢。而在这虚实之间,必有后续,到场一趟方会使通篇连贯。

  狄阿鸟推断敌人会来攻城,用意不是破城,而是制造强大的心理攻势。他觉得有几个方面要考虑:第一,城内的百姓有可能会响应;第二,他们吓走自己,而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打埋伏;第三,更可能是地是造势据郭,近距离包围……

  他当即爬起身,到外面的签押房找县乡鱼鳞图,以便细细料敌。

  小厅里的姑娘们不敢再滋扰,也需尽快回去,收拾自己的金银细软,在他出来时都已和谢小婉一道出门,使得院落有点沉静。狄阿鸟沿着思路往下走,不知不觉,来到小厅旁边的签押房,用手一推却没有推开,当即心中犹如火燎,暗想:官军阵营幕僚,群策群力,而我只能靠自己,怎么能让这门挡住呢?

  想到这里,他也再没犹豫,“呼隆”撞了进去,听得一声闷响,转身看去,一女*微微,提肩乍目,“支楞楞”地竖立在当道,再慢慢把视线下放,一旁撂着一卷小被,上面放有摊开的衣裳包裹,旁边搁一把琴,一个小铜盆,一个上下抽屉盒……

  此女正是刚刚住下来的红裳女子。

  狄阿鸟曾得知她是谢小婉的表姐,姓朱名汶,乃弘农郡花阴县人氏,父兄世荫武职,因起事接应李操而被灭门,这才没充官籍,受托于什么帮会的首脑王保,心里常常纳闷,为什么谋反大罪没有牵连到谢小婉和她那什么来头的表哥,此事看两眼,好笑地发现此女因为受到惊吓,身高好似往上长了几分,鬓发陡然直立如鹿角。

  朱汶汶很快让出道路,看阿鸟取了辑图摊在旁边,迈了几迈脚,不知道该不该离开,还是回来,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相公。要汶儿在一旁服侍么?!”

  狄阿鸟摆手让她出去,等她走了好几步,补充说:“把门关上……”朱汶汶转身走了几走,见他取到一幅图,忽似胆量大增,怯生生地说:“相公。汶儿兴许能帮得上忙……”

  狄阿鸟却不知她能帮上什么忙,只是打发她赶快走。

  她只好柔顺地听从,出来走了许多来回,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到小厅里坐着,不知坐了多久,谢小婉提鞋飞至,呼呼喘气,一味冲里面大喊:“博格。博格——”

  ※※※

  官兵放出“抵抗则屠”的风声,使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谢小婉听说许多人都聚集到几名有名望的士绅家里,跟过去看看,竟探到他们要围困县衙,抓住博格献给朝廷的打算,这就烟熏火燎地回来找狄阿鸟。

  狄阿鸟倒不是很意外,他觉得官兵要抵抗则屠,他们该去找官兵,只是打心里不舒服,暗想:老子不杀不抢,是对你们太好了。你们当老子不会屠城么?!

  他稳定一下情绪,片刻也不作停留地回到自己的作战部署中,用毛笔四处乱勾一阵儿,心说:“看来,他们的用意是为逼我出城啊。不逼我也得出城啊……”片刻之后,他将笔头滞放在空中,皱着眉头微笑,表情格外地怪诞。

  谢小婉已经受不了他这种迟钝,摇着胳膊说:“我们现在就逃出城吧,反正你的骑兵也不能在城里打仗。”她已经为狄阿鸟的迟钝恼火,大叫道:“反正你得听我的——要是不出城,杀进来的官兵才不管你冤枉不冤枉呢。”

  朱汶汶扯了扯她的胳膊,嘴巴的话却很让阿鸟意料,竟说:“你别生气。我觉得他们就是为了逼相公出城——”

  谢小婉突然不再追究出不出城,盲目中对“相公”的字眼不满,吓唬说:“你叫他相公?!你怎么叫起相公来?不怕官兵知道?你不怕死啊?!”在她的印象里,这位汶汶姐的胆量还没有兔子大。她很有把握让朱汶汶收回“相公”两字,便乐呵呵地等她改口。

  朱汶汶却用简捷的口气回答说;“反正也灭过一次门!”

  她再扯扯谢小婉,轻轻嚷道:“婉儿别吵闹,让相公好好想想。”

  狄阿鸟怔怔地看住她,突然发觉她用她的柔弱和智慧,竟在自己最显软弱的时候闯到自己需要点什么的心田里来,根本没有听到谢小婉跟自己说什么,倒是听到谢小婉给她紧张地说:“他能想出什么好主意,除非先把内城里的千余家杀完。”

  朱汶汶又打了个激灵,现出小兔有风吹草动就竖直耳朵的习惯。

  狄阿鸟觉得自己有种用手抚摸住她的发鬓,亲吻她突然散出星光的柔目的欲望,大声地告诉她:“你不要怕。”而这个机会被谢小婉占据,她搂住朱汶汶,连声柔呼:“汶汶姐不怕。”朱汶汶小声地嘀咕说:“相公不会杀他们的,现在杀也晚了……”

  狄阿鸟差点都要跳起来,拔开心门,看看有没有漏出心思——

  他听到同样被惊动的弟兄从自己的守地跑来禀报,大步走出去,到县衙门口,眼看迎头要碰上赶过来的一、二百姓,左右看了一看,要梯上房,不等百姓站稳,就厉声吆喝:“你们来抓我么?不怕死么?!”他在咆哮说:“你们这群白眼狼吗?!看我没有在县城里滥杀过?*掳掠过?以为我不敢杀你们么?!”

  百姓们陡然一惊,只听他大喊:“弟兄们。弓箭准备。”连忙收住脚步。前面几十人里混着一位士绅,他拔着两边的百姓,激动地大喊:“自古忠义不能两全,我们也别无选择……来求将军投降吧。你就率我们投降吧,我们一道求朝廷饶命——”

  这么一说,狄阿鸟也很是动摇。

  每当他决定要投降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再给我一个机会抓住希望吧。

  此刻他也一样,只是缓和、缓和口气,淡淡地说:“你们不来,我也为你们想过。”

  他咳嗽一声说:“准备天一黑就放你们出城投降。这样,你们既没有抵抗,我也没有杀滥杀。”他兀自笑笑,粗声大气地吆喝:“白天是不行,万一让官兵摸进来呢?!”

  百姓们大大吃惊,相互间乱看。狄阿鸟这就打发说:“今晚上官兵自东来,你们迎上去投降,而我要为弟兄们着想,借用贵地打两天仗,等皇帝辨明是非。你们回去准备吧,准备几天的干粮。”

  传说中的土匪、反贼都不是这样的。张张面孔都流露出一付不敢相信的模样,即便是想趁机鼓动的也不发一声。他们还真没有见过谁能这么通情达理,不拉人作垫背,不泄愤的,不禁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动脚跟。

  不知谁第一个跪下称谢,高呼说:“多谢将军大人成全——”足足有十来多人往地上趴。

  他们走后,狄阿鸟后怕地走下来,见大伙均冒冷汗,鼓舞说:“你们都知道了吧?!关键时候一定不能怕。他们不知道咱这儿只有十多个人,听我喊‘弟兄们弓箭准备’,都吓得胆寒,是不是?”

  大伙均有同感,却不大愿意便宜这些欺软怕硬的人,纷纷说:“放他们不得。放了他们。也太便宜他们!”

  狄阿鸟怒声说:“刚才你们怎么不这么说?老子话都说了出去,能不放吗?你们骑上马,一路吆喝过去,让他们都知道。”

  ※※※

  日已渐沉,天气虽然依旧炎热,但朝廷已从东面推进,行军鼓隆隆作响。

  狄阿鸟跑到东官阳道门那里,上了城门楼,便看到了好几拨青烟拔地,偶尔露出些点丸和旗帜。而后弟兄们纷纷前来禀报,说:“只有西面和南面没有敌兵。”他们建议说:“我们杀出一支马队,像上回那样打他们后队。这次是在夜里,截小桥打起来更舒坦——”

  狄阿鸟不敢妄动,只是给提建议的弟兄一条布巾,要求说:“快擦擦身上的臭汗!”头目们都暗想:是要等天黑再杀出人马吧?!

  夕阳便急速降落,天黯淡下来。敌人越来越近,队形紧密,旗帜鲜明,动不动跺脚鼓噪,片刻之后点起支支火把,站在城楼上远远一望,几乎是已经铺天盖地。

  被这种巨大的阵势包围不是件好玩的事,弟兄们再次纷纷建议,说:“是时候拉出人马了吧?!”

  狄阿鸟仍然无动于衷,一耽搁,抛石机呱呱鸣叫,虽然投弹稀疏,却先声夺人。

  狄阿鸟一转脸,大叫道:“快让百姓们出城投降,再晚了来不及了!”几名率老少的士绅早已举着小白旗整装待发。他们一听放人,潮水般往洞开的门口涌,东面的阳道门和大湾口都像是喷了水的龙头。黑中甚黑,只见小白旗隐现,只听得巨大的熙攘和喊声:“我们是武县百姓。”

  大伙心里都空荡荡的,更觉得到了从别门出城绕击的时间,暗自大做准备。不料——狄阿鸟放了好大会儿的百姓,关闭城门,远观火把的游动——都急得不知怎么办好,纷纷说:“再不出城,再也没有机会出城。”

  狄阿鸟指着星点的火把说:“你们好好看着那些火把,看哪些不会动?!”

  大伙不知怎么回事,问也问不出答案,只好盯着苦思冥想,百般猜测。谢小婉也不知从谁那里弄了套盔甲,呼呼上来,举着把剑吆喝:“我也来打仗。”她蹦一蹦,以为大伙定有话说,忸怩等待片刻,只看到一群伸长脖子的人,眼睛都不敢眨,连忙推了这个踢那个,发脾气说:“都吓傻了?!本姑娘可是一点也不怕——”

  她来到狄阿鸟身边,撞了撞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聪明的。借百姓们冲他们的中军。”

  她踮脚起来,指着撒娇:“快看呀。百姓冲动他们的中军——”她看成片的火把动静不大,噘起嘴巴嚷:“就动了那么大一块儿。”

  狄阿鸟揽住腰肢,把她搂弯,用下巴贴了她头顶,沉声下达命令说:“准备开城门,放百姓回来。”

  谢小婉一直感到狄阿鸟的镇定,眼看远处的壮观景象,半身皆醉,发觉城楼上连火把都没有点,腻到他怀里来往游动,突然变得大胆,扭头亲吻狄阿鸟,呻吟说:“博郎。博郎。你是我见过的,唯一能和我爹爹相比的好汉,让他们来吧,要是把我们一起杀了,看我爹爹怎么办?!”

  狄阿鸟避开她湿漉漉的嘴唇,问:“你爹爹能怎么办?!”他突发奇想,问:“要是他们不杀你,脱你的裤子怎么办?你让不让他们玩?”

  谢小婉不想他竟开出这样的玩笑,使劲儿用胳膊肘撞打他,娇声说:“他们敢。他们要是真抓住我,一定会乖乖地把我还给爹爹——”她深情地抬起眼睛,小声地说:“博郎。要是他们杀了你,我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你觉得我是自刎好,还是喝毒酒好?!”

  狄阿鸟大吃一惊,说:“他们都不敢怎么你?!那你岂不是陛下的女儿?!”

  谢小婉咯咯笑道:“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拉起狄阿鸟的手掌,遥遥往空中一划,得意地说:“她们有我快活吗?有像你一样的男人疼爱吗?她们是一群可怜虫。而我谢婉儿却自由自在的,想和你在一起,就和你在一起,爹爹也不敢吭一吭。”

  狄阿鸟心里慢慢*,心说:“我以前也是这样幸福的。”

  他问:“你手底下的那帮杂碎怎么都是当地的流氓?!快告诉我,你爹爹到底是什么人?!”谢小婉故作神秘地说:“我就不告诉你。”不过,她却扭过脸亲亲狄阿鸟,说:“你知道吗?朝廷里的事全由皇帝做主,江湖上却全由我爹爹做主。”

  狄阿鸟哑然失声,问:“大谢?!”

  谢小婉哈哈大笑,得意地说:“你也知道我爹爹的大名啊。他不光是天下无敌的剑客,还是花山派的掌教。人人都说,只要我父亲出来做丞相,朝廷就会有大的希望。”

  狄阿鸟轻蔑地说:“哪怕你爹爹是天下最无敌的剑客,花山派掌教,与济世安民何干?”谢小婉不满地哼了一声,说:“我爹爹十五岁束发,十六岁学剑,遍扫豪杰,到了二十岁,几乎已经天下无敌了,因而弹剑道:何以此技雄视天下。从此弃剑从学,二十三岁时得遇先王,上陈奏事,莫不合王意,先王亲书:布衣之交。褒称:你可以做我的布衣朋友,为我朝网罗英才——”

  她得意地看看狄阿鸟,说:“你以为你这样的笨蛋就了不起了,天下无敌了?!”

  她说:“我父亲也感念先王大恩,先是替先王扫除洪门叛逆,而后分化丐帮,其后见魔教教义歪曲,常煽动乱民,数次纠集豪侠,将其剿灭……你知道吗?花山派自此成为武林泰斗。”她发觉狄阿鸟一句话也不说,几乎一点也不信,跺脚说:“你还记得我的琴声吗?!琴里什么都能见到吧?那是我爹爹的摄魂*——!”

  狄阿鸟略一回想,顿时半身僵硬,语气突然变得冷淡,淡淡地说:“若用它害人,岂不要祸乱国家。我看你父亲就是妖人——”他发觉动静由远及近,知道官兵怕自己的人混在百姓里,驱赶回来,借自己的手射杀或赶散到城郭,大吼道:“快开城门。”

  谢小婉都有些急了,拉住他的胳膊争辩,说:“这不是妖术,这是摄魂——”

  她跺脚大叫:“你这样的混蛋根本就是一介武夫,怎知道天道浩渺?!你再不听,我把你推到城楼底下去——”狄阿鸟暂时还不敢和她翻脸,只是假装不懂,问:“天道是什么东西?!”

  谢小婉这才满意,说:“天道乃上天法则——比如治河,疏导总好于堵截;比如农耕,要依循时节——你可以来我们花山派,慢慢就能明白。”她羞涩地缠着狄阿鸟,一定要把心底的话说完,无休无止地往下絮叨:“爹爹醉心于天道,常常给我说:王侯将相的霸业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只有天道悠悠,令人神往,我什么时候能放下一切专心求道呢?女儿。你赶快出嫁。出嫁以后,我就把凡尘的事拿来做嫁妆,送给我那女婿,不过我觉得你表……性格太躁——”

  狄阿鸟发现她比自己的脸皮还厚,把阿爸说成天上有世上无的人物,心里大为反感,只是暗想:谢先令都很看不起她阿爸,她还可着劲吹.不过阿爸在朝廷里有关系倒假不了?!不然也不会因为别派教义对错而进剿……

  谢小婉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看他一味挣脱,掩口大嚷:“你不听算啦。反正你能坚持几日,我爹爹就会赶来救你的!”

  三十章涛声潮汛千浪折,帝都云集众英雄(10)

  博格洞开城门的消息传回,使郎将军张怀玉大吃一惊。

  张怀玉出身于武林世家,辗转被秦纲收录,转眼已是十余年,却不曾用这么多兵来攻打一小拨马匪。他预料博格往西逃蹿,将陷进自己布置的口袋,还在等待西面的战报,说什么也不明白博格怎么能镇定地放出百姓回收百姓而拒不逃亡。

  此刻他心里有点急躁,也有点同情——急躁是因为皇帝没明言怎么打,面临这座三、四百敌兵占据的县城,你大举围城、攻城,肯定使百姓伤亡惨重,使那些文官叫嚣:博格就那几百人,你怎么能毁灭那么多百姓呢?你直接夺县,则万一博格突破一二,流窜出去呢?

  同情是同情席超,因为自己虽然还没有和博格接触,但已经发现博格作战,处处有违常理,他竟然异想天开,收朝廷的兵马攻打朝廷的兵马,一连设计五、六道连环,诈前军,诈了前军诈后军,诈了后军再诈使前军攻后军,旋即再诈西门霸攻败兵,却又突然舍近求远,诈占虢县,武县,从而诈成扼制朝廷咽喉的假象……鉴于一夜间一诈到底,四处开花的巧妙战法,张怀玉再怎么看不起席超,也不得不感到同情。

  而今他怀有这种同情,更能认识到博格的反常。

  接下来就要摆出攻城架势,近一步恐吓,而一旦恐吓不走,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动强猛攻,怕是可能伤到自己的外甥女、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他不得不踌躇片刻。却不是为了外甥女——哪怕是秦纲的宝贝女儿也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但他必须在心头走过这个弯结,看看强攻妥不妥当。

  四处怀扣盔甲的豪强,高爵,以及王亲国戚开始汹汹呶呶。

  他们这些权贵的衣甲鲜明,许多都是带着某种意愿的嫡长子,当是权势遍布。

  ※※※

  按照祖制,靖康朝廷实行的官爵等级有公、侯、伯、子、男各三级共十五等,加七级民爵而与二十一爵相对应的制度,一改前朝惯例,大量推行虚封。

  虚封封臣,除了爵,还包括散官,勋官,他们和朝廷官员一样,要经过朝廷拨予方能享用劳役,岁租,耕种永业田或职分田。朝廷为了更好地实现和推广这种分封制度,由中央打理公、侯和朝廷散官藩事,而将公、侯以下爵、官寄食于郡县。

  中央理藩,使甚高爵集于关中,对官府极为依赖。

  他们在地方上是扎不下根的,原本没有条件来侵夺朝廷户室。

  但那些在郡县纵横寄食的次一级高爵虽有条件,却要借助大员、甚高爵之手,依靠他们的官场资本,与竞争对手周旋。因而,从中央显贵的长袖善舞到地方豪强的一手遮天,之间盘根错节,极为复杂。

  然而,他们还没有太大的野心,特别是那些和中央挂钩很深的宗室后裔,高爵显臣,不过想让国家赶快恢复实封,老是在暗里不住幻想:赶快改成实封吧。那样朝廷少负担,我们也没困忧。

  皇帝值此时给出“更增富贵”的暗示,是很有嚼头的。

  背后的老牌显臣开始走出来争利,而地方寄食高爵只好忍气吞声,连忙给他们分出一杯羹。

  他们应诏一联合,家家带着好几百号,确实是一汪深不可见底的泥潭。

  ※※※

  张怀玉心说:“世上还没有能让我张怀玉皱一皱眉头的事!我本草莽中人,幸得陛下器重,方有今日,岂怕区区一二文臣的红口白牙?!便是这满朝得罪不起的人物,我也能杀之如鸡。”他冷森森地横扫一眼,脸上冲锋陷阵时所留下的疤痕也张得狰狞,当即斩钉截铁地说:“传令下去。拔兵攻城。率先登城者上赏。取博格首级者上赏。活捉者不赏。”

  底下轰然炸乱,均为“活捉者不赏”吃惊。

  张怀玉却是怕他们争功,面无表情地大喝:“乱军之中岂可有完尸?!”

  他继续往下宣布:“胆敢后退者死。不听号令者死。哄抢首级者死。将领战死者皆死!自相残杀则死!……”

  众将惊悚,脸肉随他的声音不断跳动,心底不约而同第发出声音:“真他娘的杀人不眨眼。”

  有位年方弱冠的贵族少年鼓起勇气,颤抖地说:“将军。为什么没有杀人者死。*者死?!”

  张怀玉嘿嘿狂笑,反问他:“杀人者死。将士们来干什么?!”

  这应该是极为幽默的反问,但他的口气太怪。没有一个人敢发笑。

  张怀玉更是环视周遭,怒吼咆哮:“经我投入战场。兵器不见血者死!!”

  有位自恃年高的贵族说:“要是见不到血,岂不是要自相残杀?!”张怀玉脱口言它,仅淡淡地说:“自相残杀者死!”他把胳膊扬起来,果断地往下一挥,沉声说:“归回本队。得令拔兵。”

  ※※※

  狄阿鸟虽然不能想象敌人的猛烈,却也要尽可能地准备。

  他把放回来的百姓赶往西门,抽编骑兵护卫几辆马车,出城掩到东面暗处,准备打正面突围。尚未安置妥当,便听外头一阵鼓噪,四面吆天呼地“杀呀!”

  城楼上残留的几兵只见火把成串狂奔,连忙往下蹦,城门也忘了关就到外面寻阿鸟。阿鸟此时不在高处,却也能听到金鸣鼓动,加杂“噼里啪啦”的急促脚步。他对巨大的声势十分敏感,不禁有点儿紧张,暗说:“不知是不是场前所未有的恶仗——”

  他把人马全部掩藏在南面死角,反复走动告诫众弟兄:“官兵攻城,必抬梯留节,奔成纵队,回不得头,后面替换纵队却一定将保留着方阵而不作警惕,再往后已经稀疏中空。我们迅急狂奔,定能突破敌营,倒时到那开阔田野里会合,一起突围……”

  他安排巨细,听了听已经从身侧狂奔而过的动静,往前一挥马鞭,数百蹄角系布的马匹走得相当安静。

  他们来到各自梯道,官兵已经奔往城门,不禁想到官兵进城的滑稽,都暗自发笑,不料却遇到官军潜伏的斥侯,杀之不及,只听他吆喝:“敌军。敌军……”狄阿鸟知道他这么喊,应声虫就在不远,当机立断,说:“鸣号猛攻。”

  他亲自鸣叫,带领主力马队,晃着几辆大车,率先朝敌军奔驰。

  此时第一波攻城梯队还没上完。几名开道勇士横冲将他们截断,前后急砍。他们惊讶地发现,前面攻城的兵卒并不回头,丢下少量后队让己方蹂躏,毫不客气地换枪挑刺,片刻之间杀散他们,打通道路。

  狄阿鸟也不敢相信,亲自殿后,最终傻望着往城里冲击的士卒,向左右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部下们也不知道,举着马刀,欢快奔驰,他们过了略为稠密的居民区,到达篱落疏松的地带。那里的替换梯队还在列队。狄阿鸟不敢怠慢,自队伍中间大吼:“冲。冲。一口气冲溃他们。”

  他本队骑兵百余轰隆隆地扎进去,顷刻间把他们搅成一团烂泥。而这些步兵们也疯狂往前冲,将正面冲击的骑兵杀伤少许。狄阿鸟见他们顾头不顾腚,便自后赶掠,把他们撵到去往内城的路上。

  地形外宽里窄,围而击赶,竟不知杀伤多少。

  听得几名军官疯狂地喊:“要跑往前头跑——后面就是监斩队。”狄阿鸟恍然大悟,心道:“强将弱兵,陷于僵死军令?!”

  他抡刀劈开几瓢脑瓤,领着骑兵往里掩冲,奋声嘶吼:“杀进去。杀进去。”

  骑兵的铁蹄密敲是什么裹布也掩不住,直打得官兵半身酥软。几队骑兵因为做梦也想不到有尽情欺负弱小官兵的一天,无不把以前的恐惧追悔到刀法中,过分地卖弄骑术,俯冲,劈砍,冲刺,错扬……竟相怪叫。

  狄阿鸟觉得他们应该唱歌,而不是大狗欺负小猫一样地呜呜,当即任马匹前踢在空中舞敲,扬嗓刁钻地高唱起头:“越马扬刀我驰沙场,弄眉舒腰女爱英雄——”

  ※※※

  西面的伏兵伏击成功。放出焰火。张怀玉走出离前沿三里的行辕,仰首看着金杯一样的暗号,只感到野外的凉风满头满脸浇来,顿时使自己浑身清爽。他攻城的人马也是“诈”字当先,前实后虚,也就是维持两拨攻城的兵卒,看到了效果,立即令人传令:“收兵。收兵。”

  高爵、豪强冷眼旁观。幕僚们却排队到跟前恭喜,连声说:“恭祝将军旗开得胜,建此奇功。”

  张怀玉却不留情面地训斥:“区区博格,不过二、三百骑,何奇之有,何功之有。”

  他抖了抖两扇金革缀片,让绸缎制作的披风滑落身后,同时面露萧肃,慨然长歌:“何当金钩度远岭,击逐匈奴纵前营。践马强涉无定河,提剑杀尽百万兵——”

  不等歌尽,他已拔出长剑来,脸上笼罩着几分阴晴不定。

  不少人早已暗中嗤鼻,在心底极力贬低道:“就凭你?!”却捉摸不透他凶戾的心性,纷纷击掌,叫道:“好。将军真乃国之良将。”

  殷红的火燃起来了,营地里传来一片惨号,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迷漫中。尚能闻到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将领们从而早一步知道前方剧变,无不目瞪口呆,暗自朝张怀玉咬牙大骂:“你这也要杀,那也要杀,不还是被贼反咬一口?!

  张怀玉因刚才的豪言面红耳赤,一动不动地横着剑,似乎在想些什么,听些什么,待几名惨不忍睹的士卒、军官跑来跟前,忽而带着行辕诸人往后赶。

  有爵爷拔出兵器,冲到他面前阻拦,他方说:“我不是逃走——速与我去石奂桥。”

  众人随他马不停蹄地奔驰,片刻来到一座高大拱形石桥。

  他们虽然知道这儿可能是博格突围所在,身边却无兵无卒,仅有一班文员武老,且为数不多。

  他们虽然知道此桥紧要,更也不明白张怀玉来这里干什么,眼看前后脚的功夫,狄阿鸟的先头骑兵也抵达这座宽广的石桥,齐齐震动。张怀玉暗陈二、三十余兵卒于桥后,使身边能战之士沿河两岸收拢己兵,而驱诸员登临,拭目断喝:“博格虽识破营中虚实,却知近而不知远。吾等勿使此困兽脱笼,当报效吾君矣。”

  随员无不急忙看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同类,只见环肥燕瘦,幕僚若干,想也是遇敌先软,未必胜过自己的角色,失色长嚎:“将军何以拿我们迎击顽贼?!”眼前已是角号旁呼,几马当先奔驰,犹挟天崩地塌之势。他们更是措手不及,正要掩面求死,只见张怀玉抓来一枪,雄踞桥腰最高处,横枪怒吼:“博格小儿何在?!”

  几骑见那桥后火光通红,均不敢前进。狄阿鸟赶到桥头,眼看桥头大将横枪立马,麾下行辕尽在,犹自心惊,只道敌人料定自己将从此桥突围,先以重兵截断,叫了声“不好”,挥兵急退。

  退不多时,不见敌军从两路抄杀。

  狄阿鸟疑窦横生,不知敌军后伏,为何干将、幕僚自桥前迎战,反督催众弟兄沿道折回,多造声势。他麾下骑兵已经汇合到一起,回来时分出数十骑掩左右两翼,嚎呼奔唱;而见桥头诸人在火光中全然不动,只好翻身回撤,搅得烟尘遍地。

  狄阿鸟裹在人丛中走马,心底吃惊不小,暗道:敌军若诱我骑兵过桥,迅猛掩杀,定不好脱退……

  几辆大车嘎然停歇,谢小婉忽听人马偃旗息鼓,撩车门探身寻找狄阿鸟,一连大声呼喊说:“博郎。”狄阿鸟顾不得搭理半语,径直赶到阵前,他怕敌人用诈,怕前功尽弃,也怕自己来来回回,使得军心不稳,耳听那横枪敌将戏笑出声,上前扬首,大喊道:“尔为何夜中上桥晾马?!莫不是想以一人之力,挡我虎狼之军啊?!”

  桥上幕僚眼看他步步进逼,几乎能看到人脸模样,无不战栗、摇摆、祈求他不要往前再走。张怀玉大笑道:“来者莫非博格小儿,汝乳臭未干,岂能翻出我张怀玉之手?!”

  狄阿鸟佯怒大喝:“输也要你输得心服口服,尔敢与跟老子决一死战?!”

  谁都知道张怀玉有万夫不挡之勇,诸员暗想:若是直奔下去,擒杀此贼,定能反败为胜。

  张怀玉却无动于衷,轻蔑喊道:“博格小儿。何以幼稚至此?!速速下马投降,留你全尸……”

  狄阿鸟连人带马,时走时歇,嗒嗒轻敲,几让幕僚们能感到他强横自信的气息,和无视空桥计的莽撞。

  他们只听到张怀玉长啸一声,怒喝:“你再近前一步?!”无不心说:“张将军,你怎么能自己叫破了?!”一时心念急转,怕博格持枪冲到面前,均感手脚冰凉,似已沉入万丈深渊。

  狄阿鸟笑道:“机关道破矣。其实我早就知道,桥后仅有老弱若干持火诈我——”

  张怀玉面无表情,喝道:“尔土司小夷之躯,受赏恩而不知回报,妄逞奸狡,屡犯朝廷天威,岂无愧乎?!”

  幕僚们都知道他这么默认博格的度猜,顿时纷乱后退,呼啦啦往桥后奔跑。

  与此同时,远处隐隐传到号角声,狄阿鸟也拨马急转,挥兵卷撤。幕僚们正怕张怀玉胡乱杀人,只听得马嘶蹄敲,回头一望,发现博格马队纷纷拨马回走,犹如风卷残枝,都因感到经过虎口而两腿发软。

  有不知何故的干脆坐到地上,喃喃地问:“他怎么突然撤尽?!”

  他们争相乞问张怀玉。

  张怀玉方说:“你们往回一撤,他只当诱他过桥,所以驰撤。”

  众人无不赞他妙算,忽而听到有人轻笑,见是曾提出“杀人则死”的少年,均怪他唐突。

  张怀玉目射寒光,厉声问:“你笑什么?!”

  少年道:“我笑你们的生死只在一刹间,却犹不能自知。”

  他说:“我前军攻城,后军以重兵围截,博格岂有地方可去?!困兽之斗,怎知他不敢走险呢?!以末将看,他误认为桥后埋伏重兵,磨磨蹭蹭,不过是在等攻城兵马回撤而已!”诸人赞道:“再过几年,我靖康定多一员*。”话里的话意很明显:“小家伙,再长两年吧。”

  张怀玉颌首,竟露出一丝微笑,温和地说:“我也是这么觉得。这正是他真正的可怕之处啊。此桥原应设重兵,但谁也想不到他敢正面应敌,钻中军的空隙——而我兵力不足,料敌不足。”他也感到一身疲惫不堪,插枪于桥头,回视道:“博格发觉桥没有动静,以为此军根本不为大营溃乱而动,倒想让此军过桥追他,趁隙突围……以区区几百兵力,敢在这里和我们面对面地相互欺骗,直到我们不为之所动,而攻城前军回撤一空,方急急回撤,何等胆略?!”

  有人请求说:“前军纷撤,定生动乱,将军怎么——怎么不忙于赶去呢?”

  那少年有了更大的自信,笑道:“此乃张将军高明之处。前军已经不可能不乱啦,倘若将军大人急急赶往,强行击敌,使博格稍稍受阻而后军不继,有违常理,必使其折而重返,突围而去。”

  张怀玉盯着他,笑道:“素闻武安侯少子年方弱冠,有乃父雄风,今日方知青出于蓝而必胜于蓝,子远胜乃父!”他的话看似连武安侯一起夸奖,其实不过是在说:“武安侯算什么东西?!但他的小儿子的确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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