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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节 察言观色


  李进喜和手下的武卒长到底也没有把进去的武卒等出来,只好一人握俩拳头回去。

  他们摸路而行,越想越气,陡然听到一串马蹄声,立刻本能偏到路旁。在他们让开的道路上,狄阿鸟和周行文停也不停地穿越而过,连句话都没和他们说。武卒长是李进喜拐了弯的亲戚,没人时称呼李进喜为“姑父”。他一口咬定两人是装作没看见,把肠子里的一团急气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仇恨,拧脸提议说:“姑父咽得下这口气?咱干脆调集人手,咬定他禁了咱公门众人,连窝端了他!”

  李进喜顿时火冒三丈,骂道:“洗洗你的草包肚肠,我们和他到那一步了吗?这不是前几年,洗了他罪名咱说了算。再少给我出馊主意!”

  武卒长怏怏不快地问:“那您准备怎么办?”

  “道理是一样的。”李进喜哼了一声,说,“我以为吕县长支持周行文办团练,会要这个鞑子作副,没想到人家只抬出了自己家的家奴。你说,那吕县长把这个鞑子往哪摆?眼看郡里要派遣武员,说不定就要换我。若吕县长不给我说说好话,周屯的事又会栽到我这个倒霉人的身上。我回去就去找吕县长,借事论事,总能看看他的意思。”

  武卒长遇到他的主张便不会违扼,立刻伸出大拇指称赞说:“高!”

  吕经二十多年的小吏生涯没有让自己追逐城里人的生活。他即没有小妾,又不求吃喝,日子过得土里土气。平日,他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沾黑就睡觉,天不亮起床去菜园摸摸有没有番茄和黄瓜,洗出一大盆。要是季节不到,那他就提了把花小钱买回来的镇宅宝剑,握在手里抽出来,插进去。

  和他结发多年的妻子也是泥腿子,晚上却是要到鸡棚里数一数鸡,如果发觉少了,就沿着街道去唤,如果看到了得了瘟病的,会抱了去找不远的王兽医,把鸡放到别人家里,缠着人家女人问人缺布不缺布,要是人家点头,第二天一早,她就会扯一块又厚又土的硬布去抵医药费。

  也正是因为吕经保持了这样的生活,上级、同僚都有点看不起他。

  进县城的第一天,李进喜这位下级、同僚带人帮他搬卸家什,一看,吕宫的被褥竟是用各色的不规则废布拼起来的“百家衣”,立刻就不再当这位高半头的上级是回事。

  可就是这个外来的土人,上任第三个月就把自己这个总领武功的李进喜就地扳翻。

  李进喜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流寇扬言来攻,有人给自己说,流寇中有咱县出去的人,内应连连,是绝对守不住的,你还是和县长商量看看。李进喜确实没有守过城,想到守城的繁琐就心急如焚。他找到吕经,摸到他话里有投降的味道。吕经随即也让儿子吕宫去找他,私下给他说:“我父亲是一个外人,无兵无卒,无论什么事,都该您自行决断!不过,您虽是为全县人考虑,可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是找大伙商议商议,让朝廷知道您是没能扼过众人,这才免身从贼。”

  李进喜觉得老头子心里善良,也想让自己脱了干系,不被朝廷秋后算账,心里挺感激的。于是,他带着九牛一毛的舍生取义之想,召集豪杰,随口就征询大伙的意见,当场把自己原本就不太好的形象搞得臭烂。

  吕经突然进来宣布,暂时性地扒了李进喜的兵权,选出几个有力气的人关住他,看好他,一反常态地给大伙说:“流寇、流寇,一流就寇。他们只不过是想要点粮食,继续到处流,即便是装着来打县城的样子,三天五天后也得跑。倒是把他们放进城才自取灭亡。”

  李进喜骑虎难下,只好给他争几句,可一争,更让人误会。

  后来,他差点因为这个事被杀头,*都说不上话。

  可这个时候,吕经又把他捞了起来,说:“敌强我弱,最知两方对比的是县尉。当时他真和流寇勾结,就不会站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嚷出口。他是把我的想法意会错了呀。”

  李进喜这才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

  这时,他再责问吕经当时为什么那么说,吕经笑道:“李大人为县里考虑,我也在为县里考虑。换作是你,你手上没兵没人,我又反复拿话试探你,你会怎么做?”

  李进喜气急败坏,可再去找给自己提建议的人,才知道那个人才是流寇的内应。

  事后,虽然许多亲戚给他分析,极怀疑那个人是吕县长的人,办了事,拿了灭口钱消失了。但李进喜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吕经家没有条件出灭口费,也没有条件杀之灭口。

  他只好改恨这个出建议的人,发誓一定要找到对方。

  可出了这事,他的威望大失,下属都镇不住。

  吕经知道后,又帮了他一把,和马步弓卒长谈了一番话,把以前的武卒长拔出去带团练,提他一个远房亲戚补上。李进喜心里又感激涕零的,准备送份大礼,这时,吕经把他叫到自己家里,说:“我不是为了让你感激,而是让你为县里做实事的。希望你能在豪杰们的帮助下,把土匪治下去!”

  一来二往。

  他没治住土匪,倒差点被土匪治住。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压根不敢拿手下上百人——武卒、马步弓手去硬打硬,凭一抓二捂,即使逮到一个两个土匪头目,也只会换来土匪们烧杀村寨的报复,心里要多敏感有多敏感,先怕周行文抢了自己的风头和饭碗。

  后来他才知道吕经要往大里办团练,会给周孝廉弄个在野的团练职,心里才稍觉安稳。

  可这下从国外杀回来个千户官,是吕县长的侄子,让他心里大寒。

  他立刻想试出对方和吕县长的关系,亲到什么程度,就越过亭长,拿出和解之名去找碴。

  从下头回来,老远瞅见吕经家的大门口,他就立刻收了嚣张横行的样子,在武大三粗的身量上捏出几分滑稽温顺。他对吕经又怕又敬,生怕一个不好就会失了宠,他身边的武卒长也好不到哪去,到了门跟前欲敲欲止,低下头小声说:“该睡了?总不能把他叫醒,明天再来说吧。”

  “知道个屁,明天那鞑子把咱的人光溜溜地放回来,怎么办?”李进喜说,“我这是为公家考虑,吕公心里不高兴,嘴里也会夸奖!”

  说到这里,他推搡武卒长一把,砰砰敲门。

  吕经今天还没睡。

  吕宫的母亲听说狄阿鸟娶了媳妇,觉得自家儿子落后,迫不及待地给他吵架,等他送走狄阿鸟,就掇了木凳子堵住他的路,闹嚷说:“有二十岁了还没有成家立业的人吗?就咱儿子那獐头鼠目的样子,不早早操办,等你退下去了,那媳妇都娶不上。”吕经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反复给她解释说:“你别愁。咱也是官宦之家了,要真是为儿子考虑,就该虚席以待,给他打个牢靠的基础。”

  吕宫听他们在那儿吵架,出来乱帮腔。

  他想媳妇想得睡都睡不好,又不好意思给父亲母亲说,一味挑明自己不靠岳丈,争得着急,全不顾突然响起来的敲门声。

  他见李进喜来到跟前,突然记得他要给自己说过媒,有意无意地在母亲面前给引子说:“李县尉曾经要给我说媒呢。”吕母二话不说,一搡儿子,蹿到跟前问李进喜:“那是谁家的姑娘?”李进喜正巴不得和吕经穿一条裤子,立刻把一番来意丢到了九霄云外,就地和她计较门第不错的女子。

  吕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回头问吕宫:“你说哪个好?咱得空叫人家上门做针线,你躲起来看两眼。”

  吕经不快地站起来,轰自己女人轰不走,只好黑着脸问:“进喜呀,你要和一个娘们在这里谈婚论嫁吗?你哄好她,我去睡觉去。”

  李进喜连忙站起身,说:“我是有点事。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博千户的人占地扰民,猎了人家的鸡鸭下肚,还殴打我的手下人。我过去问问怎么回事,不问倒好,问一问,他们竟把俩挨打的公人扣下了。”

  吕经吃了一惊,连忙问:“千户知不知道?”

  李进喜说:“能不知道吗?就是他把人拽走的。”

  他声色俱下地说:“是杀是剐没个信。倘若人家的父母夜里上门,我可该怎么给别人说。”

  吕母同情地说:“挨黑来家里时还是个人样,一转身竟纵容手下偷人家的鸡鸭,打官府里的人,那还了得。我才不知道你家老爷在哪弄回来的瘟神侄子,你该咋办就咋办……”吕宫和狄阿鸟是同辈中人,自觉两人关系近一层,想开脱却又琢磨不出道理,便带着疑问说:“不会吧!”

  李进喜哪容他怀疑,一口咬定说:“周员外和我的武卒长都在,不信,你问问他们……”

  吕经立刻开了眉目,轻描淡写地说:“行文也在?那我就放心了。你别半夜里带人去逼他们交人,我明天传来他们问一问。”

  他起身送出李进喜时,李进喜还觉得有什么话没有吐尽,鼓起勇气问:“您是不是觉得,我该让他一把?”

  吕经反应了半天,才知道这话一语双关的话,既是问这件事,也是问他的职务。

  他心里满是轻视,回来时给吕宫说:“这是个可以把正事放在一边,随时坐下来罗列别人家千金美丑、门楣高低的男子,而且是和疏远的人谈,和你老娘这样的糟糠之妇谈,可见他是多么的轻浮呀,多么地利益攻心呀。这种人怎能受人托付?我怕我说服不了你的母亲,只好给你提个醒,不要指望他给你介绍的婚事。”

  吕宫笑着说:“爹,您土了吧。哪有不谈漂亮女人的男人呢?”

  吕经叹气说:“这我知道。可我是他的上级,你母亲是个妇人。以他这个年龄,在我们面前琢磨几个少女,嘴巴冒着腰软,有屁股,你不觉得猥琐吗?以我看,他想把他的侄女嫁给你,却还不知道他兄嫂的意思,要回去问问。我可事先告诉你,你该自己推辞的就自己推辞,不要让大人撕破脸!”

  吕宫懒洋洋地说:“知道了!”

  他说完要走,又被吕经一把拉回来。

  吕经说:“你一早去见见博格儿,问清怎么回事,让我早一点知道实情,心里有个底。”接着,他又轻轻笑道:“你博格兄弟长了娃娃脸,一看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我有意让他出任团练副使,他却随口给我推荐了个家奴,是根本没把团练副使和县尉看在眼里,可叹李进喜,却怕人家和他争县尉。以我看,他的百姓从蛮野的地方回来,肯定会扰民,至于博格的态度,不至于是李进喜说的那样恶劣。你明早去到,给他讲讲人情世故,出出主意,帮他迈过这个坎。”

  吕宫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兴奋地问:“他父亲来陈州和你义结金兰的事儿有没有?想不到你这么土的人还潇洒过,当年就你们俩吗,没有十来条大汉袒胸露背,端着酒碗,清一色地跪倒?”

  吕经骂道:“你看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要不是你老子管你严,你还不混到黑道去?”

  吕宫见他扎了撵上要打的样子,只好跑回自己屋。

  一躺到床上,翻几个身,团乱被褥,他实在是想女人,便回头插了门,把灯火拿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在床底下的翻摸,拿出一册硬皮本本,呼地在皮子上一吹,凑到灯下翻开。

  第一页是一个赤裸的女人,胸如桃染,她欢悦挠首,被一个后生按在腰间大撞。

  吕宫绷出圆钱一样的嘴巴口,“噢、噢”呼两下,陶醉地摩挲着这张*图,说:“也不知道去窑子一次要花多少钱?”

  他熄了灯,爬到床上拉好被褥,两眼铮亮,暗想:博格的女人看起来有几分姿色,不知道她肯这样欢好不?想必博格也不会换花样,治不出乐趣。他既然要送我匹马,那,我就把这东西送他?!送给他?送给他就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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