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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节 无字天书


  天还黑着,朱玥碧便已醒来。

  她略一摸索,就知道图里蕙和阿*相卧着,睡得酣香,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黑夜里呆着,便整整衣裳,从小帐里钻出来,站在那儿张望。

  黯淡的晨曦中弥散着一团团的白色烟雾,那最东方只是略有一线惨淡的微光。

  她这样呆滞地望一会,知道勤劳的图里月、张奋青和扈洛尔都已经起床。然而,这些嘈杂声都无法打断她难熬的期待,她仍陷在一团烦闷里。

  她已离开了故土,离开了亲人,离开了陪伴自己的姨母,几乎离开了一切。

  然而,那些随之而来的疼痒都渐渐地消淡,变成一种惘然如梦般的朦胧,像一只美丽的梅花鹿,无论是凶猛的猎人还是寒冷少食的冬季,一旦过去,春天的河滩山坡上能进到眼底的均已是草绿花红;那又像一只斑斓的蝴蝶,生在短暂的岁月中,总让它用美丽的翅膀,旁若无物地起舞。

  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一切欢愉都在不知不觉中焕发。

  她觉得自己那还像个大孩子一样的丈夫在身边,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而,在狄阿鸟不在的日子里,她不必问这迷雾笼罩的雪日怎么就变得阴森?这填满胸臆、使自己禁不住簌簌泪下而又无法倾吐的软弱来自何处?只需静静地伫立着,看着,渐渐的,雾色因为黑暗的褪去越显越白……又一次惆怅——狄阿鸟不会在这样雾天,一大早就摸回来。

  她想:他会回中原找他母亲吗?找到了会住下吗?要是住到安安稳稳的中原多好?就是种地,也有时间呆在一起,游玩,嬉笑,说话,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喝,哪怕干坐着,相互瞪眼看着也不让自己心焦意乱……她看看自己的手,从来也没生过冻疮的手肿得跟气蛤蟆一样,只好又连忙揣起来。

  图里月来跟她说话,带着羡慕说:“几年前,我的手还跟羊脂一样呢,脸也水嫩,能迷倒一片。可你看现在?”

  她扭扭自己的水桶腰,低声说:“图利嫌我了。昨天,我们在马车里,他压着我,突然怕车底子都不结实,硬是提了裤子走。”接着,她又说:“你说,春上打仗,他会不会弄个小的养?我要是少吃点肉,能瘦下来吗?”

  朱玥碧看看她惨不忍睹的脸,紫酱脸里透着笑,简直就是半个男人,叹了一口气,心说:“要是我变成图里月那样的女人怎么办?”

  她依然安慰说:“中原吃肉少。到那就好了——你说,你愿意住到中原不?”

  图里月诚实地点点头,小声说:“前几天张奋青那小子跑了一圈马回来,给我说,他不想回中原了。我就骂了他一顿。我也觉得中原好,要是阿鸟能在中原落脚,咱还回来干嘛?!再也不吃这的风沙了——我真过够了,不知道俺阿妈和俺阿爸怎么不知道去中原去,往那一住,巴掌大的地,不用怎么干活就能吃一年。”

  朱玥碧笑了一笑,夸张地说:“树上的虫子会吐丝。那光滑的丝绸全是从它肚子里抽出来的。知道不?中原什么都不缺,就缺牛和马,把咱家这些牛和马赶过去,一准能换几十亩地。”她踌躇了一下,看到图里牛,连忙叮嘱他说:“大人都走了。你可把这些牛看好!吃了饭就去看看。”

  此时,狄阿鸟正在回家的途中。

  之前,他顺便去看了一下萨拉师公,知道别乞大萨满想从他那里得到一部无字古书,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甚至强行遣散他的弟子和牛羊,几乎把他饿死、病死,便把他带了出来。

  狄阿鸟亲自为他驾车,追上二十来户百姓凑成的队伍。

  这只队伍里大多是又穷又无家眷的胆大男人,不然也不会吃贩铁这碗饭,冒着生命危险与一些巴特尔讨价还价。

  他们摆开潦倒的队伍,也不知道是喜是愁,只一味地赶着自己和豁哥林亲的牲畜前进。

  队伍中的那位铁匠之女段含章虽然有车,却并没有坐进去。

  她家的车里全是父亲和师兄绐达尔的冶炼器物,也有三把吞噬人血肉之躯的宝刀。

  段工尹投炉就死后,兵器出炉。

  绐达尔依材而锻,共得刀三把。第一把长约一尺半,两面开刃,弯若秋月一勾,身披青牛乱毛之纹,柄如牛角,可坠长链环手,是炉中副刀,名为“角月”。第二把依然是副刀,长一尺一寸,直而无勾,宽身厚背,纹理如血,以狄阿鸟来看,像柴刀,因而有名“赤豺”。第三把方是主刀,长约四尺三寸,修身挺腹,线条奔畅,黑纹缠绕,刀有两目,状如邪狼,得名“狼牙王斩”。

  段含章受父亲所托,料理得相当精细,以良木犀皮收藏,既不让人碰也不让人看,本来听狄阿鸟说“你保护不了,我替你保管”,就答应了,可一见狄阿鸟喜欢第一把,甚至偷着耍,就又要了回去。

  她不是不相信狄阿鸟是夏侯武律侄子的事实,但仍不想让狄阿鸟拿走任何一刀。

  因为在她看来,狄阿鸟不仅仅是夏侯家族的人,还有可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但她还是剥夺狄阿鸟使用的权力,在狄阿鸟眼红时说:“宝刀是助伟丈夫建功立业用的。我怎么知道你配不配拥有!”

  为此,狄阿鸟还故意在马上施展刀法。

  可段含章只装作没看见,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说:“据说,武艺出众的巴特尔不需要宝刀,也照样杀敌!”

  狄阿鸟只好被她前后矛盾的说法弄得灰溜溜的。

  他也更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她老是拿出义正辞严的话搪塞人,其实却又虚伪又不相信人,便赌气一样给赵过说:“妈的。就是刀烂了我也不要。以后咱哥俩也学学炼铁,自己打把更好的!”可每当到这种气愤的时候,他就又那想起雪地里的雷声,怕是觉得自己非得娶那个女人,因而在赶车的路上,发愁地问萨拉萨满:“阿师。有一个女人说,萨满预言她要嫁给一国之主。我们都不信,结果冬天里打了雷,你说说看,难道这真是长生天的旨意吗?”

  萨拉的咳嗽更严重了,走也走不好,喉咙里老有什么呼呼地响,可还是在狄阿鸟面前露出像春日一样的微笑,说:“阿鸟呀。你觉得呢?长生天博无境界,普于天下,倘若连这样的小事都管,他岂不是要累死?那位萨满的预言也许会灵验,但何尝不是用了看人的本领,给她了一个信念。我敢说,那个女子一定有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有心智,有容貌。”他问了一下细节,又说:“现在已不是冬天了,那是春雷呀——”

  狄阿鸟却还是半信半疑,反问他:“为什么春雷偏偏在那时候响?”

  萨拉笑道:“碰巧了。不要以为碰巧了就会神奇。比如你和我的相遇,是碰巧吧?人生有许多碰巧了的事,甚至在你的不知不觉中,至于什么样的巧,就很难说了,巧得让你奇怪了,你就会觉得神奇。”

  狄阿鸟说:“可长生天是常常示警,比如狗人南下,他就会在山川河洛上的示警,对不对?”

  萨拉点了点头,反问:“对吗?”

  很快他又说:“那不是自然现象吗?狗人不是只有在窄裂海子冻上之后,才有条件南下?”

  狄阿鸟只好怅怅地叹口气,说:“长生天他老人家的脾气真难摸得透。”

  萨拉掀开前面的帘子,往遥远的雪地上望一望——那里看不见一点路的痕迹,便吹出一股白气,轻轻地说:“许多巴特尔在杀人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杀的是坏人,被蒙蔽了眼时,儿子都会杀死残暴的父亲。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父亲的内心深处是爱他的——正因为爱他,才对他粗暴。”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便又缓缓而低沉地问:“阿鸟。你要看无字古书吗?倘若我把自己的性命和它一起摆放到你的面前,你会怎么选择。”

  狄阿鸟几乎不敢相信他是在普通的谈话中一下儿转话,猛然之间感到悲哀,失望地想:你老糊涂了吗?以为我也在找那本书?

  他狠狠地在马屁股上加一鞭子——把马打得飞蹿,害得赵过掀了马头往马车上看,短而有力的回答:“你以为呢?”

  萨拉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快,并不因此介怀,仍淡淡地问:“你知道无字古书是什么吗?”

  狄阿鸟还真不知道,却只吸吸鼻孔,拿了刮到车帮上巴掌大的雪块一握,心潮起伏不定。萨拉呼呼地笑了一笑,补充说:“据说。它是战神之书。”紧接着,他转了声调,又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话儿问:“难道,你不想成为——天下至强的霸主?”

  狄阿鸟只好忍住了心火,温吞吞地回了一句说:“我一直都很尊敬您!”

  萨拉压了身子,用干干的嗓子反问:“这就是你为自己的尊敬付出代价,置猎物不顾吗?非巴特尔所为。”

  “也许是吧。”狄阿鸟冷冷地说,“你会觉得我虚伪,对吗?通常,有两种手段可以拿走别人手里的东西,一种,是抢过来;一种,是对人好,让人自己交出来。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用任何手段呢?你一定会说,你撒谎,草原狼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习性?”

  萨拉嘴角的纹理渐渐梳成几个蔑条。

  他合上绷紧的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反自己的猜忌,悠悠地说:“你是一匹草原狼!你是的。可是你不是一匹寻常的狼。巴特尔从狼身上汲取的时代渐渐地消退,那儿已不全是战神的全副气力。

  “千百年前,人们只会吼叫,出了自己的家门,即使再遇到人,也不认为是同类,相互间不能说出对方能听懂的话。所以,他们的目光非常地短浅,最有力气的人会成为主人,和狼一样到处找寻自己的猎物。而儿子年龄渐长,也会淘汰父亲,用强壮的身体抢走父亲的女人……得到狼神的力量就已经足够了。

  “可现在呢,沙漠成了绿洲,草原也成了沙漠,高山崩塌,平地日隆,人们可以用马匹遍跑;可以认识不同宗不同族的兄弟;可以有妻子、亲友,在比狼还深的孤独时寻找慰藉;可以在消沉时,不去寻找猎物,正像一位萨满说的那样:拥有一百匹马的贵人就不需要计较琐碎的蓄养之事。

  “倘若,这时仍只拥有狼神的力量,会成为一个战神?许多巴特尔都不明白,不知道人群已比狼群复杂多变,依然千方百计得到狼神的力量,得到了,也只会吞噬猎物,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会招惹仇人,不知道虐待百姓,百姓还可以投奔新的主人……到头来,离战神越来越远。他们大多轻视中原人的温顺,不愿意学习他们的长处,不知道自己接受部分的中原文化依然会是天之阿骄,仍以为自己没有得到远古的力量,因而把无字古书看得比什么都重。事实上,无字古书不是一本,是许多本,大同小异。可有他的人总能把不一样的地方找到,觉得别人手里的才是真正的,就拼了命地抢、夺……

  “阿鸟呀,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话从猜忌转为教导,狄阿鸟始体会到他的苦心,尚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刚才的无礼惭愧好,还是在感动,便用洋溢着精神的话大声告慰老人:“要我是可汗,一定会让您做别乞大萨满,做国师。”

  可萨拉却仍是微笑地摇了摇头,说:“傻孩子。你这就错了。你阿叔南下作战,离不开别乞的鼓吹。倘若他让我去为他鼓吹造势,我会去吗?你还要牢牢地记住,一个伟大的君王,心里爱那些正直的人,却往往利用小人。”

  他补充说:“你阿爸是深谙其道的,不然又怎么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可惜,他首先是个正直的人,不会把这些教给自己的爱子。”

  狄阿鸟傻了一下,脑袋有呼地被一泉异物填满,他紧了紧手里的长鞭,难以接受地问:“包括让坏人残害好人吗?”

  萨拉倾倒而卧,没有再多说什么话,只是伸手拿了一本干硬而厚裱糊册子,在狄阿鸟的脊背上敲打。

  他说:“无字天书,曾经是草原上的帝王之书……但现在已不在是的了。”

  狄阿鸟转身抓了住,再看看他,两颊红润得透着光泽,精神比任何时候都饱满,好像自己浑身的病一刹那全好了,便高兴地说:“阿师,你身体真好呀。怎么,喉咙里没了痰?我都怕你随时会离开我,去长生天那里。相比于一本连字都没有的书,如果我能得到您的帮助和教导,那才是幸运的呀。”

  萨拉萨满只轻轻地挪了一下肩膀,微笑如故地说:“只是觉得冷。我睡一会,睡一会就好了。唉!我这些话都是别人不爱听的,答应我,去向中原人学习吧,学会了,都是咱们自己的财富。”

  狄阿鸟“嗯”了一声,看看他揪掖的帘子,侧身给他拉罩下,晃着两只冻疼了的脚,翻看那本羊皮书,打开了第一页,是一幅画,画上是一匹在雪地上缩腰的狼身,浑身披满了白雪,雪亮的牙齿吐在嘴唇外面,合得很紧,似乎是一个巴特尔在咬着牙,坚持守候猎物一般。

  再翻开一页,是一双狼眼,细小的瞳孔在眼睛的上方集中,瞳仁中全是围绕瞳孔的金针,利刺一样直入心底。

  狄阿鸟浑身兹拉备刺,热汗直流,却再难以移走自己的眼睛。他不知不觉与图中眼像相随,原本细长略弯的狭眼一下伸直,刹那间光芒大盛,若是图里牛看到,他一定会记得那天,狄阿鸟猝然凶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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